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破冰·三

“知道我為什麽讓雲鸾留你一命麽?”墨斂之忽然停住腳步,黢黑的夜濃地化不開,他低下頭,腳下長街蜿蜒,空氣中彌漫着的刺鼻的火油味。

舒忝白一怔,而後恭敬地道:“忝白欠了靖烈侯一條命。”

墨斂之搖頭笑了笑,笑容裏有幾分寒冷:“你不是欠了他一條命,而是欠了我墨氏一條命,他都死了,還要你命做什麽?”

舒忝白愕然地看着身邊低着頭的人,墨斂之嘴角邊的寒意愈發明顯,舒忝白回過神,連忙跪在墨斂之腳邊,俯身道:“忝白知錯。”墨斂之畢竟不是墨敬之,舒忝白立刻在心裏提醒自己。

墨斂之神色緩和了下,手在虛空中擡了擡,示意舒忝白起身。舒忝白告了謝,從冰冷的地上站起身來。

“墨敬之非常看重你的才華,讓你就這麽随墨衣深死了,倒是太不值得。”墨斂之擡起頭,平時前方的殘垣斷壁,“你欠了我墨氏可不止一條命。”

舒忝白立刻明白墨斂之話裏的意思,墨敬之的死,讓他欠了墨氏一條命,墨斂之從雲鸾手中要了他舒忝白的一條命,加起來是兩條命!“屬下明白。”舒忝白改了稱呼,既然他已經投入墨斂之麾下,就該以“屬下”稱呼自己。

墨斂之眯了眯眼,真正地笑了起來:“雲鸾不日便要南下回世樂,炎崆四郡雖許給了我,顧茗瀾一時半會卻不會離開,你曾經駐守赤隴郡,墨敬之又誇贊你的軍事才能,我便派你帶領五千墨騎駐守赤隴如何?”

舒忝白慨然領令:“多謝先生!”

墨斂之擺擺手,示意舒忝白不用行禮。他如此安排是為了給舒忝白一顆定心丸,先讓舒忝白明白自己還活着是因為欠着墨斂之兩條命,再許以重任,讓舒忝白知曉他留下舒忝白并不僅僅是為了還命,還因為墨斂之看重舒忝白的能力。墨斂之把蹀躞上懸着的一枚瑪瑙兵符遞給了舒忝白,叮囑道:“今夜你先休整一晚,明日我會讓人領五千墨騎随你前去赤隴郡,若發現扶風有異,立即派人送信至赤宮。”

舒忝白聽見最後兩字時,疑惑地看了一眼墨斂之,墨斂之卻什麽也沒說,轉過了目光,讓舒忝白退下。舒忝白只得将疑惑藏起,向墨斂之作揖,退了下去。

待舒忝白腳步聲消失,墨斂之收起臉上的笑容,在空寂的巷道內打了個響指,指聲瞬息即落,忽然亮起幽幽火光,一盞風燈後,一個妖嬈袅娜的女子盈盈地迎向墨斂之。

燈火裏,女子容顏依舊,只是燦若星辰的眼眸裏籠罩了一層朦胧的光,讓人看不清女子最真實的想法。墨斂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向他走來的女人,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先生不怕芙玉突然出手?”芙玉把風燈換到了左手上,右手摸在腰側,對着墨斂之盈盈一笑。

這一笑,百媚生姿,若是尋常人瞧見,定看直了眼。墨斂之神色不變,他淡淡地瞥了眼芙玉,随後将目光落在了女子按在腰間的手上。

“你是沉滄的探子?”墨斂之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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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玉點頭,嫣然一笑:“先生慧眼。”

“那省了我些口舌。”墨斂之伸手接過芙玉提着的風燈,側過身給芙玉留了一塊地方。

芙玉欠身向墨斂之道了聲謝,走到墨斂之身邊,與他一齊走入幽黑的巷子裏。“芙玉不用查,也知道先生認識靖烈侯。”芙玉笑盈盈地道。

“我聽他說過,他的身邊有個乖巧的女子,應該就是你吧。”墨斂之穩穩地提着風燈,燈火照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些詭異。

芙玉嘆了口氣:“芙玉錯對侯爺。”

“你何錯之有?”墨斂之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那笑容裏帶着三分寵溺七分慵懶,芙玉目光一直盯在墨斂之的臉上,此刻燈火中,與墨敬之一模一樣的臉上顯出了曾經讓她沉醉的表情,芙玉不由得看癡了。

見芙玉半晌不說話,墨斂之伸手在芙玉面前打了個響指,芙玉回過神來,歉然道:“芙玉失神了。”

墨斂之笑道:“把我當成墨敬之了?”

“芙玉不敢。”芙玉頭垂得更低,她确實不敢把墨斂之當成墨敬之,眼前這個男人雖然面容與墨敬之無二,但是脾性卻陰沉得多,尤其他收服舒忝白的手腕,讓芙玉對墨斂之保持着一些戒備。

墨斂之呵呵一笑,手托起芙玉的下颚,讓芙玉直視着自己:“不敢?芙玉,你将《千機圖譜》送到顧茗瀾手上,現在又來找我,你膽子也太大了。”

芙玉下意識地要躲開墨斂之的手,卻覺得下颚被墨斂之捏緊,讓她退無可退,冷汗瞬間襲上全身,芙玉勉強撐起笑容道:“芙玉不知先生言下之意。”

“言下之意?”墨斂之沉下面容,手上愈發用力,“你想替墨敬之報仇?也太小看了顧茗瀾,也太小看了我。”

芙玉聽得墨斂之的話,眼睛睜得更大,她的确是想替墨敬之報仇,利用《千機圖譜》讓世樂裝備軍隊快速滅掉炎崆,又想借墨斂之的手除去顧茗瀾。可她在聽見墨斂之這番話後,芙玉知道自己後一個算盤打錯了。

