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破冰·二
急促的馬蹄聲踩碎了雨夜的靜谧,殘垣斷壁的炎崆皇都內,銀铠将軍立在雨中,望着遠去的那一騎白馬,眯起眼,對身邊的人說道:“這下你放心了?”
墨斂之眼眸暗了下,忽然咧嘴笑了起來:“多謝世子和顧将軍成全。”
“不是成全,是交易。”顧茗瀾慵懶地收回了目光,手按在殘破的宮牆上,抹了一手的灰。世樂攻打炎崆,北漠派墨斂之領一萬高騎軍加入世樂天羽軍中,炎崆已滅,是時候該許以北漠的承諾了。
墨斂之也伸手撫上了宮牆,被火灼燒後的城牆上劃出了一道指痕,他輕輕撚掉手指上的灰,笑得随意:“北漠只派了一萬高騎殿後就得到了炎崆四郡,這筆交易怎麽看都是世樂虧。”他瞥了一眼面前人,卻見顧茗瀾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墨斂之挑起眉頭:“難道不是?”
顧茗瀾笑微微地說:“墨先生是個商人,如今北漠賺取如斯多的利潤,怎麽墨先生倒不高興了?”
墨斂之轉過身,與顧茗瀾面對面,陰沉的目光緊緊盯着顧茗瀾:“既然我是個商人,便會考慮到這筆利潤是否能拿得起。”他伸手點在顧茗瀾的脖子上,繼續說道,“炎崆四郡對于北漠來說是一筆豐厚的利潤,但對于我墨氏,可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顧茗瀾仍舊笑意盎然地看着墨斂之,只是笑容不再柔和,變得如朔月裏的寒風:“此話該如何說起呢?”
“呵……”墨斂之搖頭輕笑了聲,“你還要跟我裝傻?”墨斂之戳在顧茗瀾脖子間的手指加重了力道,被他制住的人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微微皺起了眉,忽然墨斂之撤回了手指,又自嘲地笑了起來:“你步步為營,算計得太過,會讓你自己也萬劫不複。”
顧茗瀾重新吸了一口氣,不以為然地道:“文書已經發出去了,墨先生反悔已是來不及。”
墨斂之負手轉身,背對着顧茗瀾,冰冷的話語夾在雨聲中傳來:“墨某多謝世子及顧将軍成全。”
與剛才一樣的話語,卻比剛才要冷硬許多。顧茗瀾看着墨色身影漸行漸遠,頭頂的驚雷一閃而過,顧茗瀾瞬間明白了過來!
“來人!”顧茗瀾立刻想要叫來人,卻發現這裏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算計了北漠與墨氏,卻忘了……自己留給了北漠一個出兵的借口,世樂現在還沒有戰勝北漠的把握。
“你步步為營,算計得太過,會讓自己也萬劫不複。”墨斂之的話徘徊在耳邊,顧茗瀾捏緊了拳頭。
幽長漆黑的宮廊裏,只有一聲接着一聲沉重的腳步聲砸在地上,一抹鋒利的笑容懸在墨斂之嘴角邊,宛若黑暗中走來的複仇修羅,他撐着傘沿着仄窄的甬道,走向原本屬于他的王宮。
天羽軍攻占炎崆皇都的最後一夜,按照約定,顧茗瀾及墨斂之沒有入城,而是讓雲鸾親自領十萬天羽軍進入皇都。墨斂之清楚顧茗瀾如此做是要讓雲鸾快速在軍中樹立威望,一個在北漠為質多年的世子,想要登頂世樂王座,沒有卓著功勳談何容易?王者之路,不是任何人能夠走得上去的道路。就像墨氏的先祖,一千年前的攝政王顧風睫,他觊觎那個王座,還未來得及觸碰到王座的扶手就被親手扶植的年幼國主給踢下了丹墀。往前又走了幾步,過了長長幽寂的宮廊,眼前出現的是一座荒蕪的宅邸,枯草掩映,暴雨沖刷着斑駁的牆壁,墨斂之扶開交纏的枯枝,走上前去,刺耳的推門聲響起,灰塵簌簌飄落,瞬間被雨水拍在泥濘的泥漿中,辨不清是塵是泥。
墨斂之記得,這應該是最早的靖烈侯府,在攝政王顧風睫的府宅舊址上修建而成,賜給了墨敬之的父親,後來老靖烈侯被彈劾舉家遷往睢陽璃城,這處宅院便荒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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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氏的舊宅不大,為三進院落,左右兩邊分置庑房,影壁後是一畦花圃,枯敗的樹枝依稀可辨是炎崆人最為喜愛的赤榴花,墨斂之折斷一根枯枝拿在手上,想起幼時曾經在這株赤榴花下,與比自己小了五歲的墨敬之比扳手腕,墨敬之贏了後卻嘟嘴說墨斂之讓着他,不過三十年而已,一切都變了。
“在去炎京的路上我遇見了個少年,他也姓顧,不是炎崆顧氏,好像是出自南浔顧允執一脈,如今落魄,父親便讓我收了他做随侍。”
“辭新之夜,我與他翻上璃城牆頭,煙花在頭頂炸開,我聽他說他的志向是要成為一統天下的大将軍。哈哈,一統天下的不該是帝王麽,一個将軍,只能做帝王手中的利刃吧。”
“我追到淨水邊只看見一個瘦小的白色身影站在南下世樂的船頭,我想我應該徹底錯過了他,這話我也只敢跟堂兄你說,我愛上了他。此生不忘,縱然來時需要我這條命替他鋪下一條一統天下的這條路,我也會心甘情願吧。”
心甘情願?墨敬之真的心甘情願去為顧茗瀾死,但墨斂之不會心甘情願地去讓顧茗瀾算計。
阿提薩顫巍巍地走進赤宮,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擡頭望着赤紅色的帳篷頂,心想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走進這座北漠最神聖的地方了。
沙揚刃手裏捏着一封奏報,灰刃爬在他的腿邊,如今朔月,北漠被皚皚冰雪覆蓋,饒是在溫暖如春的赤宮裏,灰刃仍舊沒什麽精神。
“大王的事情大王決定便好,阿提薩老了,腦子也不打轉了。”阿提薩在雪白的氈席上坐下,耷拉着眼皮,整個人沒什麽精神。
沙揚刃轉着手中的奏報,挑了挑嘴角:“阿提薩與我倒是越來越客氣了,本王找您來,是想問您一個問題,您只要回答可以或者不行便好。”
阿提薩眯了眯眼,口氣淡漠:“煩請大王明示。”
沙揚刃聽到阿提薩的冰冷的口氣,長嘆一聲,他坐直了身子:“北漠欲向世樂出兵,阿提薩覺得如何?”
