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雪色·三
雲鸾盤腿坐在氈墊上,他捧着一碗熱乎乎的馬奶,哈馬爾給他的馬奶裏添了一丁點濃郁的北漠烈酒,一碗喝下去,能驅散體內的寒氣。
剛從雪地裏駕馬而回的內陸世子一口一口抿着香冽的馬奶酒,他深黑的眼睛望着掀開的簾子外的皚皚白雪。他從未見過這麽大,這麽厚的雪,就像給大地蓋上了一層厚實的羊毛毯子。穿着鮮紅馬步裙的少女坐在一旁,正在穿針引線,給雲鸾織補新的過冬夾襖。少年長得太快了,哈馬爾一年前給雲鸾做的襖子今年已經不合身了。拇指壓在線頭上,繞了幾圈,哈馬爾貝齒咬住細線,捏針的手輕輕一扯,線就斷了。把針插在一團線球上,哈馬爾拿起手中剛做好的冬襖,抖了一抖。冬襖上,在胸前繡了一只展翅的雪白極樂鳥,它踩着金絲勾勒的祥雲,直飛沖天。這是按照雲鸾剛來北漠時,那件濺了泥點的白色短衫上的圖案繪制的,雲鸾誇贊哈馬爾繡得惟妙惟肖。
“世子,來試試您的新襖子,看合不合身?”哈馬爾比雲鸾大兩歲,少女發育比少年要快,如今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雲鸾轉過頭,望着笑逐顏開的哈馬爾,有一瞬間,雲鸾覺得自己離開世樂真的很久了,久到這個女孩都長成了女人,再過幾年哈馬爾就要嫁人了吧。
哈馬爾見雲鸾盯着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疑惑問:“我臉上有東西麽?”
雲鸾搖頭:“哈馬爾,你什麽時候嫁人?”
“世子……”哈馬爾的臉一瞬間就紅了,像北漠秋日天空上的太陽,耀眼卻不炙熱。“您說什麽呢,哈馬爾會一直陪着您的。”哈馬爾羞答答地小聲說。
雲鸾咧嘴笑:“女孩子總要嫁人的,你總不可能嫁給我。”
“為什麽不可能?”哈馬爾忽然擡頭,她的眼睛不像內陸少女那般瑩潤,卻像北漠的忘憂花,迎風而動,分外喜人。
雲鸾依然盤坐在毛氈上,借着雙腿的力量往哈馬爾那邊挪了幾步,放下手中的濯銀碗,指着自己道:“我是世樂人啊,你嫁給我,難道要跟我回世樂麽?”
冷風從掀起的簾子裏吹進屋內,如一柄寒刀,将帳篷內暖和的溫度給劈成了左右兩半。哈馬爾怔愣地看着一臉嚴肅的雲鸾,緊緊抿着唇,最終搖了搖頭:“哈馬爾不想離開北漠。”
“那就對了,”雲鸾雙手按在膝蓋上,鄭重地說,“哈馬爾,千萬不要嫁給皇族的子弟。”
“哈馬爾知道了。”哈馬爾點頭,羽睫上有晶瑩的淚光,忽然她揚起臉,把手裏的襖子遞給雲鸾,笑着說,“世子,試試衣服吧,您身上那件已經不合身了。”
“是麽?”雲鸾看了看今天穿的那件夾襖,夾襖的确顯得有些短,他以為是自己沒穿好,用手拉了拉衣角,仍然不夠。哈馬爾噗嗤笑出聲來,雲鸾拙手笨腳的模樣着實好笑,她站起身來,也讓雲鸾也一起站起來,仔細替他解開短衫上的紐結,把那件嫌小的夾襖給脫了下來,換上了新做的那一件。
“哈馬爾你是怎麽量出來我身長的啊?”雲鸾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自己身上的夾襖,長度适中,暖和合身,尤其是選用的雪色皮料,雲鸾更是喜歡得不得了。
哈馬爾兩側臉頰各飛起一道緋霞,她笑着說:“哈馬爾都照顧世子六年了……”
“六年了……”雲鸾點頭,深黑的眼瞳裏有落寞的神色,“不知道世樂怎麽樣了。”他低嘆,将最後一抹擔憂藏回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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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樂與炎崆對戰于淨水畔,前日剛發起第一場沖擊,世樂天羽軍三萬出戰,炎崆墨騎一萬迎擊,兩方都只為試探敵情,只戰了兩個時辰,紛紛退兵,這一戰兩方損失輕微,算不得一場戰鬥。”沙揚刃沐着風雪,走進了雲鸾的帳篷裏。
