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驚蟄·十

夜來涼風起。墨斂之沒睡多久就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睜開眼,透過半開的窗戶瞧了瞧對面漆黑的屋子,翻身下了床。

“怎麽了?”墨斂之披上外衣,打開門,門外是沙海城的巡城衛。

巡城衛許是一路跑過來的,模樣着急,喘着粗氣:“顧、顧将軍連夜出城,屬下們攔不住。”

墨斂之眉頭高挑,目光變冷:“你們一隊人攔不住一個受傷的人?”

“顧将軍他沒有直接從城門走。”巡城衛對上墨斂之眼中的厲色,目光縮了一縮。

墨斂之沉默不語,他望着對面漆黑的屋子,後悔自己怎麽沒就應了顧茗瀾剛才的邀約,直接睡在顧茗瀾屋子看着這個人。

巡城衛見墨斂之面色更沉,更加心慌,結結巴巴地道:“顧将軍直接、直接翻上了城牆躍過、躍過角樓,屬下們還未來得及追趕顧将軍,他、他人就不見了。”說到最後,巡城衛的聲音愈發小了,頭也垂得更低。

墨斂之冷哼一聲,縱然顧茗瀾光明正大地獨闖沙海城門,巡城衛沒也怕攔不住他半步。墨斂之揮手讓巡城衛退下,轉身走回自己屋裏,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天穹微紫,還有一個時辰就是雞鳴,燈火下,墨斂之陰翳的眼裏跳動着灼灼光芒,他伸手貼在自己唇角,那裏還有些刺痛感,昨夜顧茗瀾那毫不留情的一口直接讓他惱怒地推開了顧茗瀾。他是個将喜怒哀樂隐藏得極深的人,但這一次,他卻沖動地推開了貼上自己的人,墨斂之第一次後悔了。

淨水拍岸,水聲翻滾,馬蹄踏在岸邊的石頭上,間或被水浪濺濕,有些浪起得高,拍岸而來時,竟濺起兩尺高,打濕了騎在馬上人的衣角。雲鸾駕馬走在最前面,他毫不在意被浪花打濕的衣角,雙目平視對面越來越近的巍峨城牆,一抹舒然笑意浮現在臉上。

澤白月已換了一身碧色的綢衫,也換了一支碧色菡萏鑲珠步搖,步搖聲清脆飄蕩在耳邊,她跟在雲鸾身邊,看見雲鸾臉上那一抹笑意,懸着許久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再有不到半裏,他們就能抵達扶風郡,城牆上白底金鳥旗迎風招展,澤白月燦然笑道:“世子,就要到扶風了。”

雲鸾點頭,眼裏也有藏不住的喜悅,就在澤白月話音剛落的一刻,緊閉的扶風郡城門忽然洞開,從裏面奔出數名銀铠軍士,領頭的是一身着青色寬袍的年輕男人,他一手執辔,一手搖着柄折扇,不是青沂還能有誰。而在扶風郡城牆上,另一位身穿玄色長袍的男人雙手攏在袖中,臨風而立,望着不遠處的那一隊兵馬。

“王爺和少司命都來了。”雖然知道雲鸾與對面的兩個年輕男人是小時玩伴,澤白月還是向雲鸾介紹了下對面兩人。

雲鸾點了下頭:“我們走吧。”

同時,青沂帶着的那隊天羽軍也迎向了對面的影月軍。待與雲鸾還有一丈之遙,青沂勒住馬,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向對面騎在馬上的人行了個世樂的大禮:“青龍王青沂,參見世子殿下。”

雲鸾駕馬往青沂那裏走了幾步,從馬上躍下,将青沂扶了起來:“你我何需見外。”

青沂看着面前這個俊朗出塵的男人,将腦中幼時雲鸾粉雕玉琢的那一張臉與現在雲鸾的臉重合起來,伸手握住了雲鸾扶着自己的手,難抑心中激動:“世子,您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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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回來。”雲鸾笑容堅定決然,在北漠十年裏,他無時無刻不想着自己回來時會有怎樣的心情,是抱怨父親的不公,還是怨怼上天對自己的戲耍,亦或者是在自怨自艾中蹉跎一輩子,可真正的踏上世樂土地的這一刻,他卻是平靜的,甚至就像從未離開過世樂一般。

“請世子随屬下入城。”青沂道。

雲鸾松開了青沂的胳膊,笑着點頭,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又是世樂的世子,他的王者之路從這裏開始。雲鸾騎上了青沂牽來的白色駿馬,馬鞍鑲金,馬頭的護具上還鑲嵌着白色琉璃石,在陽光下耀眼奪目。澤白月早已從馬上躍下,欠身扶着雲鸾上馬,雲鸾矯健地躍上馬背,馬缰輕揚,帶着天羽軍與影月軍往扶風城而去。

巫玄從城牆上走下,立在城門邊,看着銀黑兩色軍隊在一個白衣高華的年輕人的帶領下,往扶風城走來。

“司命院少司命巫玄,恭迎世子歸國。”巫玄攏在袖中的雙手在胸前交疊,那是世樂司命院特有的禮儀,只對身份高貴的人行禮。

雲鸾騎在馬上,伸出右掌虛空向上一擡,示意巫玄起身。雲鸾打量了一眼立在馬前年輕的清冷男人,勾了勾嘴角:“多年不見,少司命一樣不茍言笑。”

巫玄淡淡地回道:“司命院唯奉神祗,不需多餘感情。”

“這樣啊。”雲鸾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又擡眼看了下四周,忽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問道:“扶風郡守沒來?”

