26 雪色·二

暮色将沉,濃雲漸漸在天邊鋪成一片,合着夜色,将最後一點白晝染成了墨色。

一片雪花飄落在石桌上,接着第二片落下,第三片……紛紛揚揚的大雪悄無聲息地從天空飄落,瞬間把大地融為一片雪白。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雪入地而不化,過一夜怕也積起來了。

墨敬之在雪快要在石桌上覆蓋一層的時候把食盒裏最後一塊糕點塞入了口中。他邊吃邊說:“冷雨接大雪,今年的冬日這兆頭可不好。”

“是麽?”顧茗瀾拿眼睨他,淡淡地問。

“哦,我忘了你不信這些。”墨敬之攤手,從石凳上站起,雪瞬間落滿了石凳,墨敬之想坐也坐不下來了。拍了拍身上落的一層雪,墨敬之又替顧茗瀾把肩頭的積雪給撣掉,眼眸裏的銳利盡去,只留下一眼望不見底的深褐色。

顧茗瀾撇開頭,也從石凳上站起,順手把食盒提在手裏。他笑了笑,手指彈了下懸在腰間的佩劍上,眼中驟然聚起一抹寒光:“侯爺,我們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是時候有個了結了吧。”

墨敬之翻了個白眼,嘿嘿笑道:“這一場雪如期而至,你應該很欣慰吧。”

顧茗瀾點頭:“幸甚。”

顧茗瀾話音剛落,一道冷劍風席卷而來。隐在鞘中的長劍迎擊刀風,铿然琤鳴聲後,一墨一白兩道人影已錯開了身位。

墨敬之的短劍與顧茗瀾的長劍劍鋒相互對準對面的人。握着短劍的人嘴角彎起一個得意的弧度,墨敬之說:“北漠怎麽會出兵救炎崆呢?禦将軍這步棋下的有些多餘。”

“多餘?”顧茗瀾眉梢一擡,手中食盒化為粉碎,如他與對面人之間的羁絆,終會被這場白雪覆蓋,進而冰封,永遠不會再被翻出。“炎崆靖烈侯一向自負,怎會借助異族兵力?何況北漠人的心,大得很。”最後三個字,顧茗瀾加重了力道。

墨敬之眼裏亮起一抹光,飛揚的白雪中,一身寬袍墨衣的男人收起臉上憊懶的神色,臉色漸漸轉為陰沉,墨敬之搖頭,似笑非笑:“怎麽會呢?我在東浔國那裏走的那步棋不是被你截住了麽,我怎麽會不想借助外力呢?”

他緊緊盯着顧茗瀾,顧茗瀾的眼角有一絲詫異神色,墨敬之又道:“亂世有亂世的規則,我的自負與這亂世又怎能相合?就算禦将軍,你一向心思敏銳,該取舍什麽你心知肚明,但是這一次,這步棋你真走對了麽?”

顧茗瀾望見墨敬之的笑容,心瞬間冷了下去。他算錯了!墨敬之從一開始就未對東浔國寄予太大的希望,就像誰都不會相信,懦弱的顧眷之會答應鄰國炎崆借兵。誰會把卧在榻邊的猛虎當成朋友?!

“炎崆無兵可借,世樂亦無兵可借。這一場在冬日裏的戰鬥,我們只能靠自己了。”墨敬之的短劍在虛空中劃出一道森冷寒光,瞬間隐沒在他的腰側。“禦将軍,放手一搏吧。敬之恭候!”墨敬之微微彎下腰,向沉默立在雪中的人丢下一句戰書,而後他轉過頭,把系在樹上的馬缰解開,翻身上馬,走入雪幕之中。悠揚的笛聲傳來,起初是輕輕的徘徊,随後突然拔高,清越激昂,似一把利劍刺入人跳動的心髒。

一場放手一搏的戰鬥麽?顧茗瀾冷笑,他籌謀一個多月,全然無用。墨敬之早在他下第一步棋的時候就對他整盤棋要落子的走向了然于胸。墨敬之,這個憊懶的炎崆靖烈侯,心裏通透如鏡。顧茗瀾握緊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砸向那張石桌,轟然一聲,石桌應聲碎為兩半。他收劍回鞘,躍上白馬,朝相反的方向駕馬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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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馬缰的手不停地顫抖,顧茗瀾深深地吸氣,又緩緩地呼出,他沒有一絲把握勝得過墨敬之。在雪落的時候,他覺得未來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盤算之中,可當墨敬之将劍鋒對準他的時候,顧茗瀾知道在這一場波濤暗湧,沒有硝煙的兩人戰場上,他輸得一敗塗地。

但這又如何?顧茗瀾鎮定心神,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世樂必将一統祖洲!

