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雪色·六

月牙冷冷地懸在頭頂,牙尖勾起一抹鋒利的弧度,凄然地照在淨水兩畔。青沂繃緊了面色,刺骨夜風從水面吹來,他不由得攥緊了雙手。

“要開始了?”青沂問身邊的人。

巫玄緩緩地擡頭,看向天空中冷冽而漠然的月色:“終結這場亂世的戰争,開始了。”

一匹黑馬撒開四蹄在密林中狂奔,月色被淩亂的枝桠割裂,散落在玄袍人身上。墨敬之策馬疾馳,他必須要比顧茗瀾的百舸快!顧茗瀾太過狡詐,他與墨敬之一個月相約古道亭多次見面,在交談之中輕輕巧巧地将墨敬之的注意力撥弄到其他地方,甚至讓墨敬之以為他要與自己做最直接的對決。墨敬之雖未完全相信,可他怎麽也沒料到,這一個月,顧茗瀾将藏在扶風暗處訓練的百舸給拉回到淨水岸邊,等待着今夜的最終圍城之勢。

百舸逆水而上,今夜又是刮南風,從北邊吹來的寒風吹了一個月,在今日突然掉轉了風向,往北方刮去。墨敬之接到斥候的消息時,立刻讓人牽了赤隴郡內最快的馬,臨走時将所有事務交予赤隴司防将軍抉擇,連夜從赤隴城門離開,借一縷夜色往北揚郡而去。從一開始,顧茗瀾就沒打算與墨敬之在固若金湯的赤隴郡對戰,切斷東浔國與赤隴郡的合圍之勢,不過是障眼法,墨敬之很清楚,不論東浔國會不會出兵赤隴,東浔國最終的結局還是會被亂世淹沒。拿下東浔國,僅僅是世樂一統的第一步而已,這一步可快可慢。

馬蹄砸在雪後泥濘的土地上,飛濺一片泥漿。墨敬之估計着到北揚郡的時間,手中馬鞭雨點般落在馬身上,這是赤隴司防将軍的坐騎,三年前這匹烈馬曾馱着那個年輕勇武的少年直闖入上千北漠高騎之中,救下了老司防将軍。風穿過密林,傳來一陣刺耳的呼嘯聲。墨敬之猛地勒緊馬缰,駿馬長嘶一聲,響徹雲霄,不遠處,被交疊枝桠遮擋住的幽暗之地,站着一個人。

那人身姿袅娜,看身段應該是個女子。她的右手按在腰間,身子微微弓起,蓄勢待發。

墨敬之松開缰繩,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腰側的短劍被他按住。他輕輕擡了下眼皮,随後緩慢地呼出了一口氣,嘴邊彎起了一抹笑:“芙玉吶,不過一個多月沒見而已,怎麽對我态度就變了這麽多?”

暗處的女子聞言,往月光下走了幾步。一月沒見,芙玉瘦削了不少,原來紅潤的臉色有些蒼白,水藍色的眼裏也多了不少頹敗的氣息,她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站在月光下,收起攻勢,突然對墨敬之溫柔地笑着,一如十年前她被墨敬之帶入靖烈侯府時的那樣打從心底裏發出的笑,純粹、溫婉。時光恍若隔世,墨敬之有一刻的晃神,這個女人陪在他身邊十多年,他遇見芙玉的時候,他還不是那個慵懶灑脫又狡猾如狐的靖烈侯,他是個終日郁郁,每日買醉的墨敬之。那一日,璃城的赤榴花全都開了,紅彤彤的一片,炫目得灼人雙眼,他抱着一個花盆,拎了一壺喝了大半的酒,搖搖晃晃地在璃城最繁華的街道上走着,突然一陣低呼聲傳入了他的耳中,有個衣衫褴褛卻掩不住俏麗面容的豆蔻少女纖弱的雙手用力拉住了一匹疾馳的駿馬的馬缰,手勒得通紅也不撒手,那匹馬高揚前蹄,猛地砸在地上,墨敬之感覺地面都震了一下。馬蹄前方不到三尺,一個滿臉驚惶的老婦跌坐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有一滴血從那雙纖弱的手上滑下,落在地面上,接着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來,如同那滿城簇簇的赤榴花,灼得墨敬之心頭一顫。他就把這個女人帶進了靖烈侯府,把她帶在自己身邊,跟她說女人的雙手是最溫柔的,不要輕易讓這雙手受傷。芙玉總笑着回他,男人的心是最堅韌的,小侯爺的心卻好像琉璃坊脆弱的琉璃瓶,一觸即碎。墨敬之一口酒含在喉中,品味良久,慢吞吞地咽了下去,那一口酒與平日喝的沒什麽兩樣,但他卻品出了其中的澀然。