巫玄道:“扶風郡守身體不愈,無法前來迎接世子。”

雲鸾道了聲“知道了”,駕馬走入扶風城中。雲鸾早已料到自己回到世樂會激起世樂朝堂波瀾,扶風郡守稱病不出,雲鸾心知那位扶風郡守打得是什麽主意。扶風郡與炎崆只隔了一條淨水,這些年內兩國之間一直相安無事,自己一個小小世子一來便要對炎崆發起戰争,貪圖安逸的扶風郡守自然心中郁卒。雲鸾面上笑容依舊,不動聲色地駕馬走在扶風郡城內。元始帝時開始實行的郡守制原是為了防備四國降民,鎮守四方,在如今亂世卻不适合。

一刻後,雲鸾等人走入了扶風郡守府,等候在門外的仆從立刻迎了上來,先是向雲鸾告罪扶風郡守身體欠佳才未出城迎接,又引雲鸾來到扶風郡府後的小樓,張羅侍女好生招待雲鸾。雲鸾等扶風郡內人張羅完,屏退所有侍從,只留下青沂、巫玄兩人。

青沂與巫玄分左右落座,青沂走了一路,口渴難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素菊茶,又覺不夠,給自己茶杯裏再添了一杯。雲鸾許久不曾喝過素菊茶,剛入口,茶味帶着清淡的花香在口齒中萦繞,良久後,雲鸾放下手中杯盞,擡眼望着門外花圃中開得一簇簇的幽藍色冥凝花,說道:“看慣了十年的北漠風沙,突然滿眼都是繁花高牆,還喝着清香的素菊茶,我竟有些不習慣了。”

“世子是承天命之人,北漠困不住世子。”巫玄淺淺啜了一口茶道。

青沂也點頭:“北漠與炎崆不過隔了一個荒莽原,待得祖洲一統,北漠亦是世樂囊中之物。”

雲鸾笑了笑:“青龍王與少司命覺得,世樂與炎崆一戰,有幾成把握?”

青沂一怔,轉頭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巫玄,就見巫玄放下手中茶杯道:“世子心中有幾成把握,這一戰就有幾成把握。”

“不過是十年未見而已,巫玄你說話怎麽越來越玄乎了?”雲鸾笑。

巫玄正色道:“領兵之人若心中無必勝把握,這一場仗必輸無疑。”

青沂撇了下嘴,他早聽慣了巫玄的神神叨叨,忽然見這人變了面色,他倒是有些詫然。

雲鸾又将目光落向了青沂,問道:“王爺覺得呢?”

青沂道:“少司命所言不錯,國主對世子寄予厚望,世子能否重登重華宮,就看世子內心是否堅定。”

“十年了,”雲鸾揚起嘴角,眼神變得溫和,“你們倆還是一個鼻孔出氣。”

巫玄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下,他忽然擡頭看向一旁咳嗽了一聲的青沂,見青沂目光轉向自己,一直鎮定自若的人偷偷把目光轉向了他處。

雲鸾見兩人顯出尴尬神色,雙眸微瞑,心頭湧起一陣異樣的滞脹感,視線穿過門外那一簇簇冥凝花,越過郡守府高牆,追着天上的白雲飄向更遠處。北漠十年,也是他與沙揚刃的十年。

“傳令下去,命各軍備足糧草馬匹,明日雞鳴之時準備渡淨水!”雲鸾收回了飄遠的眼神,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既然無論如何都要走上這條路,他希望能盡快地與沙揚刃走到同樣的位置之上。

沙揚刃揮手屏退了赤宮裏的大臣們,今日的朝會讓他異常煩悶,等赤宮內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被門簾遮擋的陽光一閃而過,随後一頭一人長的灰狼蹿進了赤宮內,直撲向還未從王座上站起身來的人。

沙揚刃一把接住撲上來的灰刃,揉了揉灰狼腦袋:“知道你的主人不要你了,就趕緊往我這裏蹭,若不是心疼你是雲鸾養大的,我早将你放逐荒野,自生自滅去了。”他說是如此說,眼裏卻滿是笑意。

灰刃好似聽懂了沙揚刃的話一般,腦袋往後一縮,幽藍色的眼眸癡癡地望着沙揚刃,兩雙幽藍色的眼睛對望,沙揚刃看着面前沒了主人的可憐灰狼,笑了起來:“我把你的主人放出去了,現在卻把自己鎖在了這個偌大的牢籠裏,如果你真的想離開,我就放你走如何?”

灰刃“嗷嗚”了一聲,毛絨的尾巴直搖,好像是在拒絕。沙揚刃被灰刃讨巧的模樣逗樂,又給灰刃順了順毛,拍了下灰刃的腦袋,從王座上站起。灰刃乖乖地跟在他的身邊,跟着沙揚刃走出了赤宮。北漠秋光銳利,灑在沙揚刃的身上,腰側懸挂的碧色玉石發出泠泠光芒。迎着沙揚刃走來的男人陰翳的眼眸動了動,墨斂之向沙揚刃行禮,看了眼跟在沙揚刃身邊的灰狼,嘴角壓住了一抹笑意。

“參見大王。”墨斂之右手握拳貼在胸前,向沙揚刃行禮。

“怎樣了?”沙揚刃仰頭望着碧藍的天空,問道。

“世子回到扶風立即攻打炎崆赤隴郡,僅半月破城而入。同一時間顧茗瀾于萱芷郡領三萬天羽軍渡過淨水,攻陷北揚郡,世樂軍隊形成南北合圍之勢,睢陽郡守軍已退至炎京邊防。”墨斂之道。

“真快。”沙揚刃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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