澤白月給青沂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酒釀丸子,又給雙手攏在袖中,坐在窗邊望着窗外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沉默不語的巫玄也盛了一碗擱在面前。

青沂把澤白月剛端給巫玄的那一碗酒釀丸子拿到澤白月面前放下,對着澤白月擠了擠眼,又用扇柄虛空點着巫玄道:“他那麽冷,再熱的東西也暖不了他,不如你自己吃。”

澤白月莞爾一笑,如雪後暖陽:“少司命喜歡吃什麽,我讓小二去做一些來。”

“不麻煩姑娘。”巫玄望着窗外落下的飄雪,看也不看澤白月。

澤白月悻悻地看了一眼青沂,巫玄這樣也不是第一次,司命院的司命們一個個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澤白月也就不再讨好這位未來的大司命。青沂舀了一顆丸子遞到澤白月嘴邊,湊近澤白月,眼角餘光落在看着窗外雪花飄落的巫玄身上,溫聲道:“白月,下次你點什麽就只點我和你的那一份,少司命對點心、甜食一丁點也不感興趣。”

澤白月咬了一口酒釀丸子,酒味清甜又不嗆人,丸子軟糯可口,皮薄餡實,咬破的雪白面皮內,流出濃郁的黑芝麻,口齒留香。澤白月沖青沂甜甜一笑,接過青沂手中的湯匙,自己吃了起來。吃完後,澤白月舀了一顆自己碗裏的丸子遞到青沂面前。

青沂一怔,而後笑着接過了澤白月遞來的湯匙,一口吃下了甜糯的丸子。巫玄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暮色已沉,扶風郡內挨家挨戶點上了燈,綿延數十裏,猶如一條盤卧的巨龍。

扶風郡過夜郡門便會落鎖,青沂他們選的這家店離郡門不遠,嘩啦嘩啦的落鎖聲能清楚傳到耳中。巫玄所望的方向,正對扶風郡門。青沂跟着巫玄看向郡門那方,而後轉頭對正在一口一口吃着酒釀丸子的澤白月說:“白月,你可要記住了,少司命愛吃清淡的,禦将軍愛吃甜的。”

澤白月點頭:“白月知道禦将軍愛吃甜食,将軍還會做糕點呢,做糕點的手藝可是祖洲一絕。”

“這你也知道?”青沂睜大眼。

澤白月得意地抿了下唇,笑道:“可惜白月沒嘗過,王爺您嘗過麽?”

“嘗過!”青沂點頭,擡手指着沉默無語的巫玄說,“他也吃過。”

“少司命不是不愛吃甜食麽?”澤白月水靈靈的眼睛裏滿是訝異。

“吃過之後就再也不吃別人做的甜食啦。”青沂扇柄在手掌中一敲,笑嘻嘻地道。

澤白月扁了下嘴,不願再理青沂,繼續埋頭吃酒釀丸子。

一陣輕快的馬蹄聲傳來,一匹白馬上,禦者輕輕彎下腰,貼着下落的城門沖進了扶風郡內。因為馬速太快,守城的士兵們怔愣片刻,立即從城門前追了過去,城牆上的弓箭手們已經拉弓準備射箭,對準了飛馳入城的馬上人。

“不許射箭!不許射箭!”不知是誰大聲一呼,止住了即将離弦的弓箭。

沉默的人眼角終于有了一絲亮色,巫玄輕輕眨了下眼,波瀾不驚地道:“禦将軍敗了。”

“什麽?”青沂不明白巫玄的意思。

巫玄轉過身,看了一眼面前涼透的酒釀丸子,把雙手從袖中拿出來,捏起湯勺,舀了一顆酒釀丸子,咬了一口。青沂目不轉睛地看着巫玄皺着眉把丸子吃下去,一直吃掉碗裏所有的丸子,巫玄放下碗,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吧,回郡守府。”

巫玄頭也不回地走下酒樓,青沂與澤白月兩人大眼瞪小眼,轉瞬跟了上去,澤白月跟在青沂身邊,壓低聲音道:“王爺不是說少司命不喜歡吃甜食的麽,這一口口吃得還真快。”