芙玉恭恭敬敬地向墨敬之行了個禮,她擡右手,手腕上纏着的紗布還在,她一層一層地揭開了包裹傷口的紗布,将猙獰的傷口置于墨敬之眼前,而後說道:“侯爺,芙玉已經背叛了沉滄,也背叛了您。”

墨敬之眼皮輕輕往下拉了一些:“你想回到我的身邊?”

芙玉輕輕一笑,如風中搖曳的赤榴花,卻又那麽脆弱:“不,芙玉不想回去。”她把受傷的右手收回去,垂在身邊,貝齒咬緊下唇,想再說些什麽,遲疑了一陣,終究沒有開口。

月漸漸要升到中天,墨敬之心頭估算着顧茗瀾百舸行駛的速度,牽住馬缰的手收緊了。“我知道你要做什麽,”墨敬之深深地嘆了口氣,往芙玉那裏走了幾步,向芙玉伸出手來,“來吧,我帶你去看看我最後的部署。”

“侯爺?”芙玉愕然地擡頭,朦胧冰冷的月光下,墨敬之彎起嘴角,露出慣常溫和的笑意來,芙玉一直覺得,如果墨敬之不穿一身玄色衣裳,換成一件素白的綢衫,墨敬之會更加豐神如玉。

墨敬之已經躍上了馬,他牽起芙玉的手,稍一用力就把瘦弱的女子拉上了馬背。他把芙玉環在胸前,馬缰輕抖,駿馬一聲長鳴,密林中再次傳來馬蹄聲。芙玉緊緊貼在墨敬之的胸前,她照顧了墨敬之十年,第一次與他貼得這麽近。

停歇了半個月的雪又落了,先是觸手即化的小雪,漸漸地,變成了紛揚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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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沂換上了銀白铠甲,收起了平日的慵懶與不羁,腰側的長劍硌着腿肚子,青沂沿着城垛下的臺階一級一級走上來,感覺腿都要被劍硌得生疼。青沂趁人不注意,龇牙咧嘴着揉了揉被硌疼的小腿肚子,唉聲嘆氣道:“這盔甲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路也不好走,這還怎麽打仗啊?”

“你平日裏鮮少去軍營訓練,自然穿不慣。”巫玄今日也換了一件銀白铠甲,看似單薄的世樂少司命換上盔甲,把一身的柔弱全部藏在了盔甲之內。他沒有帶頭盔,只用一條白色的布把平日披散的頭發紮了起來,人顯得更加精神,也更加清冷。扶風郡守沒有跟來,他躲在自己的宅邸裏,抱着暖衾瑟瑟發抖。斥候來的消息,炎崆三萬墨騎整戈待旦,要對扶風發起沖擊。炎崆的領兵者是赤隴司防将軍舒忝白,與靖烈侯墨敬之相比,舒忝白的名氣要小許多,但是扶風與赤隴毗鄰,三年前舒忝白領三百赤隴軍沖入北漠高騎之中直取敵首迫得北漠高騎不敢再犯赤隴,炎崆這次的領兵之将比之世樂連铠甲都不會穿的青龍王,要厲害許多。扶風郡守肥胖的臉上滿是驚恐,他裹在衾被裏不住的祈求地母能夠庇佑扶風,然而他知道這是徒勞,地母若還在,一統的祖洲又怎會分崩離析。

