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料峭·三

青沂無奈地撇了下嘴,這是他這個月內第七次來到顧茗瀾的宅邸門前,第七次被年老又忠心的仆人給攔下來了。

“王爺,老爺早已辭官,不涉朝政,王爺您還是請回吧。”老仆人對青沂十分尊敬,三年前的新年,這位偶然路過的青龍王替顧茗瀾和他解了圍,老仆人一直銘記于心。如今顧茗瀾辭官歸隐,青沂再次登門造訪,請求顧茗瀾重新入朝,老仆人感念青沂三年前的援手之恩,替青沂通報給顧茗瀾,然而顧茗瀾已無再入仕之心,回絕了青沂。青沂并不放棄,一月來接連多次登門,老仆人着實為難。

老仆人擋在門前,青沂不忍為難這位忠心的仆人,只得悻悻地坐上馬車,沿着來時路回去了。

馬車軋在石板路上,發出“吱呀”聲響,青沂挑起車簾,看着街上鱗次栉比的建築,長長地嘆了口氣。自顧茗瀾辭官,世樂除了首将軍雲鋒外再無可用之将,國主雲軒半年前忽然咳血,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雖還能穩住朝政,但暗中争權的諸皇子蠢蠢欲動。雲軒迫不得已,私下将朝政托付于大司命巫遠,同時讓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四王平衡朝政,以遏制皇子争權。

“還是要盡快啊。”青沂用扇柄敲了敲額頭,他舒朗的眉頭都快打成結,青沂覺得這三年裏,自己的皺紋生了不少。

青沂懶洋洋地貼在窗邊,目光飄飄落落,從這個人身上,飄到那個人身上。忽然,青沂的目光定住了,落在不遠處一個美麗女子的身上,那女子年近三十,風姿綽約,一娉一笑如春風拂柳,搖曳生姿。

青沂瞪大了眼睛,他看見那個女子的目光穿過人群,望向了自己這邊,青沂彎起嘴角,用折扇向女子揮了揮手。

女子笑靥如花,微微向着青沂那方欠身,等她擡起頭的時候,青沂的馬車已經駛向了繁鬧的街道。

芙玉向老者遞上了一枚刻有蛇紋的玉牌,老者拿在手中反複看了幾眼,然後說:“勞煩姑娘稍待。”

芙玉含笑點頭,請老者先去。顧茗瀾的宅邸比之墨敬之的靖烈侯府要簡陋許多,院門是塊普通榆木制成的單扇門,住所又很偏僻,與尋常的百姓家差不了多少。芙玉若非從前聽澤白月說過,一時半會怕也找不到。

片刻後,老者從門內走出來,邀芙玉進去。芙玉欠身道謝,跟着老者走進了顧茗瀾現在蟄居的宅邸。

與墨敬之的靖烈侯府相比,顧茗瀾的宅院要小許多,但甫一走入院內,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底慢慢浮出。過影壁後,同樣是一園盛放熾烈的赤榴花,芙玉眼前一陣恍惚,仿佛自己還在靖烈侯府,還是守在墨敬之身邊那個乖巧的侍女。

“姑娘,老爺在後院。”老仆人見芙玉停下了步子,提醒道。

芙玉回過神,向老仆人歉然一笑:“有勞了。”芙玉忽然想起什麽,問道,“我記得将軍是喜歡種霜棠花的,怎麽換成了赤榴花?”

老仆人嘆了口氣,邊走邊說:“三年前老爺辭官後,就把滿院枯謝的霜棠花換成了赤榴花。”

芙玉心頭一顫,嘴角邊浮現一抹殘酷的笑容。老者走在芙玉前面,沒有看見芙玉那一抹笑。老者繼續領着芙玉往前走,走過前院,又是一片花園,園內植滿了剛打朵兒的幽藍冥凝花,與靖烈侯府中的恹恹無力的冥凝花不同,這一園的冥凝花迎着陽光蓬勃生長。芙玉俯下身來,輕輕碰了下含着露水的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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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老爺就在前面的那棵樹下。”老仆人指着一株枝繁葉茂的榆樹,對芙玉說。

芙玉順着老者指的方向看去,蒼翠的榆樹下,站着一個玄衣寬袍的人,他頭發沒有束起,而是披散下來。芙玉一怔,脫口驚呼:“侯爺?”

然而,芙玉很快就回過神來。這個人的打扮裝束雖與墨敬之一模一樣,氣質卻大相近庭。墨敬之慵懶恣意,而這個人,後背挺直,明明是個自律嚴謹的人。

“多謝老人家。”芙玉定了定神,向老者道謝。老者回禮,退出了院子。

陽春三月,滿園的冥凝花迎風擺動,冷冷清香在院中飄散,芙玉沐着冥凝花的香氣,向着樹下的男人走去。

“芙玉見過将軍。”在離顧茗瀾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芙玉跪在地上,向顧茗瀾行禮。

玄衣寬袍的男人沒有轉身,微風吹動他的衣袖,風裏有男人冷漠的聲音:“他放過你,讓你別再卷入這亂世之中,你為何還要回來?”

“那你呢?”芙玉輕笑一聲,“将軍不是一直以‘天下一統’為目标麽?如今為何又辭官蟄居此處,就算青龍王三番兩次的請求你,你也不為所動?”

