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料峭·二
炎崆,睢陽郡,璃城。
初春的璃城,已有陣陣熱浪襲來。
繁華的琉璃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前來挑選琉璃制品的人。
“讓開點,讓開點!”人群中,有個面容樸實的少年雙手高高舉着一尊琉璃麒麟,艱難地在人群中穿梭,他的額頭上汗水涔涔,發絲貼在額頭上,他也顧不得抹掉。
“小心啦!”眼瞧着就要走到琉璃街盡頭,他的前面,有兩個人正不急不慢地在街上走着,好像完全不在意周圍你推我攘的人。
捧着琉璃麒麟的少年見兩人不讓,想從左邊那人的身邊穿過去,可又被迎面走來的一人撞了下肩膀,少年瞪着眼,緊緊捧着琉璃麒麟,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忽然後背又被一股力量撞到,少年身子一歪,徑直連人帶麒麟一齊砸向了前面兩個優哉游哉走着的人。
“公子,小心!”走在右側的人忽然轉身,左手護在左邊那人身邊,順勢轉身穩穩地接住了少年脫手的琉璃麒麟,沒讓這尊價值連城的麒麟摔碎在地。
滿頭大汗的少年見麒麟脫手,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在他放棄掙紮準備跌個嘴啃泥的時候,忽覺得身子一輕,懸在半空,沒有跌落在地。少年愕然擡頭,面前一個英俊的男人手裏握着一尊琉璃麒麟,少年猜到是這個男人拉住了他,才沒讓他和麒麟一同跌在地上。
男人見少年站穩了,松開手,把麒麟遞給少年,溫和地說:“小心點。”
“多、多謝!”少年連忙向男人道謝,抱緊了琉璃麒麟。
男人點點頭,看向另一個男子。少年順着男人的目光看過去,那個男人氣度高華,以白玉制發冠束髻,眉目清朗,嘴角邊帶着一抹淺淺的笑,他身穿一件寬袍綢緞玄衣,衣襟以白色雲紋絲線壓邊,腰間系以一塊通透玉珏,腳踏玄色布靴,靴子上以白色雲紋勾勒。他就這麽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卻仿若天地間所有的喧嚣都被這一身玄衣的男子給遮擋住了。
玄衣男人瞥了一眼少年,随後示意身邊的男子繼續走。男人會意,與玄衣男人繼續向琉璃街盡頭走。
少年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要将這尊琉璃麒麟送去店鋪裏,這才慌忙跑起來,越過了那兩個男人,鑽進了自家的店鋪。
琉璃街的盡頭,是三年前被大火付之一炬的琉璃坊。如今琉璃坊修繕一新,又恢複了往日的光彩。
“《千機圖譜》查得怎麽樣了?”玄衣男子在琉璃坊門前停下了步子,他擡頭望着“琉璃坊”三個鎏金大字,問身邊與他一同前來的男人。
男人恭敬地回道:“齊淵侯被誅後,屬下已命所有人嚴加搜索,仍舊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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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忝白,你雖進入朝廷不久,但應該清楚,《千機圖譜》對炎崆有多重要。”玄衣男子負手而立,雙目微瞑,眼角有一絲狠厲之色。
舒忝白垂首站在玄衣男人的身邊,正色道:“國主的意思,屬下明白。”
墨衣深長長地嘆了口氣:“繼續查,把整個璃城翻遍了都要查出來!”
“屬下聽說靖烈侯在世時,曾有一貼身侍婢名喚芙玉,此女子身份神秘,墨隽曾傾心此女子,是否會在這女子身上?”
