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笛聲·二

馬蹄踏雪,濺起一片雪泥。顧茗瀾一人一馬,直接奔向扶風郡城垛。整肅的天羽軍枕戈待旦,戍守着扶風城門。

顧茗瀾躍下馬背,快步走上城垛,青沂與巫玄已在城牆上等着他。顧茗瀾四下看了一眼,烈烈北風吹過,城牆上繡有極樂鳥紋的旌旗招招,預示着一場大戰即将到來。

青沂臉色微白,見顧茗瀾走過來,不由得側過了身,把自己藏在了巫玄身後,避開顧茗瀾的目光。巫玄還是那一片清冷,向顧茗瀾輕輕颔首,并未打算開口對顧茗瀾說什麽。

一時間,城垛上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顧茗瀾察覺兩人今日面色不同以往,只當是大戰即将到來,兩人緊張。他在城垛上巡視了一圈,确定每一個關口都有防守,再次走回青沂與巫玄那方站定,目色冰冷地望着一水之隔的赤隴郡五個城垛:“舒忝白不會這麽輕易地就把作戰時間公之于衆,你們是如何知道的?”

一直不動聲色地巫玄眸光一滞,轉瞬恢複,如往日一般說道:“将軍不是安排了沉滄的人在墨騎之中?”

巫玄剛那異樣的神采雖然只有一瞬,卻全部落入了顧茗瀾眼中。顧茗瀾手指輕輕點在冰冷的城垛上,眸光逐漸銳利,讓一貫冷靜自持的人有了一絲慌亂。顧茗瀾沒有逼問巫玄,這位出身世樂司命院的少司命就算性命受到威脅,不願說的永遠也沒人能撬開他的嘴。

“青沂,你說。”顧茗瀾的目光越過巫玄,定在了青沂身上。

青沂本就心慌,見顧茗瀾望向自己,唇角微微顫抖,握着折扇的手不由得捏緊了扇柄。他垂下眼,避開顧茗瀾的目光,心裏卻清楚對方早已将自己的慌亂看在了眼中。“我……我讓白月安排的。”青沂良久才想到這樣的借口。

顧茗瀾冷哼一聲,目光又轉回閉着眼的巫玄,徘徊一陣,之後轉頭看着對面五個巨大城垛,嘴角勾起一抹鋒利的冷笑:“舒忝白雖算不得祖洲名将,卻十分懂得把握時機。三年前那一場殺敵深入之戰,正是他抓準了時機,埋伏在赤隴城牆邊的枯草堆中,借着雪幕沖入敵陣,一擊即中。這樣冷靜機敏又懂得把握絕佳作戰之擊的人,又如何會将最關鍵的一戰時機洩露于外?”顧茗瀾說着,走到巫玄身邊,伸手搭在巫玄瘦削的肩膀上,目光筆直地對上巫玄冰冷的雙眼,繼續說,“你們與他做了什麽交換?”

由北方吹來的寒風越來越強,世樂素白的極樂鳥紋旌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躲避着顧茗瀾目光的青沂覺得身後冷汗涔涔,他偷偷瞧了一眼一向鎮定自若的巫玄,巫玄的臉色漸漸轉白,籠住雙手的袖子被風吹得揚了起來,可以看出蓋着衣袖的雙手也與青沂一樣,緊緊捏成了拳,只是沒有顫抖而已。

巫玄眨了下眼,鎮定心神,他往後退開一小步,躲開了顧茗瀾搭在肩頭的手,他冰冷的唇角忽然扯出了一絲讪笑。青沂看着笑起來的巫玄,覺得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

“巫玄……”青沂喃喃低語,卻不知該說什麽。

“将軍違約半月,又有何資格質疑我們?”巫玄直視顧茗瀾,不躲不避。

身後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是向着顧茗瀾他們這邊走來。片刻後,腳步聲在顧茗瀾身後停了下來,青沂臉色陡變,連呼吸都不敢太過大聲,巫玄選了一個絕妙的時機,将在這裏點燃顧茗瀾所有的怒意。

巫玄嘴角的冰冷笑容咧得更加深,一向冷靜的人竟然笑出了聲,他張開嘴,一字一句地重複着不久前在扶風郡守府內的話:“俘虜墨敬之,欲劫持青龍王奔逃出扶風,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發現,當場手刃。斷其首,懸于扶風郡門之上,以……”

