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雪色·七
郡門合上的一刻,墨敬之登上了北揚高聳的城牆。城牆上只有幾個剛剛被他入城吵醒的城守,除此之外,就只剩一個身穿墨色铠甲的年輕士兵挺直如槍地臨風站在城垛上,目不斜視地望着城垛下浩浩湯湯的淨水。
“程慕陽?”墨敬之走上城垛的時候就看見了這個青年。
青年聞聲,微微轉過頭,借着城垛上火盆裏點起的火光,看清楚了正朝他走來的人。墨敬之披散的頭發在他走上城垛的時候重新束好,卻仍舊掩蓋不住墨敬之臉上的疲憊。一夜疾馳四十裏,快馬加鞭,墨敬之還能登上城垛探查戰局,對于一個傳言中慵懶的靖烈侯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侯爺,您終于來了!”程慕陽單膝跪地,上半身依然挺直,猶如沐雪青松,剛強挺拔。
墨敬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士兵,轉頭望着漆黑的淨水,眉頭擰在了一起。按照他的估算,這個時候世樂的百舸應該也抵達了北揚郡城下。夜襲北揚從一開始就必須要快,墨敬之以為自己抵達北揚的那一刻,百舸會同時抵達北揚,并即刻發起攻擊,不給墨敬之任何防禦的時機。現下,顧茗瀾不僅沒即刻發動攻擊,就連浩浩蕩蕩近百艘的百舸也同時消失。
淨水上波濤起伏,浪花拍打岸邊,此起彼伏的濤聲傳來,一聲聲都敲擊在墨敬之的心頭,震得人膽顫。
“我沒來之前,淨水上你可發現什麽異樣?”墨敬之手叩擊在牆磚上,想以此平緩自己的心驚。
程慕陽搖頭:“并無異樣。”
“奇怪……”墨敬之又一次盯緊了城垛下的淨水,清冷的月光照着水面,波光粼粼,現在是冬日,水裏的魚都游回了南方,如果在夏日的夜晚,借着通透的月光,還可以看見躍出水面的游魚。那時候捕魚人會駕一艘扁舟,持着魚叉,在月光下揮動,魚叉的亮光與月光照在魚鱗上的亮光在夜空下劃出兩道絢爛的光芒,與頭頂盤旋的月亮交相輝映。
水面上靜悄悄的,靜得讓人骨子裏發寒。芙玉不由得抱緊了雙臂,炎崆北揚郡與世樂萱芷郡是祖洲最北的兩個郡,北揚臨接炎崆山脈,借炎崆山脈的熱度,冬日尚不覺得太過寒冷。然而,在璃城住了十多年的芙玉畏懼北揚郡的冷風。墨敬之餘光瞧見正在抱臂發抖的芙玉,解下肩頭的披風,替芙玉系上。
“多謝……侯爺。”若是一個多月前,芙玉會欣然接受,如今她的身份被揭穿,芙玉感受到墨敬之給她的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愧疚不甘。
墨敬之微微點頭,轉過身對程慕陽說:“郡內有多少我們的人?”
“不足三千。”程慕陽如實以告。
墨敬之又問:“北揚城的駐守兵馬一共多少?”
“五千。”
“多少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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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萬。”
墨敬之沉吟片刻,擡手拍了下程慕陽肩膀道:“讓五千北揚駐軍帶平民退往炎京,不要從赤隴過,盡量沿着炎崆山脈走。”
程慕陽是墨敬之一手訓練出來的親兵,對于墨敬之的命令,他從不質疑。程慕陽點頭,立刻走下城垛,他的背影直至消失都一直挺拔如松。
芙玉裹着墨敬之給她的披風,收回徘徊在程慕陽身上的目光,問道:“侯爺只留下自己的親兵麽?城內有百姓三萬,男丁少說也該有一萬人,如若分發武器抵擋天羽軍,還是可以一戰的。侯爺為什麽連那五千駐軍都要撤走?”
