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笛聲·一

傍晚的時候,停了的雪又落了下來。

墨敬之懶洋洋地坐在桌前,撚了塊米糕塞在嘴裏嚼着。坐在他身旁的人放下筷子,盯着墨敬之一直看。墨敬之吞下米糕,摸了摸下巴,疑惑地問顧茗瀾:“怎麽了?”

顧茗瀾皺了皺眉,輕輕搖了搖頭,把裝了米糕的青瓷碟推倒了墨敬之的面前。墨敬之毫不客氣地又拿了一塊米糕,咬下一大口,然後把剩下的遞到顧茗瀾面前。顧茗瀾接過墨敬之遞來的米糕,咬了一口,眉頭仍舊蹙得讓人心疼。

墨敬之伸手撫上了顧茗瀾的眉頭,似乎想要把顧茗瀾的眉毛抹平。

“太甜了。”顧茗瀾把咬了一口的米糕放回青瓷碟中,過了一會說。

“我覺得正好。”墨敬之拿起被顧茗瀾丢回去的米糕,一口吃了下去,而後得意地揚了揚眉毛。

顧茗瀾撥開墨敬之的手,站起來準備離開。墨敬之一把抓住了顧茗瀾的手腕,将人留了下來。“時辰還早。”墨敬之低聲說,“要不要溫一壺酒,去院內賞雪?”

“夜晚賞雪?”顧茗瀾笑了笑,“凍死人了。”

“我抱住你就是了。”墨敬之笑得無賴。

墨敬之從寬袖中拿出一支白玉笛,笛身玉質純白,是一塊天然的好玉。顧茗瀾終究沒有坐在墨敬之的懷中,他命人在院外的那棵雪松下置了個桌子和兩張凳子,桌子上架了個紅泥火爐,火爐上溫着一壺酒。墨敬之将笛子放在嘴邊試了個音,清越的笛音劃開靜谧的夜,笛音渺渺,聽笛賞雪的人給吹笛人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斟了一壺酒,一飲而盡。

雪落無聲,顧茗瀾捧着酒杯有一口沒一口地飲着,想起當年在璃城的時候,有一年除夕,也是這樣寒冷的雪夜,墨敬之帶他翻出了靖烈侯府的高牆,兩個人爬上了璃城高聳的城牆,墨敬之從懷中掏出了一支竹笛,坐在牆頭上,晃蕩着雙腳,吹笛子給他聽。顧茗瀾嘴邊劃過一抹笑意,墨敬之看見了。忽然笛聲斷了,墨敬之從凳子上站起,俯下身在顧茗瀾微彎的唇邊親了一下,随後離開,坐回凳子上,繼續吹後面的曲子。顧茗瀾愣住了一會,而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墨敬之的曲子吹了約莫有一盞茶的功夫,顧茗瀾酒飲得有點快,四五杯下肚後,墨敬之的曲子才吹完。墨敬之把面前早已涼透的酒一飲而盡,擡眼問顧茗瀾:“還想聽什麽?”

顧茗瀾想了會,說:“你還記得當年在璃城城牆上吹的那首曲子麽?”

“那首啊,”墨敬之有些為難,“自你走後就不吹了,現在不知道吹不吹得來。”

“吹吧,我想聽。”

墨敬之點頭,第一個音響起來的時候,顧茗瀾就閉上了眼睛。回憶如潮湧,他對墨敬之動情,應該就是在那個除夕雪夜。滄海桑田,二十多年後,他成了祖洲第一名将,卻是踩在那個吹笛子給他聽的人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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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顧茗瀾想對墨敬之說什麽,卻被墨敬之打斷了。

“聽曲子。”墨敬之對顧茗瀾溫和地笑了笑,又将白玉笛放在唇邊,繼續吹起有些生澀的調子。

這一晚,墨敬之吹了好幾首曲子,顧茗瀾的酒喝了一壺又一壺。至月上中天,墨敬之扶着醉醺醺的顧茗瀾回到了屋裏。墨敬之将顧茗瀾放在榻上,自己脫了靴子也爬了上去,把人攬在懷中,抱着顧茗瀾,一起睡了過去。