扶風城垛上,上千弓箭手借垛堞隐藏身形,弓箭架在垛堞之上,每一雙眼睛都專注地凝視着淨水對岸。

世樂國主雲軒此次調撥十萬天羽軍陳兵淨水,顧茗瀾留下七萬天羽軍予青沂,只帶三萬天羽軍及一萬天羽長弓駕百舸逆水而上北揚。七萬天羽軍對陣三萬炎崆墨騎,多出一倍的人數,扶風郡守卻一丁點把握也沒有,只因為顧茗瀾将領兵之權交予了那位從未上過戰場的青龍王。

“你有把握能一擊即滅麽?”青沂貼在垛堞邊,望着月色下泛起泠泠波光的淨水,對面五個城防燈火全亮,燈火中,黑色的人影從五個城門中整齊地走出,就像從五個巨獸空中放出的黑潮,帶着奪命的戾氣。

巫玄擰着眉,他把雙手背在身後,世樂司命院的少司命目視前方,呼吸有些急促:“沒有,一分把握也沒有。”

“老師走的時候沒跟你說什麽麽?”青沂壓低聲,着急地問道。

巫玄搖頭:“沒有。”

“……”青沂握緊了拳頭,用力砸在垛堞上,“該死,對面領兵的可是舒忝白啊!”

巫玄沒有什麽反應,他終日在司命院內,戰事上的事情,他懶得知道。

青沂見巫玄沒動靜,咬牙道:“難道我們要死守着這裏,等老師從北揚郡殺回來麽?”他擡頭看了一眼剛升至頭頂的月亮,接着說,“那要多久?得等多久?”

巫玄眸中浮起一絲亮色,清冷的人忽然彎起嘴角笑了:“你能撐半個月麽?”

“應該不是問題。”青沂眼珠子轉了圈,說。

“那就撐半個月吧。”巫玄擡手指着對面五個巨大的城垛,說道,“盡量減少損失,炎崆的主力還在我們這裏。”

黑色的駿馬穿過密林,沿着淨水畔狂奔。身後,一艘艘白色戰船逆水而上,似乎是在追着那匹馬。

眼前,高聳的城牆已近在眼前,那是北揚郡的城牆。墨敬之加快了行馬的速度,馬鞭抽得更急了,馬步變得有些遲緩,被主人催促着快些走,它也不得不加快速度。

“侯爺,北揚真的能救下來麽?”芙玉擔心地問。

墨敬之束起的頭發在追趕中披散開來,芙玉能感受到墨敬之胸口劇烈地喘息,這個平日裏憊懶的貴胄子弟一去平日閑适的模樣,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城牆,繃緊的臉突然沉了下來:“試一試吧。”墨敬之嘴角彎了下,是一個苦澀的弧度。

“侯爺……”芙玉不由得握緊了墨敬之的手,安排在炎京郡的沉滄探子曾經向芙玉說過,墨衣深對靖烈侯并不相信,甚至這一次面對世樂的大軍來犯,墨衣深只給了墨敬之區區三萬墨騎。

“芙玉吶,我只有親兵可用了。”墨敬之笑笑,好似并不在意。

“墨衣深不派兵給你麽?!”芙玉吃驚地問。

轉瞬間兩人到了北揚郡門前,墨敬之從腰間抽出靖烈侯令,高舉過頭頂,讓城守開門。

城守識得靖烈侯令,連忙打開城門将墨敬之迎了進去。墨敬之躍下馬,轉身望着緩緩合上的北揚郡門,低聲對芙玉說:“他還要墨騎護守炎京。”

芙玉不解:“可是北揚和赤隴若失了,只剩一個炎京還有什麽意義?”

“不會失的。”墨敬之輕笑,“墨衣深不會拿炎崆兩郡換我的命。”

“難道……”

“芙玉,你一定要活下去,明年這時候別忘了給我墳頭帶一壺酒。”墨敬之拍了拍馬背,黑色的駿馬在北揚郡門合上的最後一刻蹿了出去,去尋找它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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