哈馬爾見是沙揚刃,連忙向沙揚刃行禮,躬身退在了一旁。雲鸾怔怔地看着迎着自己走來的北漠七王子,腦中全是沙揚刃剛才說的話。世樂與炎崆,祖洲亂世十七國中實力最強的兩國,終于兵戎相見。第一場戰役,并未給諸多人留下印象,兩方領軍者不過以此相互致禮。
沙揚刃走過雲鸾的身邊,盤腿坐在羊毛氈上,擡頭望着還怔愣的人,又轉頭看了眼哈馬爾,示意哈馬爾先退下。哈馬爾向帳篷內的兩人各行了一禮,退出了帳篷,順手将雲鸾為了看雪掀起來的門簾蓋了回去,擋住了帳篷外肆虐的風雪。
屋內又恢複了寂靜,雲鸾也盤腿坐在了羊毛氈上,他穿着哈馬爾新縫制的雪白短襖,胸口金線勾勒的極樂鳥雙翅似乎展得更開,襯着雲鸾白皙的臉頰,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好像從雲端而來。
不再是剛才雪團般的人兒,雲鸾冷下了臉,只有與沙揚刃獨處時,這個少年的眼裏才會流露出大人般的睿智。
“東浔國已經徹底從祖洲上消失了?”雲鸾捧起哈馬爾剛熱好的銀壺,給沙揚刃拿了個濯銀的碗,倒了一碗熱騰騰摻着酒的馬奶給沙揚刃。
沙揚刃點了下頭,接過雲鸾遞來的碗。他已經是二十歲的青年,下巴上有淡淡的胡渣,給他英俊的臉上增加了一點男子氣概。他今日穿着褐色的皮襖,腰間那把古黑彎刀被他背在了身後,皮靴上全是泥水。
雲鸾站起身,走到帳篷門邊,想掀起剛放下的簾子。
“你喜歡雪?”沙揚刃一手拎着暖壺,一手端着濯銀的碗,從毛氈上站起來,走到雲鸾身邊,望着層層疊疊鋪滿大地的皚皚白雪,給碗裏倒滿了馬奶酒。
純白的馬奶酒溢出濃郁的酒香,簾外冷風習習,雲鸾捧着暖和的銀碗,收起了眼裏的戾氣。
“滄落從來看不到雪,雪落地即化,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母親牽着我在花園裏,跟我說等今夜雪堆起來,明晨帶我去堆個雪人,我一夜都望着窗外,可是雪只落了前半夜,後半夜我悄悄從出門看的時候,雪都化了。”雲鸾眼裏顯出了孩童般的喜悅,說到最後又籠上了淡淡的失望。
沙揚刃目光一直徘徊在雲鸾身上,等雲鸾說完,沙揚刃說:“你知道雪人是什麽樣?”
雲鸾搖頭,蹲下身,抓起門邊積起的雪:“母親說過一次,但……我記得不太清了。”
胳膊上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力道将雲鸾拉了起來,沙揚刃把銀壺随手丢在地上,拉着雲鸾走出帳篷。
“你做什麽?”雲鸾掙不開沙揚刃的手,被沙揚刃拖着,一腳深一腳淺,踉踉跄跄地被沙揚刃帶着不知去哪裏。
沙揚刃不說話,皮靴上踩了一腳的雪,雲鸾跟在他在雪上踩出的腳印跟着,雪白色的皮靴上只沾了一點點泥水。雲鸾想起第一次見沙揚刃的時候,他踏馬來到自己的身前,馬蹄踩在泥水中,濺了他一身的泥點。六年過去,沙揚刃對他依然不冷不熱,每次來找他都是商量争權之事,沙揚刃的野心只展露給了雲鸾看,而雲鸾的野心呢?他被雲軒送離重華宮的時候,雲軒對他說得話他清楚的記得,雲軒說:“我一定會接你回來,那時候你不叫雲鸾,而應該叫天鸾。”對上雲軒決然而又堅毅的目光時,他突然想原諒這個賜死了他母親的男人。然而,這個男人永遠都無法彌補雲鸾失去母親的痛苦,當朝廷衆臣讓雲軒将他送去北漠的時候,雲鸾覺得松了一口氣。
“世子,相信你父親的話吧,”在他乘坐的車辇将要駛離滄落城門的那一刻,他的老師,世樂禦将軍在他的車窗邊低聲說,“也請相信我,會讓您登上那至極之位。”