青沂早飯吃了一半,就聽見屋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慌忙地跪在青沂面前,結結巴巴地說:“墨侯爺……墨侯爺……”

“來了。”青沂丢下手中吃了一半的三鮮包子,替侍從說了沒說出來的話。

墨敬之今日還是一身玄衣寬袍,逆光站着,看不清神情,不過青沂看清楚了他手中捏着的白色瓷瓶。青沂揮手讓來人退下,将口中的包子咽下,青沂擡手邀墨敬之入座。

“侯爺這麽早,應該還沒用早飯吧。”青沂給墨敬之盛了一碗粥,粥剛盛好,墨敬之就坐了下來。

青沂看清楚墨敬之帶着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下。

墨敬之看見他的表情,笑得更開懷:“王爺不問問我為什麽這麽早來?”

“為什麽?”青沂無奈地問。

“因為我後悔了。”墨敬之說得十分坦然,他把手中的白瓷瓶放在青沂面前,狡黠地看着青沂。

青沂眉頭鎖在一起,臉色漸漸陰沉:“侯爺,雖然我想放過你,但你應該清楚,落在了世樂的手裏,怕是跑不掉了。”

墨敬之點點頭:“是。”

“侯爺還是不要逼我動手。”青沂把白瓷瓶放回墨敬之面前。就在他把白瓷瓶推到墨敬之面前的一瞬,忽然一抹寒光在眼前閃過,青沂大駭,不離右手的折扇連忙迎擊那一抹寒光,硬是抵住了對方致命的一擊。

然而,墨敬之的攻勢并未因此遲緩,空出的左手扣住青沂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青沂帶出了屋內。

“墨敬之!”青沂勃然變色,左手被制,空出的右手砸向墨敬之,卻是慢了一步。

墨敬之的短劍貼在青沂的脖子上,劍刃泛着冷光,青沂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護守在屋外的侍衛見青沂被墨敬之制住,紛紛拔出兵器,對準了墨敬之,他們不敢上前,怕墨敬之被逼急,殺了青沂。

“把巫玄叫來。”墨敬之随意地掃了一眼圍住自己的侍衛,挑了個人,讓他去通知巫玄。

那個侍衛不敢怠慢,連忙轉身往身後的小樓跑去,沒一會,清冷的玄衣青年出現在墨敬之的眼前。墨敬之得意地沖巫玄笑了笑,對還未走進院內的巫玄說:“麻煩少司命讓這些人都退了。”

巫玄冷冷地看了一眼墨敬之,說:“墨侯爺孤身闖入扶風郡府,覺得制住青龍王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麽?”

“要不要試試?”墨敬之沒理會巫玄,貼在青沂頸邊的短劍在青沂頸邊劃了一道血痕。

“墨敬之,你找死!”青沂低聲罵了一句,卻無法掙脫墨敬之。

墨敬之也不惱,淡淡地撇了一眼青沂,又對着巫玄說:“少司命覺得如何?”

巫玄眼中聚起怒意,他沒有再次拒絕,擡手示意圍住墨敬之的護衛全部退出去。

待護衛們全部退出去,墨敬之把貼在青沂頸邊的短劍往外挪了一厘。“多謝了。”墨敬之真的是在道謝。

“你想做什麽?!”青沂覺得被制住的左手上力量稍微松了一些,他心頭有些許疑惑,只得厲聲質問墨敬之。

墨敬之笑得輕松:“換種死法。”

“什麽?”青沂還未反應過來,只覺得身後制住他的人從口中發出一陣悶哼聲,接着有什麽滴落在他的身上,濕漉漉的,他覺得自己後背被染濕了,他還沒回過神,就見腳邊的雪地上落下一滴觸目驚心的紅色,一滴又一滴,漸漸地成了一條血線,落在地上的血彙成了一個血窪,青沂眼睛越瞪越大,他忽然反應了過來,只一用力就掙脫了被墨敬之鉗制的手,轉過身,看見了墨敬之嘴角邊那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巫玄站在墨敬之的身後,他的手裏握着墨敬之的短劍,短劍的一頭從墨敬之的胸口穿出,鮮紅的血液順着劍尖劃過,落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巫……玄?”青沂錯愕地跌倒在地,他其實是想撲上去捂住墨敬之的胸口,但是他卻擡不起手,也動不了腳。好像有一股力量拉住了他,讓他坐在地上,只能張大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墨敬之嘴邊越來越得意的笑容。

