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雪色·五

阿提薩掀開帳篷的門簾,撣掉落滿了一身的風雪,長杖靠在一旁。帳篷內沒有生火,他許久沒有在自家帳篷了,帳篷裏也從不留人,只有他一個孤寡的老頭。阿提薩搓着手,走到火盆邊,拿起火折子點燃了帳篷裏唯一的火盆。幽暗的帳篷裏亮了起來,火光照在阿提薩刀刻斧鑿的面容上,這個老人目光炯炯,褪下了一身的頹敗與枯槁,煥然新生。

“曜舜啊,”阿提薩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嘶啞,卻又帶着極度壓抑的興奮,“你可知道,沙揚刃就是紫篁?”

天色微沉,一抹淺藍色還殘留在天邊。半月前那一場大雪後,淨水兩岸就再也沒見過雪落。

青沂今日在裹了三層的外衣上又套了一件青色的大氅,他快與站在身旁的扶風郡守一樣的胖。

巫玄一身單薄玄色長袍,雙手攏在袖中,望着垛堞外波濤洶湧的淨水,被掩藏了多日的百舸展開風帆,迎風逆水而上,一艘艘白色戰船排成一列,猶如騰浪巨龍,踴躍排浪往淨水上游而去。

澤白月靜靜地站在城垛邊,今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綢衫,墨色長發只在腦後挽了個松松的發髻,發尾用一朵幽藍色的冥凝花玉钿壓住,垂落的珠钿被風吹動,在風中發出悅耳靈動的響聲。

加上扶風郡守,今日的城垛上只有青沂、巫玄與澤白月四人,世樂天羽軍禦将軍顧茗瀾則在領頭的百舸之上。

“禦将軍真的不回來了?”扶風郡守伸頭望着快要消失在淨水之上的百舸,結結巴巴地問身邊的凍得瑟瑟發抖的青龍王。

青沂打了個冷顫,手中的折扇卻片刻不離手。“怎麽,有本王在,你害怕了?”青沂瞪了一眼扶風郡守,看着對方肥胖的臉,青沂又立刻轉開了頭。

巫玄清清淡淡地瞥了一眼澤白月,走到青沂身邊,帶着青沂往一旁走了幾步,确定扶風郡守與澤白月不會聽見他們二人的對話,巫玄道:“禦将軍沒有說要動用沉滄的力量?”

青沂撇撇嘴,似乎對顧茗瀾的決定有所臧否:“老師說要一場公平的決戰,沉滄畢竟只是隐在暗處的暗殺者,在戰場上,再會隐藏的暗殺者又能殺掉多少人呢?”

巫玄點頭:“嗯,沉滄還是不要顯在明處,畢竟這支力量在很久以前是世樂最大的敵人,也是劃開亂世的一把利劍。”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城垛上的士兵們升起了燈籠,照亮了這座修葺不久的城防。扶風郡守肥胖的臉被凍得通紅,他抱着膀子,不停地跺着腳,試圖讓自己暖和些。澤白月鬓邊的步搖在風中搖曳作響,她的目光落在青沂與巫玄那方,櫻唇抿成一條淡淡的線,她擡手壓了壓釵钿,緩緩地把目光轉向對面同樣升起了燈籠的五個如沉默巨獸一般的城垛。

忽然,暗夜裏,一個墨色身影從那沉默的巨獸空中疾馳而出,如射向夜空中離弦的箭,沿着淨水岸邊一路而上,看方向是追逐着百舸而去。

“墨敬之?!”澤白月低呼,不可思議地望着那一人一馬如風般飛馳。

青沂與巫玄也注意到從赤隴城防中奔出的身影,青沂快步走到城垛邊,目光追着那墨敬之的身影而去。巫玄也跟着走到的城邊,他清冷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詫然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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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呢?”青沂搖頭,低聲道,“他一個人?”

“不對!”巫玄突然明白了,“快,派人通知禦将軍!炎崆真正的防禦在北揚郡!”

青沂瞬間反應過來,他立刻轉向澤白月剛才站着的地方,佳人身影早已沒入暗夜之中,只留下隐隐約約的輕靈聲。“白月……”青沂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頭劇烈的跳動緩和了一些。

淩冽的風刮過面上,墨敬之一人一馬,腰間短劍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在夜色中顯得突兀又恐怖。

百舸,世樂最引以為傲的軍隊,從元始帝創造出這一支軍隊開始,它就成了水戰裏所向披靡的海上城垛。沒有一支軍隊能勝過世樂的百舸艦隊,他們不僅會在水上作戰,陸戰更是與天羽軍和天臨軍齊名,堪稱“世樂三盾”。然而,在五百年前,世樂國凋敝之時,一位懦弱的國主為了與炎崆求和,征調上千百姓,讓他們把近百艘船給拖上了岸,擱淺在淨水岸邊,任風雨凋蝕。這支曾經一戰全滅澤國戰艦的軍隊最終被風霜雨水埋沒在亂世之中。

墨敬之握緊了手中的馬缰,嘴角的笑意漸漸上揚,近乎殘酷。世樂這一任的國主并非外間傳聞的那樣目光短淺,相反,雲軒十分有決斷,甚至果敢,他竟然想起了這一支被塵封的艦隊。在五百多年後,這個寒風刺骨的夜晚。