後面的話音全數被顧茗瀾咆哮的怒吼聲淹沒,顧茗瀾雙手緊緊捏住巫玄的肩膀,他雙眼赤紅,如果眼神能夠變成利刃,巫玄早就死了。“你再說一遍?”顧茗瀾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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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沂想要勸解顧茗瀾,還未開口,就聽得巫玄冷若寒冰的聲音傳入耳中,在割面的北風中,如一柄匕首,直刺入對方的心髒。“俘虜墨敬之,欲劫持青龍王奔逃出扶風,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發現,當場手刃。斷其首,懸于扶風郡門之上,以儆效尤!”

“你再說一遍!”顧茗瀾再次咆哮,猶如一頭發了瘋的野獸,擒住瘦弱的獵物,就差擰斷獵物的脖子。

巫玄再次大聲地重複:“俘虜墨敬之,欲劫持青龍王奔逃出扶風,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發現,當場手刃。斷其首,懸于扶風郡門之上,以儆效尤!”

“再說一遍!”

“俘虜墨敬之,欲劫持青龍王奔逃出扶風,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發現,當場手刃。斷其首,懸于扶風郡門之上,以儆效尤!”

縱然說多少次,這都不是顧茗瀾要的答案。被顧茗瀾攥緊的肩頭漸漸麻木,巫玄一直看着接近瘋狂的世樂禦将軍,看着他漸漸頹然的目光,忽然覺得心頭顫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憂容滿面望着他的青沂,目光相觸的一剎那,巫玄迅速轉過了頭,閉上了雙眼。不該……他不該有這樣的感情。

顧茗瀾松開了巫玄,他呼吸變得極其緩慢又極其粗重,他往後退了幾步,卻撞上了一樣東西。顧茗瀾像觸電一般地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終究還是轉過了身,望着木盤上那個熟悉的人頭,伸出手,仔細地整理起墨敬之淩亂的發。他的手指觸碰到墨敬之的唇邊,那一抹熟悉的笑容還在,所有的一切在心底翻湧,又漸漸地再次埋葬,他收起了眼中所有的厲色,恢複了往日的面容。“要怎麽做?”顧茗瀾背對着巫玄與青沂,捧起墨敬之的頭顱,問身後的兩個青年人。

“懸其首于城牆上,震懾炎崆。”巫玄說。

“然後呢?”顧茗瀾從衣角扯下一塊布,紮在墨敬之的束起的頭發上,繼續問。

“待過子時,舒忝白退兵,其首自可還予将軍。”巫玄冷靜地說。

“希望你說到做到。”

“巫玄以少司命之職擔保。”巫玄籠在手中的雙手漸漸松開,心頭的滞氣終于舒了出來。

青沂借着火光,看着城垛下的滿目蒼涼的戰場。懸在城牆上的人頭在風中左搖右晃,他碰了下身邊站着的清冷的人,低聲說:“子時過了,舒忝白也退兵了,墨侯爺的頭顱可以拿下來了吧。”

巫玄輕輕點頭,他的眉間纏着一絲疲憊,這一場對峙看似結束了,然而下一場的籌謀又将開始。

青沂命人将顧茗瀾親手系在城牆上的人頭取了下來,放到楠木制成的盒子裏,讓侍從将盒子送回扶風別院。顧茗瀾在系好墨敬之首級後就駕馬離開,來時輕塵的人,走時馬蹄聲沉重,馬蹄砸在雪地上,發出的聲音震得青沂心頭發慌。

“大司命是不放心老師麽?”青沂終于問出了壓在心底許久的疑問,從巫玄跟着顧茗瀾來到扶風的那一刻,青沂就猜到了司命院對顧茗瀾的戒心。

巫玄仰頭望着城牆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燈籠,明明滅滅的火光照在他清冷的臉上,覆上了一層朦胧。“在這個棋盤上一子都不可落錯,這步棋看似多餘,卻不得不下。”