芙玉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不論是侯爺還是你,都會舍不得對顧茗瀾下手。芙玉是找錯人了。”

墨斂之松開了芙玉,伸手替芙玉抹去了眼角的淚水,他的動作太過溫柔,芙玉猛地擡頭對上了墨斂之的眼睛,心卻陡然沉了下去。墨斂之的眼裏沒有一絲溫柔,全部都是寒霜。芙玉不禁後退了一步,自己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墨斂之見芙玉退開,悻悻地收回手,撚掉了指尖沾上的淚珠。

他嘆了口氣,背對過芙玉道:“墨敬之是墨敬之,我是我,芙玉姑娘請慎言。”

慎言?芙玉覺得好笑,墨斂之除了比墨敬之冷酷陰沉些外,還有什麽不同?提到顧茗瀾的這個名字,他們兩人都無法做原本的自己。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自己的本心,芙玉做了十年的沉滄探子,決計是不會看錯任何人。

芙玉鎮定了下神色,欠身一禮:“芙玉得罪先生,望先生莫怪。”

墨斂之點了下頭,他雖然不喜歡這個花樣百出的女人,卻也不願失去一個送上門來的助力。

“直說你的目的,”墨斂之頓了下,勾起嘴角笑道,“別說什麽為了給你的侯爺報仇這種話。”

芙玉抿唇而笑,眼裏卻沒分毫笑意,片刻後,芙玉道:“芙玉想向先生求一道護身符。”

“哦?”墨斂之饒有興味地挑了下眉,等芙玉接着說。

芙玉欠身道:“芙玉乃是白澤人,先祖乃是澤牧若。”說完,芙玉擡頭看向墨斂之,目光堅定。

墨斂之挑起的眉頭忽然蹙在了一起,他立即明白了芙玉話裏的意思。芙玉眼裏閃着灼灼目光,墨斂之頭一次覺得被一個女人要挾。澤牧若,這個與顧風睫一樣讓人敬重的名字,千年前的亂世裏,有多少英雄在祖洲叱咤風雲,千年後他們的後人仍舊不忘風雲歲月,要把祖先們的遺憾通通彌補。

“我早該想到……”墨斂之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緩和了下神色,笑微微地說:“你想複國?”

“是,所以我才會找上先生。”芙玉直言不諱。墨斂之的目的,與她的目的差不多,芙玉找上墨斂之,就是要賭一賭墨斂之會不會看在大家同是為先祖彌補遺憾,而給予自己幫助。

墨斂之嘴邊笑意更濃,他伸手點了點面前的女人,又搖了搖頭,芙玉是他遇見的最有意思的女人。

“白澤複國,對我又有何益處?”墨斂之笑問。

芙玉卻詫異了:“先生覺得是亂世好,還是祖洲一統好?”

“你認為呢?”墨斂之沒有直接回答芙玉,轉而将問題丢了回去。

芙玉又向墨斂之微微欠了欠身:“芙玉以為,祖洲一統,諸國皆會淪為屬國,一國獨大,其餘諸國百姓自低人一等,每年要向宗主國繳納賦稅,進京朝拜,皇子為質,國主顏面無存。亂世雖亂,各國百姓身份平等,皇子不必送予他國,國主亦不用屈膝他人,豈不很好?”

墨斂之瞥了一眼垂首應答的女子,鋒利的笑容浮現嘴邊,片刻又收了回去。他仍是負手而立,只是神色沒先前那般和緩,墨斂之聲音平平:“可白澤覆滅近千年,你們白澤還有多少人可以複國?又有多少人想要複國?”

芙玉心中一凝,想起三年前那個夜晚,澤白月對她說的話,咬緊了唇,良久後直起身子,昂然道:“芙玉就算一人,也要替白澤複國!”

寂靜的巷道內想起一陣撫掌聲,聽起來卻分外突兀。過了會,墨斂之放下手,說道:“芙玉姑娘有此決心墨某敬佩,可芙玉姑娘還沒回答墨某的問題,白澤複國于我有何益處?”

芙玉似乎想好了這個問題,回道:“先生,或者說北漠,面對世樂天羽軍、天臨軍還有新建的影月軍,有把握迎戰麽?”

墨斂之眸色暗了暗:“你想維持這個亂世?”

“先生智謀絕倫,早就料到雲鸾一旦回到世樂繼承王位,接下來就是将利刃指向炎崆四郡,南浔國又不足畏懼,其餘諸國不過是世樂吞下祖洲的開胃菜,世樂真正的敵人不是炎崆,而是北漠。但北漠的高騎,面對世樂三軍真有必勝的把握麽?更何況……”芙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着道,“炎崆四郡對墨先生來說是一塊燙手山芋吧。”

墨斂之眼中神色倏然收緊,他冷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徹。”芙玉說得沒錯,雲鸾一開始許以墨斂之炎崆四郡,而未與沙揚刃商量,便是存了此心。顧茗瀾在北漠之時又故意與墨斂之周旋,為的就是打亂沙揚刃與墨斂之,不讓他們将心思考慮至此,他們确實成功了,直到墨斂之引一萬高騎與顧茗瀾帶領的天羽軍抵達炎崆皇城時,墨斂之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被顧茗瀾算計了,千防萬防,墨斂之還是太過大意,所以他連夜派人送信給沙揚刃,讓沙揚刃備戰,自己則趁機收服炎崆大将舒忝白為自己所用,并派去赤隴。隐在暗中的芙玉早已将一切看透,墨斂之笑了笑,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而後道:“看來我不得不幫你了。”

“多謝先生援手。”芙玉笑意盎然地欠了欠身向墨斂之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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