“多謝……”墨敬之頹然跪坐在地上,一劍穿心,他必死無疑。

青沂不敢相信,明明這個人剛還制住了自己,還用自己威脅巫玄,為什麽一瞬間會變成這樣?青沂覺得腦子裏一片混沌,他想試着讓自己清醒些,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種局面,卻怎麽也想不通。他只得呆呆地看着墨敬之,看着這個人慵懶的眼神漸漸渙散。

“俘虜墨敬之,欲劫持青龍王奔逃出扶風,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發現,當場手刃。斷其首,懸于扶風郡門之上,以儆效尤!”巫玄慢慢地将短劍從墨敬之的身體裏抽出,一字一頓,聲若洪鐘,傳遍整個扶風郡守府。

青沂被巫玄的聲音喚回了神,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終究什麽也沒說。他看見當巫玄說完最後一個字後,墨敬之眼中有一抹釋然之色劃過,随後墨敬之閉上了雙眼,天地間歸于一片平靜。

為什麽?青沂想問墨敬之,為什麽要讓巫玄滿手鮮血,為什麽要用這種方法死去?他手腳并用爬到墨敬之身邊,緊緊捏住墨敬之無力的肩頭,想把面前合上眼睛,死得一臉安然的人推醒,終究是徒勞。

“別推了,”巫玄蹲下身,把手中的短劍放在墨敬之手中,把一臉雪水的青沂從地上拉了起來,“墨敬之就該這麽死。”

“為……什麽?”青沂臉色慘白,他不明白。

“因為他是墨敬之,”巫玄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得不對青沂解釋,“因為他是炎崆的靖烈侯,就像你是世樂的青龍王一樣!”

“一樣?”青沂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他覺得腦袋快要炸開了。

巫玄松開了扶着青沂的手,他緩緩轉過身,一步一步往回走,直至走到院門,巫玄似即若離的冷淡聲音才傳入了青沂的耳中:“他的死法只能是戰死。”

戰死……青沂恍然明白了過來。如果不是因為顧茗瀾,墨敬之早在北揚就死了。

青沂低頭望着嘴邊帶着一抹釋然笑意的人,忽然也跟着笑了起來。世人皆認為炎崆的靖烈侯活得潇灑自在,誰曾想,他一直将自己禁锢在一個叫“顧茗瀾”的心牢裏,固執地不肯出來。明明,這個心牢沒有鎖,卻偏偏将他囚禁了永生永世。

青沂拾起被巫玄放在墨敬之手中的短劍,握着劍的手擡了起來,懸在半空上,一陣寒光劃過,寂靜的院中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青沂垂下手,頹然地擡頭望着天,他不想殺人。

顧茗瀾醒來的時候,頭疼得快要炸開。他發現身側的人又不在,嘆了口氣,翻身下床,把衣服穿好。屋外雪還在下,顧茗瀾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走到大廳的時候,一個銀铠士兵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影壁前,他的身上落了一層雪。

顧茗瀾認識這個士兵,他是青沂的護衛。“發生何事?”顧茗瀾按着快裂開的腦袋,問了句。

銀铠士兵向前走了幾步,跪在雪地上,将手中的一封信舉過頭頂:“王爺讓屬下通知将軍,昨日斥候來報,赤隴郡內的墨騎有異動,王爺估計今夜舒忝白會再次發起突襲。”

顧茗瀾停下動作,眉頭收緊,他沒有接過那封信,而是命令侍從替自己準備一匹馬。臨走時,顧茗瀾囑咐別院的老仆等墨敬之回來,別告訴自己去了哪裏,然後跨上馬朝扶風郡疾馳而去。

年老的仆人等主人走遠了,才幽幽地呼出一口氣:“墨侯爺也別讓我告訴老爺自己去哪裏,今天都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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