從淨水而來的南風也不比從北漠吹來的北風要熱多少,相反,刺骨的寒意一陣一陣地鑽入心裏。墨敬之收回放在城垛上被南風吹涼的手掌,緩緩閉上眼,長嘆一聲:“炎崆的兵不多了,能省一些是一些,何必陪着我一起送死呢。”
“侯爺……”芙玉上前一步,握緊了墨敬之的手。以前,這雙手會撚起她做的糕點,還會遞給自己吃一塊,她無意中也會碰到這雙手,這雙手溫熱又能使人安心。如今,這雙手卻沒了當初的溫度。“禦将軍對您做了什麽?”芙玉泫然欲泣,縱使知道墨敬之永遠不會愛上她,芙玉也不願有人會傷害他。
墨敬之不動聲色地從芙玉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他擡手抹掉了芙玉臉上滑落的淚珠,輕輕笑了起來:“因為我真的太愛他了。”
這是墨敬之第一次在一個人面前如此直接提起自己深藏在心裏的感情,提起那個人的名字。芙玉隐隐猜到過墨敬之愛的那個人是個男人,墨敬之也告訴過她,二十多年前,靖烈侯府裏曾經有一個莳花弄草又會做糕點的少侯爺貼身侍衛,她也曾在墨敬之醉酒後聽到他無意識地低聲說出那個名字,而後驚惶失措地丢下手中替他抹汗的手巾,逃也似地跑出屋外哭泣。
“侯爺您為什麽就不會憐取眼前人呢?”芙玉哭了起來,哭着哭着又不由得笑出了聲。
墨敬之想再替芙玉抹掉眼淚,懸在她面前的手終究停在了半空。他搖搖頭,似無可奈何,又似了然于心。“芙玉,我不會是你的依靠,也不可能幫白澤複國。”墨敬之手落在了芙玉的肩頭,他的雙眼燦爛如星,芙玉猛地擡頭,對上墨敬之的那一雙眼,怵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咬緊了唇。傳聞炎崆的靖烈侯慵懶散漫又狡猾如狐,芙玉怎麽就忘了呢。
“我并沒有想借侯爺的力量。”芙玉嗫嚅,怯怯地往後退了一些,讓自己能夠離墨敬之遠一些,不讓他看清自己臉上的惶恐。
墨敬之負手,仰望天穹,喃喃道:“這個亂世也太久了些啊。”
芙玉聽得他的感嘆聲,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墨敬之的意思她清楚,白澤複國希望渺茫。芙玉何曾覺得白澤複國會有希望?她只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時機罷了。
“芙玉知道了。”芙玉站在墨敬之三步外的地方,嘴邊有一抹淡然舒朗的笑意。
墨敬之轉過身,迎着芙玉走了過來,走過芙玉身邊的時候,芙玉突然開口問墨敬之:“侯爺,您為了終結亂世,連自己的命也不要麽?”
墨敬之停下步子,沒有看芙玉,散漫地說:“墨衣深和顧茗瀾都想要我的命,你說,我會把這條命給誰?”
“顧茗瀾。”芙玉想也沒想,看着正前方城垛上懸起的燈籠,如此說道。
顧茗瀾讓百舸離北揚郡還有三十裏外停了下來。百舸适合水戰而不習慣陸戰,他沒有時間訓練一支有素的水軍,炎崆也沒有一支可在水上作戰的軍隊,唯有陸戰,才是最絕對也最快速的作戰方式。
三萬天羽軍從百舸上走下,按照指令整齊列隊,如銀色海浪。顧茗瀾擡手,銀色海浪迅速分為三列,中間一隊手持雪色長弓的銀白铠甲将士縱為一列,隊伍連綿不斷。
顧茗瀾放下手,那一隊持弓的将士當先走到月光之下,他們百人為一組,分為百組沒入北揚郡城門下成片的密林之中。僅僅一刻間,萬人的弓箭隊就消失在淨水邊。
北揚郡高聳的城牆上,燈籠在風中擺蕩,明明滅滅,照不清城牆上的情狀。顧茗瀾身後兩萬天羽軍立在淨水畔,任寒風吹過巋然不動。一千年前,元始帝平定祖洲內亂,随後建立起這支軍隊,從起初零星的幾百人逐漸整編成為一支近十萬人的軍隊橫掃祖洲,當祖洲一統,元始帝命青龍王将天羽軍重新整編,并采取“戰功抵消奴籍”之策,再招募近十萬天羽軍,并北征北漠。雖然北征天羽軍損失慘重,卻讓北漠千年來不再敢觊觎祖洲。經過千年,現在亂世,天羽軍的聲威仍在。
“所有人聽令!”顧茗瀾舉劍高呼,“繩梯準備!進攻!”
一聲令下,兩萬天羽軍一齊而動,整齊的踏步聲響徹淨水畔,直抵北揚郡城頭,吵醒了酣睡中的北揚守軍。
“程慕陽!命令所有北揚守軍護送郡內百姓出城!快!”墨敬之望着城垛下逐漸聚集的天羽軍,月光照在天羽軍銀白色的铠甲上,泛出冷冷寒光。
程慕陽将召集到的五千北揚守軍分為五十組,百人為一組,護送三萬北揚郡百姓撤離。
北揚的百姓們在睡夢中被人叫醒,連夜逃命,除了孩子的啼哭外,沒有任何人有驚慌失措的表情。這就是亂世,亂世五百年,活在戰火下的人早已麻木。
北揚百姓陸續撤退,北揚郡下,天羽軍已開始攻城,一千名弓箭手借着城垛堞隐藏身體,箭離弦而去,喊殺聲震耳欲聾。
亂世——能否終結?
