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驚蟄·九

墨衣深心中一凜,炎崆皇室與墨斂之先祖之間的恩怨,他心中清楚,他甚至為徹底拔除墨敬之一族在炎崆的痕跡,與世樂國主聯手布了一局。墨衣深目光掃在顧茗瀾身上,面上帶着一抹不屑的笑意:“靖烈侯抵抗世樂,為國捐軀,我國以國禮厚葬靖烈侯,墨先生要為靖烈侯讨公道,難道不該向你面前這位世樂的禦将軍讨麽?”他又将目光轉向了墨斂之,眼中有鄙夷之色,“墨先生切莫是非不分。”

墨斂之收起笑容,目光冷峻:“是非不分?國主好一招欲蓋彌彰,當真墨某身處北漠而不知真相麽?”他淡漠地掃了一眼護在墨衣深身旁的舒忝白,眼神變換,“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平侯?”

舒忝白見墨斂之将目光轉向了自己,拱手為禮,眼中戒備之色不減:“正是。”

“聽說國主将靖烈侯宅邸賞賜給了你,”墨斂之又笑了起來,嘴角漸漸浮起冷厲的笑意,“國主對靖平侯與靖烈侯一樣看中啊。”

墨斂之意味深長地嘆息一聲,舒忝白驀地繃緊了臉色,墨斂之欲要離間他與墨衣深,他堅信墨衣深與自己堅決不會受墨斂之挑撥,但是墨斂之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此言,那數千墨騎軍聽在耳中,定會有非議。

“靖烈侯為國盡忠,末将雖不及靖烈侯,也望與靖烈侯一般為國盡忠,在所不辭。”舒忝白聲音拔高,讓身後數千墨騎軍聽在耳中。

“舒将軍高義,墨某希望将軍願望得成。”墨斂之聲音平平,但嘴角邊那一抹陰冷笑意看得舒忝白不由得心頭突跳。

顧茗瀾沉默地看着墨斂之與炎崆君臣打嘴仗,卻是興味盎然,聽見墨斂之說對舒忝白說出“願望得成”時,顧茗瀾沒壓住笑,“噗嗤”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我哪裏說錯了?”墨斂之見懷中人抖着身子,笑聲竟是越來越大,以為顧茗瀾是在笑自己,壓低聲在顧茗瀾耳畔問道。

顧茗瀾連忙擺手,指着對面緊繃着臉的君臣,笑得不能自已:“一個國主和一個将軍被一個商人刁難,這不是千年難見?太精彩了!”說完,顧茗瀾撫掌大笑,完全不管不顧對面千軍壓境。

墨斂之無奈地按了下太陽穴,将顧茗瀾往懷中帶了一帶,打馬往後退了幾步,沒入了數千駕馬張弓的褐色北漠高騎軍中。

舒忝白見墨斂之後退的同時,亦護着墨衣深退入了身後的墨騎軍中。戰争一觸即發,顧茗瀾眼神亮了起來。

“墨先生這是何意?”退到墨騎中的舒忝白忽然大聲詢問,這不是他料想的結果。

墨斂之“啧”了一聲,回道:“炎崆墨騎犯我北漠,舒将軍難道還想全身而退不成?”

墨衣深聽見墨斂之的回答,瞬間變了臉色。北漠駐兵沿沙海綠洲向外不過百裏,至荒莽原一代鮮少會有北漠高騎,千年前元始帝北征過荒莽原與天狼王高騎軍相遇,也是在離沙海城百裏之外,墨衣深以為這一次在荒莽原與祖洲交界邊境阻住世樂一行人不會遇見北漠高騎,不曾想突然出現數千北漠高騎。荒莽原雖是北漠與祖洲交界之地,仍是北漠管轄,墨斂之說炎崆墨騎犯境,并非危言聳聽。

舒忝白與墨衣深交換了眼神,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能夠讓墨騎平安退回炎崆境內,那麽唯有與北漠高騎一戰。可是北漠高騎,是連元始帝二十萬天羽軍都能抵擋住的軍隊,炎崆墨騎雖在祖洲之上凜凜威風,但比起北漠高騎,舒忝白不僅沒有必勝的把握,連能否保護墨衣深平安退回炎崆都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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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對面人久久不回話,墨斂之又道:“臨行前,大王吩咐過墨某,炎崆與北漠雖非盟友,卻是鄰國,為不傷和氣,北漠不到迫不得已不會對鄰國出兵。若國主與靖平侯答應墨某,不再縱入北漠土地,傷我盟友,北漠亦不會立即出兵。”

隐在炎崆墨騎中的墨衣深冷笑,墨斂之比墨敬之還要難纏百倍,說不出兵又向他們直言不諱地道明與世樂為盟友,讓炎崆心存感激又萬分憋悶,墨衣深看了下眼下情形,向舒忝白點頭,示意他退兵。

舒忝白拱手向墨斂之謝禮:“有墨先生此言,舒某代國主謝瀚海王成全!”言罷,舒忝白揮手示意撤軍,數千如黑雲般的墨騎軍紛紛收起手中兵器,向着南方炎崆邊境前進。

與此同時,墨斂之讓身後的高騎軍收起武器,待墨衣深與舒忝白經過時,向對面兩人含笑點頭。顧茗瀾則意興闌珊地靠在墨斂之胸前,看不出什麽表情。等炎崆墨騎走遠,墨斂之側頭看了一眼懷中人,卻見這人銀铠上血跡斑斑,唇色發白,顧茗瀾早已合上了眼,呼吸也變得微弱。墨斂之瞬間變了臉色,他立即下令所有高騎軍快速退回沙海城內,他駕馬帶着昏睡的銀铠将軍,沉郁的臉色崩了一絲鎮定。

澤白月從馬背上躍下,待真真實實地踏上了世樂的土地,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雲鸾騎在馬背上并未走下馬來,他遠眺着遠處的城牆,冰冷的眼眸漸漸變得溫和,他問道:“這是萱芷郡麽?”

