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料峭·八

扶風別院的後面,有個池塘。顧茗瀾手裏抓了一點魚餌,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随意地往池塘裏撒點兒魚餌。

仲春将過,雨水漸漸多了起來。昨夜一場小雨,潤透了整個扶風郡。池中的魚兒圍在顧茗瀾的面前,擺着尾,魚嘴浮出水面,争相吃着新鮮的餌料。魚兒只有七彈指的記憶,他們吃下三四口餌料後,就會忘記現在喂它們的人是誰,所以它們也不會記得三年前,是另一個慵懶的男人會在後院喂他們餌料。

澤白月從山林間輕輕飄飄地走來,她纖纖素指叩在門上,敲門聲回蕩在寂靜的山林內,許久都沒有人回應。澤白月郁悶地用腳尖摩挲着地上的石子,悻悻地收回手,嘟囔道:“又不在啊,連個看門的都沒有麽?”

她又探頭四下看了看,這座別院依山而建,左邊是山壁,右邊是一片密林,密林處隐隐約約有一條小徑,澤白月眨了眨眼睛,順着密林處的小徑慢慢走,沒走多久,她就看見不遠處,身穿玄袍的男人正坐在池塘的石頭上,時不時往池塘裏撒些餌料。澤白月嘴角不悅地抿成了一條線,縱然青沂跟她說過現在的禦将軍與炎崆那位已經去世的靖烈侯脾性一模一樣,澤白月還是看不慣自己的主子這番自在逍遙。

正在喂魚的人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身後是誰。晨光下,澤白月一身白色綢衫,襯得她面容更加白皙瑩潤,烏色的發絲盤在頭上,白玉制成的步搖壓住發尾,垂在耳畔,風拂過,步搖發出輕靈的撞擊聲,宛若耳邊有潺潺清泉流過。

“是白月啊。”顧茗瀾把手裏最後一點餌料撒在池塘裏,雙手拍了拍從石頭上站起來,打了個哈氣,有些意興闌珊。

澤白月唇抿得更緊了,她一言不發地看着顧茗瀾向着她走過來,看着對方沒有銳利光芒的雙眼,嘟起嘴:“主子您不覺得裝得有些過頭了麽。”她聲音低低地,卻能讓還沒走到面前的人聽見。

顧茗瀾無所謂地輕笑一聲,替澤白月把頭上有些松的步搖壓壓緊:“如果是三年前,或許我會命令你跪下。”

顧茗瀾話音剛落,澤白月就跪在了地上,低頭看着地面說:“如果是三年前,主子說什麽,白月就做什麽。”忽然,澤白月擡起頭,咧嘴一笑,從地上站了起來,對上顧茗瀾懶散的目光,“如今,你還是那個決勝千裏的禦将軍麽?還是那個步步為營,機關算盡的沉滄之主麽?”

“我不是了?”顧茗瀾嘴邊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反問。

“早不是了。”澤白月生氣地跺了下腳。

顧茗瀾淡淡地笑了起來,他負手而立,望着蒼翠掩映的青山,山下扶風城內飛檐廊角清晰在目,廊橋街坊,人來人往。繁華喧鬧的街市上,偶爾三三兩兩的垂髫稚子追逐嬉戲,讓人看了忍俊不禁。

“白月,你看山下的扶風城。”顧茗瀾擡手指着山下的扶風城。

澤白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解地問:“和平日裏一樣,今日難道有什麽不同?”

“你記得三年前,東浔國被攻陷的那一晚,與現在的扶風城有何不同?”

澤白月想了想,說:“大火焚城,百姓一夜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她忽然明白了顧茗瀾這麽問的意思,澤白月低笑一聲,鄙夷地道,“主子是心疼了麽?當年親手滅掉東浔國的人,如今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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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顧茗瀾搖頭,“顧茗瀾從不會後悔,就算是親手殺了墨敬之他也不會後悔。”

澤白月總覺得顧茗瀾的神情和語氣都怪怪的,等她看清了顧茗瀾嘴邊那一抹憊懶的笑容,澤白月才意識到,顧茗瀾在學着墨敬之的語氣說話。澤白月頭都大了,她一早就在心裏把青沂從頭到腳罵了一遍,如果知道是這種情形,澤白月才不會答應青沂獨自一人去見現在的顧茗瀾。

“既然将軍無心征戰天下,又為何要領下國主旨意呢?”澤白月沉下臉,望着遠處熱鬧的扶風城,問道。

“我不來,總有人要來。我來,總好過其他人來。”顧茗瀾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擡腳往前走。

澤白月連忙跟上,她覺得顧茗瀾最近的話比巫玄還要難懂。

“你來,不過是要問我去北漠接世子回來,要不要暗中安排人保護,是不是?”