“是啊,兩個月的對峙換來一個北揚郡與炎崆靖烈侯的命,墨衣深不是顧眷之,雖然炎崆只剩下炎京和赤隴兩郡,但是也得了喘息的機會,恐怕下一次會輪到墨衣深先落子。”青沂往城垛邊了幾步,水浪拍岸,濤聲不絕,在夜晚裏聽來十分突兀。

“先走一步,對我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墨敬之的聲望在炎崆僅次于國主墨衣深,靖烈侯一脈又屢得炎崆歷代國主親睐,隐隐有坐大之勢,炎崆朝中又多向着靖烈侯府,縱然墨敬之偏居璃城,靖烈侯還是墨衣深心頭的一根刺。墨衣深怕動搖臣心,不敢自己動手翦滅墨敬之,不惜用北揚一郡換得墨敬之的性命,手腕之果斷,令人心中生寒。”巫玄舒眉一蹙,擡手指着對面的五個幽黑城垛,對青沂說,“何況墨衣深找到了個忠心的大将軍,你讓澤白月留在赤隴和炎京的眼線多加注意舒忝白。”

“我知道。”青沂點頭。

塗月之後,是隅月。按照祖洲歷法,隅月初一是新年。

世樂滄落城內一處偏僻的宅院裏,在新年鞭炮聲中,一陣此起彼伏的磨劍聲在院中回蕩。

來傳旨的小太監捧着聖旨,焦急地在院門外踱着步子,任他怎麽喊,守門的老仆從就是不讓他進去。

“哎喲,老人家,這可是國主的旨意,禦将軍不接也得接啊!”小太監試圖繞過老仆從,竄進院門,無奈老者身手矯健,一下就把小太監攔了下來。

“多謝國主厚恩,老爺病了,真的無法進重華宮與各位大人過年節。”

小太監被老仆人攔得沒性子了,索性一跺腳,指着老仆從的鼻子,尖聲細嗓地喝斥道:“這院中磨劍聲此起彼伏,若禦将軍病了,這大冷天的還會冒着冷風在院中磨劍麽?!快告訴你家老爺,若再不出來接旨,就是欺君之罪!”

“這不是喜公公麽?”小太監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男音。

喜公公連忙一個激靈,收起了滿臉的怒容,轉瞬堆上了谄笑,好似變了張臉,轉過身對坐在馬車上,挑起了車簾,一手撐着下巴,看熱鬧的人行禮:“哎喲,王爺今夜怎麽從這走了?”

青沂擡頭看了看在頭頂炸開的焰火,笑笑道:“都說城北的焰火漂亮,我這不趁着進宮前的一點時間,先來看看麽。”

“王爺雅興。”喜公公拍了下青沂的馬屁。

青沂也笑:“禦将軍這幾日身體确實不适,本王昨日還來禦将軍府上看過,喜公公您就別為難禦将軍了。”

“可這是國主的旨意……”喜公公嗫嚅,苦着臉看向青沂。

青沂呵呵笑了一聲,用扇尖點在自己的胸口說:“喜公公要信得過本王,本王替喜公公在國主面前說說。”

“那真是太感謝王爺了。”喜公公再次向青沂行禮。

青沂揮手免了喜公公的禮,擡眼望着老仆人身後敞開了一些的大門,霜棠枯謝的院中,借着明明滅滅的焰火,隐約能看見一個男人正埋頭磨劍。令人牙酸的磨劍聲傳入耳中,青沂眉頭微蹙,放下車簾,催促車夫駕馬往滄落城中的重華宮而去。

煙火迷離,總有人會被這一世煙火所惑,走不出,也不願走出。

初五,休朝日滿,新年的第一個早朝上,世樂國主雲軒接到了一封辭呈。世樂雙将之一的禦将軍顧茗瀾辭去所有職務,遣散家仆,只留一位老仆從,偏居帝都滄落一處偏僻宅院。從此,祖洲第一名将聲名不再。

同一日,炎崆國主墨衣深新封了一位靖平侯——舒忝白。

新年就這麽過去了,沒過多久,一縷春風破開了冰冷的寒意。雲鸾曲膝坐在帳篷的門簾邊,端着一碗添了烈酒的馬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着。這是他來到北漠的第七年,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能回世樂去了。

“世樂啊……”雲鸾擡頭望着碧藍的天空,挑唇笑了起來,“沙揚刃你可得努力了。”

鐵馬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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