顧茗瀾眼神一暗,冷笑道:“天下一統?這是墨敬之和你說的?”

“将軍不了解侯爺麽?”芙玉反問。

“芙玉,你今日還有何籌碼能跟我談墨敬之?”顧茗瀾悠然地轉過身。

“你……”芙玉望着面對着她的男人,倒吸一口涼氣,除了面容不一樣外,顧茗瀾眼中的神采,眉宇間的慵懶氣息,甚至是嘴角翹起的弧線,與她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顧茗瀾見芙玉吃驚地望着自己,饒有興味地問道:“是不是覺得似曾相識?”

芙玉被顧茗瀾這一問喚回了神,今日她見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議。三年裏,顧茗瀾封步于此,昔日叱咤祖洲的第一名将瞬間隕落。如今重見這位昔時的世樂禦将軍,沉滄真正的主人,芙玉心頭酸澀,她好像明白了為何墨敬之會愛這個人愛到痛徹心扉。

芙玉咬緊嘴角,良久後說:“何必呢,你比我懂侯爺,侯爺不會希望見到這樣的将軍。”

“芙玉,”顧茗瀾走到芙玉身邊,低聲說,“我剛說了,你又何籌碼可以跟我談墨敬之?”

芙玉愕然,她側頭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感覺到一陣冰冷的寒風從耳畔刮過,侵蝕骨髓。芙玉打了個寒顫,苦笑道:“請将軍恕芙玉得罪了!”芙玉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書冊,遞到顧茗瀾眼前。

顧茗瀾眼神倏變,他緊緊盯着那書冊上的四個濃墨寫就的字,不可置信地接了過來。“《千機圖譜》?”顧茗瀾捧着《千機圖譜》的手不由得抖了起來。

“是,這是侯爺要芙玉交給将軍的。”芙玉冷笑。

“是墨敬之?”顧茗瀾錯愕。

芙玉點頭:“現在,芙玉可有籌碼與将軍談談侯爺了?”

“他是要我放你一命麽?”顧茗瀾将《千機圖譜》拿在手中,似笑非笑,“一個背叛了沉滄的叛徒,一個背叛了墨敬之的叛徒,實在不能留在這世上。然而,他終究還是要我把你的命留下來。”顧茗瀾收起了慵懶神色,咬牙道。

芙玉凜然望着漸漸顯出戾氣的男人,坦然道:“侯爺要保全的人并不是我。在北揚郡,侯爺被俘的那一晚,侯爺對芙玉說,這個亂世該終結了。”芙玉說完,看了一眼面色陰沉的男人。

這個亂世該終結了。所以墨敬之算到了顧茗瀾會對突襲北揚,但他仍舊放棄了北揚郡,用自己的命,換來了墨衣深與雲軒早已做好的約定。終結亂世,他也有此抱負,只是他既未站在炎崆那邊,也未站在世樂這邊。

“他讓你将《千機圖譜》交給我,而不是墨衣深。”

“是的,因為少司命告訴侯爺,真正能一統祖洲的,是遠在北漠的世樂世子,并不是墨衣深。”芙玉幽幽地說。

“墨敬之信了?”顧茗瀾不相信那個狡猾的男人會輕易相信敵國一個少司命的話。

芙玉搖頭:“侯爺怎麽會信呢?侯爺只是覺得,墨衣深即便一統了祖洲,也終致百姓生靈塗炭,與其如此,不如相信他一直愛着的人。”

“他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天下?”顧茗瀾揣摩着墨敬之最後的部署,三年前兩人相見的一個月,顧茗瀾隐隐覺得墨敬之心裏有個很深的執念。現在想來,墨敬之心裏的那個執念,讓人覺得太過可笑。

顧茗瀾忽然放聲大笑:“他想要一個大同的天下麽,他難道不清楚千年前,元始帝一統祖洲是踩踏了多少白骨?祖洲四國之一的白澤滅國,至今都未複國,他真以為可以兵不血刃的一統天下麽?!”說到最後,顧茗瀾幾近咆哮,他刻意裝出與墨敬之一樣的神色,終于在這一刻徹底崩裂。

“将軍覺得侯爺癡人說夢?”芙玉看着這樣的顧茗瀾,有一絲心疼。

“是!他是癡人!他還很愚蠢!”顧茗瀾将《千機圖譜》扔在地上,一腳踩在《千機圖譜》上,“滿手鮮血,薄情寡義的沉滄之主,怎麽可能會替他完成這愚不可及的夢想!”

他望着天,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然而卻有瑟瑟寒風吹過。滿園的冥凝花随風擺動,如幽藍色的海浪。

院子裏靜了下來,芙玉彎腰撿起被顧茗瀾丢在地上的《千機圖譜》,仔細擦拭着書冊上沾染的泥土。這是墨敬之最後給她的東西,曾經她為了這本圖冊背叛墨敬之,如今也是因為這本圖冊,她遵照墨敬之的囑托,将《千機圖譜》送到她背叛過的主人手中。然而,顧茗瀾并不接受墨敬之的好意。

“将軍,不,主人,侯爺他至始至終都相信着您可以完成他的遺願。”良久,芙玉站起身,再次把擦拭幹淨的《千機圖譜》遞給顧茗瀾,“因為,他此生只愛過您一個人,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顧茗瀾再次接過那本《千機圖譜》,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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