“是,過了萱芷郡往北是扶風,往南則是……”

“滄落。”雲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風裏帶着一抹熟悉的味道。

澤白月合上唇,莞爾一笑:“世子是往西走,還是往南走?”

雲鸾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機靈的女子,沉下眼眸,嘴邊卻帶着一抹笑容:“先去扶風。”

“白月領命!”澤白月笑得更加燦爛。

初秋的風中,夾着一聲悲涼的笛音。顧茗瀾披好放在床頭的外衣,推開門,就見月色下,一個墨衣黑發的男子背對着他,一柄碧色笛子在月下泛起淡淡的光芒。顧茗瀾感覺胸口消失的痛感又一次傳來,徘徊在心頭久久散不開。縱然他知道這個月下吹笛的人不是墨敬之,他也想讓自己有那麽一刻的恍惚。然而墨敬之的笛音終究與現在聽來的不同,墨敬之的笛音清越,墨斂之的笛音悲涼,顧茗瀾斂了斂神,在蒼涼的笛音聲中,一步一步走近墨斂之。

待顧茗瀾走近墨斂之身邊,墨斂之忽然停下笛音,伸手握住了顧茗瀾冰冷的手,他眉頭一鎖,冷聲問道:“還沒好全,就不要出來吹風。”

汩汩暖流傳入手心,顧茗瀾卻沒有餍足貪戀這溫柔。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坐在顧茗瀾對面,淡淡地道:“忽然聽到墨先生的笛音,有點懷念故人。”

“故人?”墨斂之神色暗了暗,手撫笛身,搖頭笑道,“我以為你會說愛人。”

顧茗瀾仰頭看着天上的皓月,伸出手來,張開五指,透過指縫望向頭頂的月盤:“我與靖烈侯只是知己而已。”

“人生難得一知己,能當得上顧将軍的知己,我倒是有些羨慕靖烈侯。”

“顧某當不起先生這一聲‘羨慕’。”顧茗瀾苦笑。

墨斂之擡眼看着顧茗瀾:“這又從何說起?”

“顧某可是親手殺了自己的知己,靖烈侯若知顧某早就下定決心要殺他,怕不會再當顧某的知己了吧。”顧茗瀾避開了墨斂之的眼神,心虛地道。

“顧将軍何必自欺欺人呢,靖烈侯到底死在誰的手上,你當真以為在下不知道?”墨斂之眼眸裏閃過一抹戾色,他捏緊了手中的碧色笛子,冷笑道,“你以為激怒舒忝白和墨衣深,死在他們劍下,就能徹底地割裂了世樂與炎崆三年前的那一筆交易,讓兩國反目?禦将軍,你也太愚不可及了吧。”

顧茗瀾沒有說話,他垂眼看着被墨斂之攥緊在手中的碧色笛子,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氣。墨斂之看着顧茗瀾,沒來由得心中滞悶,他曾經聽說這位世樂的禦将軍曾經意氣風發地一夜之間奪取炎崆北揚郡,斬殺炎崆靖烈侯墨敬之,将其首級懸于世樂扶風城門之上。墨斂之知道這不過是墨衣深與世樂國主聯手下的一局棋,置墨敬之于死地的一局棋。有墨敬之在,顧茗瀾就永遠不可能對炎崆的靖烈侯下狠手,而炎崆也時刻恐懼着這位昔日攝政王顧風睫的後人。

“你不配為他而死。”墨斂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顧茗瀾,“你又有什麽資格替他報仇?因為你是他的知己?如果是知己,你就該知道他不會讓你報仇!”墨斂之逼近了顧茗瀾,伸手捏緊了顧茗瀾的下颚,将顧茗瀾的腦袋掰了過來,讓對方的目光對向自己。

顧茗瀾的眼裏剎那間多了一絲慌亂,他又忽然抿出了一抹無奈的笑容。不配為他而死?墨斂之想錯了,他自然不會為墨敬之去死,他的這條命怎麽能用在一個已經死了三年的人身上,他早就算好了自己死不了,他在等一個人來救他,他也等到了,并且挑起了這個人的怒意,讓北漠與炎崆徹底的對立。事實證明,他算對了,墨斂之帶着瀚海王的高騎來了,他把沙揚刃對雲鸾的感情也一并算了進去,是誰說戰場只有金戈鐵馬而不可以有愛恨情仇的算計?只要能達到目的,他顧茗瀾不吝惜算計所有人,包括他的愛人,或者是知己。

“多謝墨先生指點,顧某明白了。”顧茗瀾靠近墨斂之,将唇貼在了墨斂之的唇上。快了,雲鸾已經回了世樂,所有的計劃都将開始啓動,在這亂世裏,人人都是一枚棋子,勝出者才是最後的博弈者,沒有人能跑得出這場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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