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破冰·四
雨後不是初晴而是天降大雪。馬蹄上裹着羊皮,踏在雪後的草原上,回蕩着低沉的馬蹄聲。在距離荒莽原還有百丈處,沙揚刃勒緊了馬缰,赤旅飛長嘶一聲,扯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風雪中,有一個暗黑色身影頂着風雪蹒跚而來,每走一步都要停下片刻,到沙揚刃面前不過幾十步,他足足走了有半個時辰。
身上厚實的絨衣挂着冰渣子,北漠朔月的大雪足可以将整個荒莽原冰封,将北漠與祖洲徹底隔絕。
暗黑色的人影在沙揚刃面前停住了步子,他屈膝就跪,被沙揚刃托住了雙手。“辛苦了,朗契冗。”
朗契冗的眉毛和露在兜帽外的頭發都被凍住,面頰通紅,是被冷風吹得。他毫不在意自己此時的情狀,手按在胸口恭敬地道:“舒将軍讓屬下傳信給國主,世樂三軍已集結在萱芷郡北界,不日便要向北漠出兵。”
沙揚刃點下頭,望向茫茫不見的荒莽原,冷笑道:“縱然冰雪封路,他們也要來麽?”
朗契冗眉頭緊鎖:“大王,先生說炎崆四郡危如累卵,世樂那位禦将軍自從攻下炎崆皇都後就再不出城,先生為保炎崆四郡,只得留在皇都與禦将軍周旋,至于那五千墨騎軍,先生亦要留下。”
沙揚刃似乎早就知道墨斂之不會回北漠與他同進同退,畢竟墨斂之于北漠只是一位客卿,再加上沙揚刃許給墨斂之的那五千北漠高騎軍,就算連夜跋涉而來也不過星火之光,毫無助力,甚至還會因此丢了炎崆四郡,墨斂之的考量,沙揚刃認同。
“世樂這次的領軍者是何人?”沙揚刃眯了眯眼,答案他早就知道,但他心裏有疑惑,距離攻下炎崆皇都不到一個月,世樂軍重整三軍,揮軍北上,難道雲鸾不在乎帝位?
朗契冗再道:“是剛攻陷南浔國的世樂首将軍雲鋒。”
“是他?”這個答案出乎了沙揚刃的預料,明明在炎崆之時由雲鸾領軍,為何這次會換了領軍之人?
“世……雲鸾回到滄落城中了?”沙揚刃略微思忖,便知道雲鸾應該是先回了滄落。
“是。”
“呵,有趣,這種時日出兵北征,倒也符合世樂那位出其不意的首将軍的作風。”沙揚刃筆直地騎在馬背上,高舉手臂,朗聲道:“傳我命令!所有人退回砺金城布置城防!我倒要看看那位世樂的首将軍如何越過冰封的荒莽原!”
“是!”洪亮的應和聲響徹雲霄,騎在火紅駿馬上的人鷹隼般的眼裏露出銳利的光芒。
白子落,堵住了最後的去路,黑子棋路陷入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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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斂之将捏在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盒裏,悻悻地瞧了一眼對面氣定神閑的人。顧茗瀾正撚起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放回棋盒裏,也不看墨斂之的神色,只是自顧自地說道:“沒想到先生的棋路如此狹窄,居然看不透我設的局麽?”
墨斂之原本蹙在一起的眉倏然展開,他呵呵笑道:“我是個商人,棋盤之上的殺伐決斷全憑感覺。”
“棋局如戰局,先生莫要松懈。”顧茗瀾擡眼看了下笑得無所謂的墨斂之,從棋盒裏拿出了一枚白子,落在靠近自己的右下路。
“還下?”墨斂之眉頭又鎖了起來,今日若非大雪,他也不會與顧茗瀾坐在這裏手談棋局。這枯燥乏味又燒腦的棋局對他來說太過無聊,反觀他對面坐着的人,興致盎然,下了整整一個上午還嫌不夠。
“大雪滿城,先生若是不想下,不如陪在下去城外一游如何?”顧茗瀾丢下棋子,笑微微地看着墨斂之。
墨斂之手伸進棋盒,搖頭道:“在北漠看了三十多年的雪了,好不容易到了炎崆,還要再看不成?”
顧茗瀾看着墨斂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那顧某就不客氣了。”
墨斂之想顧茗瀾在讨教棋藝上何曾客氣過,分明是看着自己不會下,所以才大殺四方,若遇見個會下棋的人,顧茗瀾興許早就拉着對方去同游賞雪了。想是這麽想,奈何墨斂之棋力确實不佳,又不想出門看雪,索性就陪着顧茗瀾大殺四方,順便偷偷師。
兩人你落一子,我封一路,約莫下了三刻鐘,勝負已然明顯,墨斂之敗局已定,他随意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捧起面前的素菊差啜了一口,茶水清香,墨斂之意猶未盡又飲了一口。
顧茗瀾落下此局最後一子,勝負揭曉,墨斂之笑呵呵地捧了杯茶遞給顧茗瀾:“顧将軍還要接着下麽?”