“是,世子是未來的儲君,不容有任何差錯。”澤白月點頭。

“一向都是青沂跑得勤快,今日他怎麽會派你來?”顧茗瀾清楚澤白月來是青沂派來傳話的,意思是要提醒他接世子回世樂此事事關重大,必須慎重。

澤白月愣了下,而後悻悻地說:“少司命要去淨水畔觀察情勢,王爺擔心少司命,跟着去了。”

澤白月責備的眼神全部落在了顧茗瀾眼中,顧茗瀾沒太在意:“你回去告訴兩個小子,去北漠接世子之事我一人帶影月軍去,他們留在扶風随時接應。”

“主子您只帶五百影月軍去?”澤白月訝然,影月軍是為了狐尋特質的千機弩而訓練出的一支新的軍隊,雲軒任用顧茗瀾為影月軍統領,這支軍隊還未上過戰場,此次迎接雲鸾歸國責任重大,讓這支只有五百人的影月軍去,澤白月不由得擔憂起來。

顧茗瀾搖頭,過了一會說道:“不用那麽多人跟着去,一百影月軍就好,剩下的就留在這裏。”

“主子……”澤白月剛要說些什麽,就被顧茗瀾止住了。

顧茗瀾給澤白月手裏塞了個剛從樹上摘的青果,對澤白月說:“青沂問我要的不就是這句話麽,你回去告訴他,顧茗瀾雖不是曾經的顧茗瀾,但也不會是墨敬之。”

澤白月低頭看着手裏的青果,猶豫着是不是要把這果子給丢了。當她做好決定的時候,顧茗瀾已經走了很遠很遠,看顧茗瀾的樣子,是要下山去。

下山?澤白月一怔,直接把果子塞入袖中,追着顧茗瀾一起下山。

青沂接過仆人遞來的涼茶,仰頭一口就喝光了。巫玄則端坐在一旁,一口一口地啜飲。

扶風郡守肥胖的臉上堆滿了谄笑,他一笑,肥肉在臉上折了好幾道褶子。青沂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滿面肥肉的扶風郡守,又默默把頭轉向了巫玄那邊。

“禦将軍什麽都沒說就帶了一百人的影月軍出城了?”巫玄冷峻的目光徘徊在扶風郡守身上。

扶風郡守本就懼怕巫玄,将自己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青沂身上,突然聽得巫玄開口問話,扶風郡守身子一顫,結結巴巴地道:“是、是,下官剛吃完早飯,白月姑娘命人傳話,說禦将軍領一百影月軍出城了。”扶風郡守抹了一把冷汗,大氣都不敢出。他說得已是十分委婉,回想起早些時候那一幕,扶風郡守只能感嘆,三年後他的早飯又沒法安安心心地吃了。

“你沒派人攔着?”青沂嫌惡地攤開折扇,扇了兩下,這個扶風郡守形同虛設,有人出城還是別人通報給他,眼睜睜地看着顧茗瀾領着一百人大搖大擺地走出去,而不攔住。

扶風郡守委屈地說:“下官接到消息就命人去追了,可他……”扶風郡守頓了下,看了一眼巫玄的表情,待确定巫玄沒怎麽生氣後,扶風郡守才接着道,“可他畢竟是禦将軍,想去哪裏,下官也攔不住。”

嘩啦一聲,青沂合起了折扇,從凳子上站起來,他憤懑地看着一臉委屈的人,想說什麽,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徒勞。

“他說得并非沒有道理,現在不是三年前。”巫玄放下茶杯,冷笑一聲道。

青沂氣悶,重重地坐回了凳子上,折扇端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左手心裏。屋內忽然靜了下來,扶風郡守哆嗦着身子坐在一旁,巫玄手指摩挲着茶杯邊緣,嘴邊挂着一抹冷酷笑意。許久後,還是青沂耐不住,出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青沂攤開折扇,說道:“他是信得過那一百影月軍的威力,還是自負得過頭了?”

“不論如何,既然禦将軍已經出發,我們就不能再這麽悠閑了。”巫玄站起身,對瑟瑟發抖的扶風郡守說,“從今日開始,命令城內所有護軍進入備戰狀态,戰馬喂飽,武器必須随身佩戴,違者斬立決!”

“下官明白!”扶風郡守被巫玄盯着,身子抖得更厲害,青沂覺得如果他再抖下去,恐怕肉都會抖掉在地上。

扶風郡守連滾帶爬地走出了屋子,直到遠離了那層小樓許久,才稍稍和緩了些。他用袖子胡亂地抹掉了頭上的冷汗,低聲罵道:“都是些不省心的人,三年前就吃了一次虧,還妄想重新再來,真是癡人說夢!”

巫玄站在三層小樓上,看着樓下那個肥碩的扶風郡守,手輕輕叩擊在欄杆上,扶風郡守低聲的自語清晰地傳入了巫玄的耳中。青沂捧着新沏的茶,走到巫玄身邊,剛那一聲咒罵聲也傳入了他的耳中。

青沂似笑非笑:“這個世上,再多他一些癡人,可就難辦了。”

“難辦?”巫玄垂下手,仰頭望着天上的太陽,獰笑道,“所有阻擋在我們面前的人都會付出代價,希望你的老師,我們的禦将軍不會像墨敬之那樣成為犧牲者。”

青沂吃驚地看着身旁獰笑的人,他忽然覺得,這三年裏,不僅顧茗瀾變了,就連巫玄也好像變得更加陰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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