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料峭·四
重重素紗遮掩的重華宮內,寂靜無聲。雲軒屏退了所有侍從,坐在案幾前,朱筆停懸在攤開的奏折上,眉頭微蹙,似難下決斷。
坐在雲軒身旁的黑衣大司命手捧一杯香茗,用茶蓋浮去茶末,淺淺地啜了一口,悠然自得地望着窗外旖旎春光。
“立或者廢,不過是一筆之間的事,我以為你想清楚了。”過了許久,靜默的大司命擱下茶杯,看向還在猶豫不決的帝王。
雲軒嘆了口氣,最終擱下朱筆,合上了打開許久的奏折,哂笑道:“他們這麽早就逼我立儲君了,是覺得我快不行了麽?”
巫遠站起身,走到案幾前,把雲軒合上的奏折拿在手中打開,看了一眼:“早立儲君是好事,只不過雲鳶終究不是個好人選。”
雲軒點頭:“不論是承天命還是因為我的偏愛,都該立雲鸾。”
“那就得想想該怎麽把他接回來了。”巫遠把奏折丢在一堆被駁回的奏章裏,手用力按在奏折上,替雲軒做了決定,“讓誰去接他?”
“雲鋒的風騎軍不能動,天羽軍在青沂的手中,青沂也不能走,天臨軍在東浔國,我的手上沒人可用了。”雲軒擡頭,求助般地看着巫遠。
巫遠盤算了下,良久道:“顧茗瀾還在滄落?”
雲軒苦笑:“青沂早已去請他回朝,被他拒絕了七次。”
“真是固執啊。”巫遠嘆息,“論身份,論名望,由他去接世子回來再适合不過。”
“是。”雲軒點頭,“是我走錯一步棋。”
巫遠呵呵笑了一聲,走到雕花窗棂前,伸手折下越過窗棂的一株冥凝花:“禦将軍也是位用情至深之人,要說動這樣的人,只有用情來喚醒他。”
“莫非你有辦法?”雲軒問。
巫遠似笑非笑地說:“有人已經去了。”
頭發花白的老者正在聚精會神地打磨着剛制成的磨具,蒼老的手拿起锉刀,靈活地剜掉一塊木屑,将一枚一指粗的鐵釘插入挖出的凹槽中。簡單的幾個動作後,一架輕巧的弩機制作完成。老人将剛做完的弩機放在一旁,拿起锉刀,繼續制作下一架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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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茗瀾已經在一旁看了了許久,他估計自己再看一兩個時辰就能自個兒做一個像模像樣的出來。
“看看看看看!就知道看!不知道搭把手?”狐尋停下手中的活計,瞪了一眼在身邊看了許久的徒弟,斥道,“給我遞個锉刀也行啊!”
狐尋說完,一把锉刀就遞到了眼前。狐尋氣得花白胡子快要豎起來,三年前顧茗瀾辭官後,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當初他看中顧茗瀾心思機敏,為人謹慎,如今自己收的這唯一一個徒弟變得懶懶散散,想起來的時候來看他一眼,想不起來的時候,能隔着大半年不來。
“去去去,一邊呆着去!”狐尋煩躁地揮了揮手,對于顧茗瀾,他已然不指望了。
顧茗瀾知道狐尋煩的是什麽,千機弩的制造早已完成,為這武器訓練出的軍隊也已組建,但是這隊軍隊的将領卻辭了官。狐尋見自己的努力覆水東流,自然滿心煩厭,怒氣全數發在了罪魁禍首顧茗瀾身上。
“老師,我這次來……”
“你這次來是在家呆得煩了,所以才來看看我這個老頭死了沒有。”狐尋悶悶地哼了一聲,锉刀在磨具上用力挖了一個口子,許是用力過大,槽口挖得有些大,鐵釘一穿進去就漏了。狐尋憤懑地将锉刀丢在桌上,拍掉身上掉落的木屑,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收得不争氣的徒弟。多年前見到顧茗瀾的時候,狐尋就知道,眼前的少年是一個特別聰穎的人,果不其然,只是教了顧茗瀾沒兩天,顧茗瀾就制出了一模一樣的□□,狐尋大喜,追着顧茗瀾收下了這個徒弟,并傾囊相授,然而這三年裏,顧茗瀾的轉變,讓狐尋恨不得不認這個徒弟。他的屋子裏放着顧茗瀾拜師時做的第一柄□□,狐尋時不時會拿起來看看,一邊看一邊嘆息,即使他在顧茗瀾耳邊呵斥,但顧茗瀾自己走不出心牢,任誰勸也是徒勞。
“老師誤會學生了。”顧茗瀾正色,三年裏第一次顯出了認真的模樣。
“誤會?!”狐尋花白的眉梢高高挑起,“難不成,卸甲三年的禦将軍決定重新披甲上陣?呵,你當我真的老糊塗了?!”狐尋指着顧茗瀾,氣得手指直顫,他自然是希望顧茗瀾能夠再次入仕,但三年裏,他對這個徒弟的期待已經被磨滅。就看看眼前這個慵懶的顧茗瀾,讓他去領兵作戰,無疑死路一條。
顧茗瀾點頭,眸光亮了起來:“還是老師了解學生。”
聽得顧茗瀾之言,狐尋顫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神色淡然的學生,良久後,扯起嘴問道:“你說真的?”