顧茗瀾用杯蓋将茶沫濾去,擡頭看了眼窗外,月色已濃,是該休息的時候了。顧茗瀾啜了口熱茶,笑道:“吃飯罷。”
墨斂之瞪圓了眼,他的興致剛被顧茗瀾攪起來,可是顧茗瀾卻不下了。“總得讓我贏一局吧。”墨斂之有些郁悶。
“墨先生不餓,顧某倒是餓了。”顧茗瀾放下茶杯說道。
原來是要吃飯了。墨斂之無法,拍了拍手準備叫人準備飯食,卻被顧茗瀾按住了。“怎麽,你不是餓麽?”墨斂之說。
“墨先生可願幫顧某打個下手?”顧茗瀾求得誠懇,墨斂之雖然臉色變了,還是點頭應了下來。
說是打下手,其實也就是替顧茗瀾端端菜,顧茗瀾的速度不比墨斂之府裏的廚子,被顧茗瀾霸占了竈臺的廚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顧茗瀾切菜颠勺,捏了捏自己的臉确定是不是在做夢。
墨斂之早就知曉顧茗瀾會做菜,可現在一見顧茗瀾這忙活的勁,嘴角抽搐,硬生生地把臉上的笑容給收了回去。
不過須臾,三素三葷配一壺桃花釀上了桌。顧茗瀾跟墨斂之說讓他把無關人都屏退了,這才給墨斂之面前空酒杯裏斟了杯桃花釀,向墨斂之舉杯。
墨斂之看着對面舉杯的人,終于崩不住神色,哈哈大笑了起來:“墨敬之說你做菜的手藝是祖洲一絕,我當初還不信,現在不信不行!”說着舉起酒杯跟顧茗瀾碰了一下杯。
桃花酒的香氣在口中散開,驅走了朔月的寒意。墨斂之拿起食箸撿了一塊牛肉入口,牛肉爽滑有嚼勁,比他之前吃的都要美味。墨斂之不由得再夾一塊,卻見對面的人忽然沉下了臉,他手中的筷子收了回去。
顧茗瀾拿起桌上的酒壺,慢悠悠地給自己的酒杯裏斟了酒:“墨先生可曾聽過宴無好宴,酒無好酒?”
墨斂之下意識地看了眼面前空了的酒杯,神色瞬間繃緊:“你……”然而他只剛說了一個字,顧茗瀾就伸出了右手食指壓在了墨斂之的唇上。
顧茗瀾淡淡笑道:“抱歉,拖了墨先生這麽久,這頓飯算是賠罪。”
墨斂之以為顧茗瀾在飯菜裏做了什麽手腳,等了片刻卻未曾有異樣之感,墨斂之聽得顧茗瀾如此說,忽然挑起嘴角,一手握住了顧茗瀾的手:“你留在炎崆不就是為了拖住我,怎麽今日顧将軍內心覺得愧疚了?”
顧茗瀾嘆了口氣:“世樂許以先生炎崆四郡,前日卻突然出兵北漠,顧某于心有愧。”
“哦?”墨斂之才不信顧茗瀾是真心有愧,面前這個人步步為營,他與顧茗瀾虛以委蛇,如今顧茗瀾卻對他說“于心有愧”,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顧茗瀾擡頭看着墨斂之:“不管墨先生信不信,顧某必須要向墨先生致歉。”他站起身,再次對墨敬之舉杯,仰頭将酒一飲而盡。
墨斂之總覺得顧茗瀾今日話中有話,還未等他開口質問顧茗瀾今日到底在做什麽,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墨斂之心頭一凝,站起身來,大步走向門口,就見幾名北漠高騎軍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朝着自己奔來,他們身後是一衆身着銀铠的天羽軍,每個人的劍刃上都布滿了鮮血。
“先生……救……”最先奔至墨斂之身前的北漠高騎還未将話說完,就已身首分離。接着原本阒靜的院中傳來一陣哀嚎聲,片刻又安靜了下來。寒夜風中夾着刺鼻的血腥味,墨斂之這才明白了顧茗瀾是何意。
“你将五千北漠高騎軍怎樣了?”墨斂之緩緩轉過身,看着對面面容冰冷的男人,夾起一塊牛肉放入口中,仿若無事一般,咬牙道。
顧茗瀾淡淡地道:“早先我已給了先生機會,邀先生同去城外賞雪,若先生應允,五千北漠高騎軍定不會一夜之間全軍覆沒。”
“你設計我?”墨斂之冷笑,顧茗瀾故意邀他下了一整日棋,就是把他封在院中,得不到任何消息。
顧茗瀾轉頭看向墨斂之,神色不變:“兵不厭詐,在棋局中我已告訴了墨先生。”
“炎崆四郡是你許以我墨斂之的!”
“所以我留了先生一命。”顧茗瀾絲毫不懼。
“你!”墨斂之指着顧茗瀾,忽然明白了什麽,“雲鸾已經即位了?”
顧茗瀾肅了肅神,正色道:“如今國主恢複天姓,請墨先生慎言。”
慎言?墨斂之覺得好笑,他并非世樂人,為何要慎言?“舒忝白那五千北漠高騎軍是不是也是同樣下場?”
顧茗瀾點頭:“舒将軍負隅頑抗,縱身跳下城牆,屍首已葬于赤隴郡。五千北漠高騎軍拒不投降,國主唯有殲滅全軍,以儆效尤。”頓了下,顧茗瀾冷笑道,“你和墨敬之一樣,太過相信那個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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