阿提薩猛地睜大了眼睛,蒼老的瞳孔中顯出一抹愕然,轉瞬又恢複了空洞,他低笑搖頭,譏诮道:“大王是瘋了麽?”
“不可以麽?”沙揚刃道,“我們已經擁有了炎崆四郡,只與世樂一河相隔。”
“怎麽可能這麽簡單!”阿提薩突然爆喝,一掌砸在面前的矮幾上,“那炎崆四郡世樂是許給了你,還是許給了墨斂之?墨斂之他的心到底歸于北漠還是歸于他顧氏?大王覺得墨斂之會将到手的四郡拱手送給北漠麽?”
一連串的發問,年老的人因過于激動而猛烈地咳嗽起來,他緊緊地盯着坐在王座上抿唇淡笑的人,花白的眉頭斂起,片刻後又松開,待咳喘稍定,阿提薩坐回了氈席上,對沙揚刃道:“大王心意已決,還用問一個将死之人麽?”
沙揚刃點頭:“是,我的心意已決,在他們找到墨斂之的時候,我就打定了注意。”
趴在沙揚刃腳邊的灰刃擡起腦袋,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新主人,搖了搖尾巴。沙揚刃順了下灰刃的長毛,從王座上站起身,走向赤宮門邊。大雪布滿了整個沙海城,從沙海綠洲至礫金綠洲這段路亦被大雪封堵,若非常年跋涉于北漠之人,無人可以輕易地通過此地。
“阿提薩,你說我還能再一次殺了曜舜麽?”沙揚刃背對着阿提薩,站得筆直,灰刃在他的腳邊昂起頭,長嚎一聲,好似紮向阿提薩的一把刀。
阿提薩看着沙揚刃凜然的背影,剛舒展的眉頭又一次鎖緊,沙揚刃是不信命之人,那雲鸾呢?
“孤得快些準備辎重,開春的時候雪就會化了,淨水岸将布滿北漠的高騎!”沙揚刃張開雙臂,讓金色的陽光灑滿全身,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阿提薩默默地站起身,蹒跚走到沙揚刃的身邊,神情肅然,向沙揚刃行禮道:“阿提薩告退。”也不等沙揚刃點頭,退出了赤宮。
下了半夜的雨終于停了。墨斂之收起傘,走出了寥落荒蕪的宅邸,門外有一人仰頭望着辨不清字跡的牌匾,見墨斂之走了出來,他向墨斂之點了下頭。
舒忝白!在墨斂之面前的人,是炎崆靖平侯舒忝白!
“墨衣深還留着這座宅邸。”墨斂之轉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院落,嘴邊的笑容頗耐人尋味。
舒忝白似乎一夜之間老成了許多,他斂起目光,神色淡然地點了點頭:“墨衣深原是想毀去這座宅子,畢竟當年若非攝政王将年幼的國主藏身在自己的宅邸裏養了三年,年幼的國主怕早已被叔叔們殺死了。”
“所以在墨彥和除去顧風睫後,這位年輕的國主依然保留着攝政王的宅邸。”舒忝白想起了什麽,目光又一次轉向荒涼的宅邸,讪笑一聲道:“說起來,國主很像當年的墨彥和。年幼被老靖烈侯扶上王座,沒幾年就将老靖烈侯貶黜至璃城,只是老靖烈侯終究是老了,國主便将目光轉向了意氣風發的小侯爺,終于把靖烈侯一脈拔除,三年後又被世樂滅了國。墨彥和的結局不也是一樣,一千年前元始帝出兵炎崆,曾感慨若攝政王在,他是不敢觊觎炎崆半寸土地。”
墨斂之點頭不語,舒忝白說得沒錯,只是顧風睫愛上了墨彥和的母親而丢了性命,墨敬之愛上的是顧茗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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