顧茗瀾再次點頭:“是,學生知道老師您不信,所以還帶了個樣東西來。”顧茗瀾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他将藏在袖中許久的書冊放在桌上。
屋內火光明亮,那本書冊剛被顧茗瀾放在桌上,狐尋就看清楚了書冊上四個抹黑大字——千機圖譜!
“《千機圖譜》?!”狐尋連忙把書冊拿在手中,仔細掂量,來回細細琢磨,蒼老的手指虔誠地撫摸過書冊封面,小心翼翼地翻開書封,每一頁都有不同形制的武器制法及圖譜,事無巨細地記錄在這薄薄的書頁之中。
“真的是《千機圖譜》!”狐尋欣喜若狂,深陷的眼凹裏枯朽的目光瞬間變得璀璨,他将《千機圖譜》塞進懷中,緊緊抓住顧茗瀾的手說,“從哪裏弄來的?墨隽不是被抓了麽?不是在炎崆麽?”狐尋已經激動的語無倫次,不停地追問。
“墨敬之從墨隽手上拿到的,交給了我的人。”顧茗瀾沒有說得太過詳細,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狐尋。
狐尋一愣,而後又笑了起來,他眼裏只有這本《千機圖譜》,至于顧茗瀾如何得到了這個東西,他不在乎。
“老師,這次能相信我了麽?”顧茗瀾笑着問。
“你小子!”狐尋笑罵,後又覺得不對,又問,“你不會是拿我尋開心吧,把東西交到我手裏,然後又不管了?”
顧茗瀾無奈地搖頭:“老師,我明日就去面見國主,您還不信我?”
“哦?”狐尋将信将疑。
顧茗瀾在狐尋那裏沒有待太久的時間,他起身向狐尋告辭,狐尋沒有送他,埋頭研究《千機圖譜》去了。
待顧茗瀾走了一會兒,狐尋才擡起頭,合上了《千機圖譜》,看着合上的門,心裏升起一絲疑窦。顧茗瀾雖與他說會重新披甲,但狐尋覺得,顧茗瀾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顧茗瀾,他的身上好像多了一股灑然,不似從前那般步步為營。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狐尋拿不準。
青沂終于如願以償地走進了顧茗瀾宅邸裏,滿園的赤榴花開得灼人,青沂讓老仆人不用顧及自己,在植滿赤榴花的院中來來回回地走過來又走過去,他偶爾會伸手壓低花枝,數着枝上的赤榴花,然後又數起來赤榴花的花瓣數。等他快将院裏的赤榴花差不多數完了,才聽得門前一陣輕快的馬蹄聲傳來。
青沂長長地舒了口氣,轉過身,未等顧茗瀾走至門前,對着邁進門前的人長揖及地:“禦将軍。”
顧茗瀾點點頭,将青沂扶起來,随意地笑了笑:“消息這麽快就傳回來了?”
青沂直起身子時微微一怔,他總覺得顧茗瀾的口氣不似往常,好像換了個人,青沂覺得這種異樣的感覺有些熟稔,等他擡起頭,對上顧茗瀾幽遠的眼神時,青沂瞬間想到了一個人——墨敬之。
“是,國主命我在此等候将軍,請将軍去重華宮一敘。”青沂壓住心頭的異樣感,笑着說。
顧茗瀾轉過身,面對着大門,伸手拂過擋在額前的赤榴花枝,說道:“走吧。”
“老師就這麽去?”青沂愕然,此時的顧茗瀾着一身玄色寬袍,發也未束,如此進入重華宮內,實在不妥當。
顧茗瀾好似沒有聽出青沂的詫異,背對着青沂說:“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非常地不妥!青沂心裏直哀嚎,只不過三年未見,顧茗瀾怎會變得如此随性。當年顧茗瀾修剪霜棠花時對他說的話青沂還清晰在耳畔。那個謹慎的顧茗瀾,縱覽大局的顧茗瀾,何時會變得如此随性灑脫?
“老師不換身衣服?”青沂不得不提醒顧茗瀾。
顧茗瀾擡手看了下自己的衣袖,随即放下,淡淡地搖頭:“就這樣去吧。”
“這……”青沂頓了下,苦着臉道,“重華宮裏可不止國主,還有其他朝臣,老師您還是換件衣服去吧。”
顧茗瀾轉過身,笑着說:“三年而已,宮裏規矩又多了麽?”
青沂抿唇不語,哪裏是宮裏規矩又多了,明明年初國主才下旨削減了一些,只是顧茗瀾多年未曾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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