至極之位?那時候雲鸾不知道顧茗瀾所說為何,當他來到北漠,阿提薩第一眼見到他時候的惶惑以及從他口中流傳出來的那句偈言之後,雲鸾覺得,只有一味的相信,才能登上那個至極之位。
承天襲雲……雲鸾腳步踉跄卻走得堅定,祖洲會再出一個元始帝麽?如果他真的能成為第二位天缗,他的帝號不如就叫——素照。
跟着沙揚刃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兩人離開了赤宮主營,這裏是赤宮較為偏僻的側營,再往前走幾裏就是獵籌的草原,深冬草木凋零,枯黃的草被雪壓着,與四方融為雪白一片。
落雪的日子雲鸾鮮少離開赤宮主營,一則他身子單薄,瀚海王不願讓他走太遠;二則他是北漠的質子,未有瀚海王或其他王子之令不得離開赤宮主營半步。自從六年前他成為二王子沙揚葛的幕僚,他也未從沙揚葛那裏得到特赦,沙揚葛從沙揚刃手裏把他奪走,無非就是想滅一滅大王子和沙揚刃的氣焰,六年來他只是偶爾去沙揚葛的帳篷裏拜見,其餘時候都跟哈馬爾一起待在自己的帳篷裏。不過最近沙揚烈來他帳篷倒是多了些,雲鸾看出沙揚烈的目的,他無非是想見一見哈馬爾,可惜哈馬爾并不想見這個脾氣暴烈的三王子。
“這裏是?”雪已經停了,他和沙揚刃站在雪中,望着素白一片,問身邊的人。
沙揚刃挑了下嘴角,彎下腰,就着地上的雪,未及滾了一個大雪球,接着他又依樣滾了一個更大的,他抱起那個小一些的雪球放在大雪球上,從雪裏撿了兩顆黑色的石子,嵌在小一點的雪球上,細細看,就像一個人的兩只眼睛。
“雪人?”雲鸾臉上露出了驚喜,他往兩個雪球堆那方跑了幾步,胸口微微起伏,顯然跑得有些快了。
沙揚刃繼續給那個雪人加上五官,鼻子,嘴巴,然後他又撇了兩個枯枝一左一右插在雪人身上。雲鸾以為沙揚刃做完了,卻見沙揚刃把背後背着的天狼刃摘下,插在了雪人身邊,正好與雪人樹枝做的右手在一條豎線上,好像那雪人握住了一柄長刀。
沙揚刃得意地挑了下眉毛:“像不像?”
“啊?”雲鸾不知他問的是像雪人還是像其他人。
“像不像雪人?”
“像!”雲鸾露出了孩子般燦爛的笑容,然後指着沙揚刃說,“也像你。”
沙揚刃呵呵一笑,也不惱,對雲鸾說:“你不是想堆麽?去試試。”
雲鸾點頭,學着沙揚刃的樣子,興奮地滾起了雪球。雲鸾學東西很快,一個雪人堆起來不過片刻功夫,雪入手冰冷,他絲毫不顧,完全沉浸在堆雪人的樂趣之中。
他畢竟不比沙揚刃,堆出來的雪人比沙揚刃堆的要小一些,就如同他和沙揚刃。他笑着,稀薄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雲鸾說:“多謝你。”
沙揚刃背着手,看着面前的兩個雪人,溫和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入幕之賓,何必言謝呢?”
雲鸾一顫,心底浮起的暖意瞬間凝固,漸漸沉了下去。
“哎喲,你們怎麽在這裏!”身後,一個蒼老又熟悉的聲音傳來,雲鸾連忙轉身,年老的漠仆拄着跟随了他很久的拐杖,一手提着袍子邊,在雪地裏,艱難地走着。
雲鸾連忙迎上去扶住了阿提薩,手剛碰到阿提薩,阿提薩整個人一哆嗦,差點丢到了他的手杖。
阿提薩抓着雲鸾凍得通紅的手,連連搖頭:“世子你身子弱,怎麽跑這麽遠來了?”說完,他的目光落在了沙揚刃身後的兩個雪人上,又搖了搖頭,向沙揚刃行了個禮,示意沙揚刃跟上,蒼老的手握緊了雲鸾冰冷的手,帶着這個世樂世子往回走。
“阿提薩,你找我麽?”雲鸾跟着阿提薩往回走,一邊問。
阿提薩點頭,他是個什麽都藏不住的神谕聆聽者。“那群可惡的老貴族,準備把你趕出北漠!”
“什麽?”沙揚刃與雲鸾異口同聲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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