“那個女人?”墨衣深輕蔑地挑了挑嘴角,“墨隽還沒傻到要相信一個暗樁。”
舒忝白眼神暗了下,沒有說什麽。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我,《千機圖譜》可能真的在這女人身上。”墨衣深松開手,往琉璃坊大門走去。
“她從墨隽手中偷走了圖譜?”舒忝白問。
墨衣深點頭:“不無可能。去查查這個女人三年前在何處出現過。”
舒忝白點頭,跟着墨衣深走進新建的琉璃坊。
琉璃坊的匠人已經開始忙碌,琉璃坊一夕被毀,讓上至炎崆朝廷,下至琉璃坊匠人都措手不及。再加上墨隽暗中阻撓,靖烈侯墨敬之戰死,琉璃坊直至半年前才得以全部修繕完畢。三年前世樂突然陳兵淨水畔,暗中供給炎崆墨騎兵器的琉璃坊被毀,炎崆墨騎因配給不全只出兵三萬前往赤隴,直接導致了北揚郡防禦不夠,被世樂天羽軍占領。世樂與炎崆的平衡終将會打破,炎崆琉璃坊加緊重建,半年過去,炎崆琉璃坊制造的兵器已夠七萬墨騎配給。然而,琉璃坊雖得重建,至關重要的《千機圖譜》仍舊未找到。遠在炎京的墨衣深不得不親自前往璃城,讓睢陽郡守加緊調查。
新任的琉璃坊坊主陽滋是墨衣深親自挑選的人,年輕幹練的琉璃坊坊主辟了一個安靜的內室請墨衣深及舒忝白歇息。
陽滋給墨衣深和舒忝白奉上茶水,而後向墨衣深道:“屬下已經聯絡到近二十位老匠人,下個月就可以開始重新編訂《千機圖譜》。”
墨衣深喜歡陽滋的簡潔與直接,他擱下手中的茶盞,擡手讓陽滋起身落座。陽滋連忙行禮道謝,坐在了舒忝白對面。
“倒也辛苦你,不到半月就搜尋到了這麽多老匠人。”墨衣深說。
陽滋道:“屬下不敢領功,琉璃坊一夕被毀,老匠人們心痛不已,自願前往修繕琉璃坊,更何況國主雄威,百姓誠服,又得火神庇佑。”
墨衣深笑笑:“行了行了,你再說下去,要把炎崆開國以來所有人都謝一遍了。”
陽滋讪讪一笑,捧起茶杯,抿了口茶,以掩尴尬。
“我這次來,不是催着你加緊重編《千機圖譜》,”墨衣深手指點在案幾上,“三年前,世樂以百舸奇襲北揚郡,當年的百舸還沒有水上作戰的能力。可如今三年過去了,世樂應該已經訓練出了一支可在水陸同時作戰的軍隊,而我國卻因物産稀缺,沒有适合制造船艦的木材,但如果不通水戰,又該如何抵擋世樂水上進犯?琉璃坊既已重建,匠人們可否建造一艘戰艦,以抗世樂?”
陽滋放下喝了一半的茶,蹙眉道:“木材倒是不難,如今祖洲諸國雖暗中角力,但經商往來倒是繁榮,只要能出足夠金銀,倒是好辦。唯一難的是炎崆雖以機關制造之術為傲,卻鮮少有匠人會制造戰艦。戰艦與一般的船只不同,不僅要用于航行,還要用于作戰,所以……”陽滋後面的話被墨衣深擡手止住了。
“所以現在缺的是人?”墨衣深問。
“是。”陽滋點頭,欲言又止。
舒忝白看出了陽滋有話要說,又有所顧慮,于是開口道:“陽坊主心裏難道有人選了?”
陽滋一愣,而後苦笑道:“請國主恕罪,陽滋心中并未有人選,只是知道一個人對戰艦制造有所了解。”
“哦,是何人?”墨衣深問。
“靖烈侯墨敬之。”陽滋道。
墨衣深搖了搖頭,輕輕笑了起來:“斯人已逝,也不怪陽坊主為難了。”
陽滋起身對墨衣深做了個長揖,任誰也不會想到,那個平日裏一臉懶散的靖烈侯會制造戰艦,就像沒人知道,墨敬之喜愛莳花弄草,是炎崆一等一的花匠。
“屬下一定會盡力替國主尋找。”
墨衣深點頭,抿了一口茶,讓陽滋直起身。
墨衣深沒有留在琉璃坊,陽滋命人準備馬車,被墨衣深謝絕了。墨衣深走出琉璃坊,琉璃街上仍舊如他們來時那般熱鬧。
墨衣深問陽滋:“靖烈侯府現在還有些什麽人?”
陽滋道:“還剩幾個老人,在侯府照顧,等到了新主人,怕就走了。”
“我們去靖烈侯府看看。”墨衣深對舒忝白說。
靖烈侯府坐落于璃城北端的武王街,與靖烈侯府毗鄰的是齊淵侯府,如今兩座璃城恢弘的宅邸一片蒼涼,巍峨的大門上漆色剝落,門匾被綠蔭遮擋,卻抵不住蕭索敗落。
“那是墨隽的宅子?”墨衣深轉頭望着不遠處的一棟宅子問。
“是。”舒忝白點頭。
“這宅子改成璃城學堂吧。”墨衣深說着,順着武王街鋪就的青石板路,走入了面前的宅邸。
靖烈侯府已經空了三年,然而一進入大門,扶疏花木映入眼簾,過影壁後,是一片植滿赤榴花的院子,院子中央用青石板鋪了條一人寬的小路,延伸至一進屋子,繞過第一進屋子,眼前又出現一片院子,幽藍色的花瓣還打着朵兒,被陽光照着,卻是恹恹無力,與前院開的熾烈的赤榴花相比,這一片花圃倒失了些生氣。
“冥凝花?”墨衣深識得這是世樂人喜愛的花朵,不由得挑起了眉頭。
舒忝白俯身采了一朵冥凝花,忽然聽得一聲喝斥傳來:“把花放下!”舒忝白見不遠處的曲廊裏,一個老人怒氣沖沖地向着他走來,見他還未将花放下,老者又命令了一聲:“把侯爺種的花放下!”