“顧茗瀾,一決勝負吧!”墨敬之加快速度,眼裏有瘋狂的火焰,他如今不需要任何僞裝。

百舸逆水而上,數百船員拉動桅杆,豎起風帆,暗夜中,幾百艘百舸如同躍入水中的猛龍,在怒浪中搏擊,向着北揚郡行去。

今夜無星無月,不見一絲亮光。顧茗瀾白衣罩身,站在船頭,目視幽暗的前方,緩緩閉上了眼。耳畔,是呼嘯的風聲與船行水面拍擊的濤聲,剩下的就是風帆被風吹緊,發出壓抑刺耳的聲響,一聲又一聲,不絕于耳。

有多久,他沒有如此平靜?與那個人最終戰,他抛棄了赤隴,選擇了北揚,不用最為直接的對戰方式,而是用他擅長的迂回戰術。顧茗瀾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最了解他的人是不是看穿了他的計謀?顧茗瀾不希望墨敬之看穿,這樣他就沒有勝算了。然而,心底,總有一絲期待,期待墨敬之能看穿他,就如同當年的墨敬之看穿了他不過是故意來到墨敬之的身邊,只為憑借靖烈侯家臣的身份謀求一個好前途一樣,看穿他。

顧茗瀾睜開了眼,緩緩擡起頭,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你還會再錯一次麽?靖烈侯?”

齊格翰擺手免了雲鸾的禮數,指着沙揚葛身旁的氈席,讓雲鸾坐在沙揚葛身邊去。

雲鸾再次行禮,走到沙揚葛身邊。走進赤宮的時候,他已經将赤宮內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打量了一番,原先沙揚葛見他進來,嘴角翹起得弧度十分明顯,現在他按照齊格翰的要求坐在沙揚葛身邊,沙揚葛突然收起了笑容,往旁邊挪了下身子,似乎很懼怕與雲鸾坐在一起。雲鸾當做沒看見,徑直坐在了齊格翰指着的氈席上,坐在他身邊的沙揚烈雖沒有哥哥反應那麽大,仍舊不屑地瞪了一眼雲鸾,用只有雲鸾聽見的聲音說:“哼,好好珍惜這最後一次坐在赤宮的機會吧。”

待雲鸾坐定,齊格翰瞥了一眼合上的帳簾,問沙揚刃:“漠仆呢?”

“漠仆說不喜歡赤宮裏的味道,先回去了。”沙揚烈搶先回答了齊格翰的話,他沾沾自喜,以為這一番話能讓自己的父親對那位年老的漠仆的态度能有所改變,至少不再永遠信任他。

齊格翰淡淡地看了一眼沙揚烈,目光深邃而冷酷,洋洋得意的人對上齊格翰的目光,怵然一驚,連忙收起了臉上的神色,微微垂下了頭。

圍坐在齊格翰下席的老貴族們則不管齊格翰的反應,當先有人哼了一聲,指着坐在沙揚葛身邊的雲鸾罵道:“北漠的規矩,擔任漠仆之人最多不過六十年,阿提薩到今年已經做了快七十年的漠仆,他還能聆聽神谕麽?他處處護着這個內陸的質子,其心為何,大王不覺得蹊跷麽?”

“努吉葛,你是在懷疑北漠最尊貴的天侍麽?”齊格翰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怒氣,但仍讓努吉葛驚了一下。

努吉葛看了一眼沙揚葛與沙揚烈,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鎮定心神:“不,我只是希望大王不要再放縱一些人。”

齊格翰點點頭:“阿提薩跟我提過這事,來年春天他就會卸任漠仆一職,畢竟他替北漠盡心盡力這麽多年,我想留着他,卻也不能不顧及他的意思。”齊格翰話裏的意思再明了不過,是他一意要留下阿提薩,并非阿提薩不願讓出漠仆之位。

努吉葛悻悻地看了一眼沙揚葛,不再言語。沙揚烈趁機道:“那下一任漠仆,阿提薩有說是誰麽?”

齊格翰笑笑:“阿提薩說北漠已經不需要天侍,所以他說,這是最後一代漠仆。”

“什麽?!”赤宮內除了齊格翰,所有人皆是一驚。從祖洲初創開始,北漠可以沒有主人,但不能沒有神谕聆聽者。

“阿提薩是老糊塗麽!”沙揚烈從氈席上站起身來,他攥緊的手青筋突突直跳。他一聲質問,引起了在坐所有老貴族的反對聲。

齊格翰四下瞥了一眼在坐的人,擡手示意大家安靜:“起初我也是反對他的提議,但阿提薩對我說了一句話。”他将目光落在了雲鸾的身上,那個如天神一般的少年仍舊垂着頭,對赤宮內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衆人皆是一怔,沙揚旭問道:“漠仆他說了什麽?”

“他說,明年開春後,不僅北漠上将沒有天侍,祖洲之上,也不會再有神谕聆聽者。”

“……”

赤宮內只能聽得清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垂着頭的少年忽然擡起頭,睜大了雙眼,直視着齊格翰。雲鸾低弱的聲音在赤宮內顯得突兀,他愣了一下,低聲說:“世樂是不是也會沒有大司命?”

“是。”齊格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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