青沂幹笑一聲,望着雪幕中越走越遠的人,搖頭道:“出事了,他吃什麽都一樣。”

澤白月不解地撇撇嘴,據說世樂司命院的司命們每一個都極其神秘,澤白月起初見到巫玄的時候覺得此言過虛,如今看來,傳說非假。

顧茗瀾連夜召集天羽軍将領,布置城防。青沂與巫玄則安靜地坐在一旁,澤白月一個人百無聊奈地坐在扶風郡守的花園裏看夜雪。風燈在夜風裏搖搖晃晃,燈火明明滅滅地照在她出塵的容顏上,如誤落凡塵的仙子,淡雅而缥缈。一身宮裝的女子左手提着風燈,順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澤白月面前。

澤白月擡頭,女子妖嬈的面容上帶着一絲淡淡的哀愁與清冷,她的右手腕上纏着紗布,左手的風燈被她随手挂在了枯落的耘浮枝上。澤白月對她嫣然一笑:“玉姐姐找我有事?”

芙玉坐在澤白月的身邊,纖細的後背靠在回廊內的美人靠上,輕柔地笑了笑:“他們要談許久,殿下要一直等着麽?”

聽到“殿下”二字,澤白月柳眉微微蹙了一下,瞬間舒展開來,她臉上還帶着笑,如春日綻放的梨花,澤白月挽起耳邊垂下的烏黑發絲,說:“白澤早就沒了,要是被人聽見,我可沒好日子過。”

芙玉嘆了口氣:“殿下,縱然白澤在五百年前就從祖洲上消失了,您也是白澤最尊貴的公主。”

“你想說什麽?”澤白月收起嫣然笑意,眼裏有泠泠寒光。

芙玉手肘撐在美人靠的扶欄上,一手托着下巴,輕笑:“這是亂世,公主不覺得是個好機會?”

“讓我利用沉滄的力量去複國麽?”澤白月冷笑問,“澤牧若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澤白月又能做到麽?”她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手上,漸漸化為刺骨的雪水。

“澤牧若不該愛上那個女人,”芙玉淡淡地道,她看着園中的飄雪,千年前的亂世仿若透過雪幕重重疊疊地浮現在眼前,“明明知道她只可能是天缗的女人,澤牧若還要去愛她。明明可以挾持那個女人逼元始帝放棄白澤,可他卻沒有,錯失了大好機會。”

澤白月輕輕看了一眼芙玉,眼神中有惋惜,更多的是不屑一顧。“磐峻說,你那日放過顧眷之時說,這個亂世将有人來終結,現在你如此勸我,你到底哪一句是真?”

芙玉轉頭直視澤白月,目光堅定:“芙玉只要白澤國。”

“不可能!”澤白月站起身,如一朵開得火烈的赤榴花,“亂世即将終結,我要成為終結亂世的一柄利刃,這是水神的指引。”

“水神?!”芙玉冷笑,也站起身,她雙手按在澤白月肩頭,嘶吼道,“水神如果真的存在,為何在白澤覆滅之時她不來救白澤?!”

“因為她對澤國人十分失望!”澤白月咬牙,緩緩擡起頭,直視着芙玉,眼裏有冷酷,也有輕蔑。

芙玉松開了手,不解地看着澤白月,一步一步往後退。

澤白月舒了口氣,淡淡地說:“玉姐姐,沉滄已對你仁至義盡,你……保重。”

“殿下……”

“我說了,我叫澤白月!”澤白月恨恨地瞪着她,目光又轉瞬變得柔和,“把你的密銀徽交出來,然後永遠的離開我眼前。還有,不要妄圖投靠墨敬之,赤隴郡邊全是世樂的天羽軍。”

【傳說·二十九】

顧斂在搜集隐後歷史時聽聞這麽一則傳說——在白澤覆滅前一年,元始帝與青龍王還有一位少女一同微服來到當時白澤都城所在沆湘郡,三人曾與當時賦閑在家的澤牧若一見如故。澤牧若對那位少女更是青睐有加。一年後,白澤國滅,澤牧若暗中潛入天羽軍中,偶遇那名少女,少女見澤牧若一身裝扮便知澤牧若為何而來。少女毫無懼色,凜然以對,澤牧若最終從天羽軍中退走,并未以少女威脅元始帝及青龍王。顧斂幾經搜尋,細加考證,那少女即為元始帝第一位皇後,青龍王青葚的妹妹——青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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