“侯爺?”墨衣深喃喃回味老者說出的兩個字,眉頭挑得更高。
舒忝白不是無禮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把花朵放在花圃內,向已走到面前的老者作揖道歉:“在下魯莽。”
老者沒理會舒忝白,把被舒忝白丢在花圃裏的冥凝花拾起,像捧着珍寶一樣,把花輕輕拿在手中,瞪着面前兩個不請自入的人問道:“你們是何人?”
“這位是……”
“我是你們侯爺的故交,墨炎。這位是舒白。”墨衣深打斷了舒忝白的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邊的舒忝白道。
“你姓墨?”老者問。
“是,在下是齊武侯的堂弟。”
老者仔細地打量着墨衣深,見他氣度高華,料想出身并不一般。老者說:“侯爺去世已三年,先生為何今日前來?”
墨衣深聽出老者話裏責備,他自稱是墨敬之的故交,卻在墨敬之死後三年才來到璃城,老者心生怨怼也情有可原。
墨衣深道:“在下一直在北揚,後北揚收複,又被派往赤隴郡與舒忝白将軍一同鎮守,如今赤隴安然,這才有機會與舒忝白将軍的弟弟舒白一同前來祭奠侯爺。”
老者又将目光轉向舒忝白,見他身姿挺拔,面容剛毅,像是位常年領兵作戰的将軍。老者聽得墨衣深解釋,心下釋然,卻掩不住心頭苦澀,蒼老的臉上淚水模糊,他向墨衣深及舒忝白作揖,道:“老奴怠慢二位貴客,老奴該死,請二位貴客随老奴前往聽風齋。”
墨衣深點頭,他與舒忝白跟着老者穿過冥凝花園,走過曲廊,來到了聽風齋。
聽風齋正前方,擺放着一座靈位,上刻“炎崆靖烈侯墨敬之之靈位”,靈位前的香鼎裏,點燃了三炷香,香煙縷縷,只留一片寂靜。
“靈位怎設得如此簡陋?”墨衣深看着墨敬之的靈位,想起那個人慵懶的模樣,嘆了口氣。
老奴抹了一把眼淚道:“侯爺雖是戰死,但最終沒保住北揚郡,據說朝廷對侯爺戰敗一直都頗有微詞,國主也未對侯爺之死有何旨意,所以家奴們認為侯爺未能保全北揚郡,是作戰不力,除了幾個跟随在侯爺身邊十多年的家奴,其他家奴不願再留在侯府,全都走了。”老者還未說完,眼淚又流了出來,他用袖子擦着淚,聲音嘶啞,“老奴是看着侯爺長大的,侯爺怎麽會輸掉這場戰呢?侯爺看上去是懶散了些,但老奴每晚都能看見侯爺挑燈布置邊防,從十歲起就開始研究起祖洲各國的戰役,甚至還與一些老将軍們讨教,老将軍們都誇侯爺是一代将才,侯爺怎麽可能會輸呢?”
“可他的确輸了,連他的命一起。”墨衣深點燃了一炷香,插在香爐裏,幽幽地說。
“不是的!”老奴走到墨衣深面前,緊緊攥住他的袖子嘶吼着,“當初侯爺已經猜到了世樂會對赤隴與北揚同時進攻,但赤隴是炎崆的大門,一旦赤隴被攻陷,帝都炎京岌岌可危,所以侯爺将所有兵力集中在赤隴,調集五千親兵駐守北揚,侯爺已經算準了若世樂進攻北揚,北揚必失。他連夜讓北揚駐軍帶着百姓們撤退至炎京,是因為侯爺根本就沒有守住北揚的希望,可他還是為了北揚百姓的撤退,拖住了世樂的步伐。不然,北揚又怎能如此輕易地被收複?”
舒忝白望着激動不已的老者,不敢對上老者赤紅的雙眼。那一晚,墨敬之一人一騎從赤隴離開的時候,舒忝白就猜到,墨敬之早已算好了一切,連日後北揚必會重歸炎崆也算到了。墨敬之,用自己的命,自己的一切,耍了一次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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