箭呼嘯而過,準确地射中了城垛下一個黑衣士兵的眉心,正在登城的士兵一聲慘叫,跌下七丈高的城牆下。青沂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又從箭囊裏抽出一支箭,能夠擺放二十枚箭簇的箭囊只剩下最後一支箭,城牆下,三萬墨騎正在攻城。攻城錘一聲一聲地砸在扶風郡城門上,站在城垛上的人,明顯感覺到了腳下的顫動。
“白月回來了沒有?!”青沂将最後一支箭對準了近在咫尺的敵人,大聲問身邊的巫玄。
巫玄手按在城垛冰冷的磚面上,呼吸急促,他在凝神試圖找出舒忝白所處的地方,擒賊先擒王,一直隐匿在司命院的少司命正用自己的方式拖延這場看似毫無勝算的戰争。
青沂射出了最後一箭,一聲慘叫傳來,青沂的手中已沒有再多的箭可用。他只能拔出腰側的長劍,一劍刺入快要登上城垛的敵人,把屍體從牆上推了下去。血腥味越來越濃,青沂怔愣地看着自己滿手鮮血,胸口滞悶,卻又不得不再次揮出長劍,砍下另一個敵人的腦袋。
“巫玄!”眼見登城的敵軍越來越多,城垛上的天羽軍漸顯頹勢,青沂不得不再次呼喊巫玄,雖然他知道即使如此,也沒有任何的用處。
“在中陣!”電光火石間,巫玄突然睜開眼,一道灼眼的白光自他指尖發出,月色下,身穿銀白铠甲的年輕人騰身而躍,直往城下中間的軍陣而去。與此同時,有兩道迅捷的黑影沖破了重重的敵軍,從城垛腳下一直殺向巫玄所指的中陣,他們的速度比巫玄要快,猶如兩把利刃,經過的地方屍橫遍野。
“白月麽?”正在揮砍的青龍王停下動作,望着城牆下的迅疾黑衣,嘴唇顫抖。
騎在馬上的年輕将軍感覺到三股由遠及近而來的殺意,舒忝白緊握住手中的長劍,凝神屏息。一道巨大的玄異力量從城牆上襲來,另外兩道殺意是從城牆下一路殺破重圍沖來,舒忝白瞬間決定了要迎擊哪一道力量。
在白光抵達的一瞬,舒忝白騰身往上躍出一丈高,原本握在右手的長劍被雙手緊緊攥住,他将所有的力量彙集在那一劍上,白光在他的身下,他已看清楚了白光中的少年。清俊的臉上露出一抹決然,純粹的眼中沒有殺意,只有瘋狂的喜悅,舒忝白心頭微顫,在這修羅場上,這個如神的少年居然會帶着宛如鬼魅般的狂喜,他是人?還是鬼?
危急關頭已容不得舒忝白胡思亂想,一劍劈下,帶着淩厲的劍式,準确地對準了少年的脖頸處。劍刃離巫玄的脖頸還有一寸,巫玄借着白光看清楚了舒忝白凝滞的目光,以及不可思議的表情,劍刃上的刀式突然頓了一下,趁着這個機會,巫玄偏過身子,一掌擊在地面,白光自他手中發散而出,一股湃然之力将圍聚在舒忝白身邊的士兵們震出了數十步。兩道黑影在白光消失的一瞬圍靠過來,一男一女手腕上的短弩對準了剛剛落地的舒忝白。
“命令撤軍!”幽藍色眼眸的女子腕上的短弩對向舒忝白,命令道。
舒忝白眉頭微蹙,手腕上的麻痛感還未消散,他只掃了一眼對面的三個人,而後轉頭看向城垛之上。
燈籠在風中明明滅滅地照着城垛上的一切,明暗的火光中,身穿銀白色铠甲的青年手持長弓,站在垛堞上,他的另一只手上卻沒有箭。青沂喘着粗氣,他的長劍被丢在一邊,原本腰間懸着的劍鞘不見蹤影,刻着青龍徽紋的玉珏在月色中發出青色的光芒。
舒忝白低頭看着腳邊的劍鞘,擡起腳尖,踩住了從城牆上射來的暗器。
“撤兵!”舒忝白毫不猶豫地命令圍攏在城垛下的墨騎回退。這一場戰,他錯失了最好的時機,就算拼了自己的命讓士兵們攻城,但沒有了主帥的三萬墨騎又如何能抵擋住擁有青龍王血及水神之靈守護的人?
舒忝白的命令一下,圍聚在城垛下的墨騎立刻撤退。舒忝白躍上馬,轉頭看了一眼一臉疲憊的銀铠少年,低聲道:“世樂為了一統祖洲,真的在所不惜?”
“是!”巫玄拼力咬牙,從齒縫中擠出了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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