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春霖·一
巨石鋪天蓋地地砸來,礫金城上哀嚎聲此起彼伏,屍首堆積如山,從城樓上射下的箭矢卻從未中斷,逼近城牆邊的風騎軍剛靠近城牆三丈就又被箭雨逼退,礫金城上的箭雨襲來,風騎軍就會留下幾十具屍體。叱咤祖洲的風騎軍在這座冰城下無計可施,雲鋒臉色陰沉得可怖,風騎軍陣後,天鸾臉色愈發不郁。
墨斂之背着手,與顧茗瀾站在陣後的世樂軍營裏,前方戰火紛飛,投石車發出的機括聲以及砸在冰牆上發出的轟隆聲震耳欲聾,然而在遠離戰場的兩人眼中,這一切僅僅是剛剛開始。
“千年前,元始帝北伐至礫金城下,被天狼王的高騎軍擊退,憑的就是這堵堅不可摧的城牆。”顧茗瀾手點在腰側的劍鞘上,低聲道。
墨斂之點頭笑道:“那時候的礫金城還未有這麽高,那時的天氣也并非寒冷徹骨,礫金城不過是一座只有百餘人口的小城而已。”墨斂之說完,轉頭看向顧茗瀾,對方正和他一樣看着他,墨斂之笑了起來,顧茗瀾卻拉下了臉。
就在兩人交談的瞬間,前方的戰場上忽然乍起一陣歡呼聲,兩人齊齊将目光轉向前方的戰場,十六架攻城車不停地向礫金城上抛出巨石,城牆下風騎軍忽然全部掉轉了馬頭,在雲鋒的一聲令下全數退出了礫金城上弓箭手們的射程外。剛才那一陣歡呼聲就是從礫金城上傳來,原是北漠人以為世樂人撤退,紛紛歡呼。
“把箭壺裏放滿羽箭!全神戒備!進攻還未結束!”朗契冗筋肉虬結的手臂上挽着弓,他的另一只手裏拿着最後一支羽箭,他已經将自己箭壺裏所有的羽箭都分了出去,自己只留下這唯一的一支。從清晨世樂軍發起進攻開始,礫金城上的數百名弓箭手就從未停止過射擊,他們早已筋疲力盡,頭頂巨石接二連三地落下,砸死了身邊的同伴,他們就從死去的同伴的箭壺裏抽出羽箭,繼續射擊。因為一旦射擊停止,徘徊在礫金城下虎視眈眈的風騎軍就會抓住空隙逼入城門。
“不能讓他們靠近城門!”朗契冗抹掉臉上的血污,他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地傳下,他早已口幹舌燥,卻顧不上喝一口水,礫金城是北漠的唯一一道防線,一旦礫金城被攻陷,那麽礫金城後的沙海城将成為最大的人間煉獄。
絕對不能讓他們靠近!朗契冗緊緊盯着城牆下世樂軍陣,忽然他腳邊有什麽東西碰了下自己,接着一聲低低的狼嚎聲傳來,朗契冗知道這是灰刃,這頭灰狼一直跟在沙揚刃的身邊,此刻它出現,是不是沙揚刃出了什麽事?
朗契冗剛要轉頭,肩上就傳來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道。“世樂軍暫時不會再逼近城門,讓将士躲着休息會兒。”沙揚刃湛藍色的眼眸裏布滿了血絲,顯然一宿未睡,從昨日開始,沙揚刃就一直在城牆上觀戰,他沒有發出一道指令,他完全信任朗契冗,但望着城牆下世樂軍接連不斷的進攻,沙揚刃飛揚的眉頭一刻也沒有松下來。
朗契冗點頭立刻道:“那末将讓大家輪流休息,城門上的箭雨不能斷。”
沙揚刃“嗯”了一聲,看着城牆下退回軍陣中的風騎軍後的那一襲白衣,唇邊泛起了一抹涼薄的笑容。待朗契冗離開,沙揚刃攤開手,掌心中徘徊着一抹紫色光芒,透過紫色光芒,沙揚刃看見天鸾的身上亮起了一黑一白兩道淺淡的光影,它們時而交纏時而分離,好似是在纏鬥。
“你可曾算到此時呢?”紫色光芒瞬間消散,沙揚刃在城牆上負手而立。已是新年的第十日,內陸春意盎然,而北漠還是風雪肆虐。
玉石打造的案幾上,擺放着三盞玲珑剔透的四方盒子,在幽暗的室內裏分別散發出碧色、赤紅、淡墨三色。巫玄雙手籠在袖中,淡漠的眼神裏看不出一絲多餘的感情,他走到散發着碧色光芒的琉璃盒前,伸手輕輕地撫摸上了那個有些冰涼的盒子,碧色的光芒被鎖在盒中,它不似旁邊赤紅與淡墨兩色那般猛烈跳躍,它安靜地躺在盒子裏,溫婉又憂傷。當巫玄的手指碰到盒蓋上的時候,那抹安靜的碧色光芒忽然跳動了起來,好似要沖破盒蓋。
“不甘心麽?”巫玄一掌按在盒蓋上,聲音冷若寒冰,“如果說這是為了祖洲一統,為了天下子民,你還會憤怒麽?”
碧色光芒好似聽見了巫玄的話,光芒忽然大盛,跳動地速度愈加快了起來,赤紅、淡墨的光芒好似感應到了碧色光芒的怒意,也一起跳動起來,幽暗的屋內三色光芒交織,宛若幽冥鬼境,光芒照在巫玄的臉上,冷峻的人只是眨了下眼,忽然露出了一抹悲憫的神色來。
“你們都不甘心麽?”巫玄收回按在琉璃盒上的手,重新将手攏在了袖中。他轉過身,看向不遠處的一個方向,在那裏躺着個毫無生氣的人,看形态應該是個女人,這個女人皮膚枯槁,只有一層皮貼在身上,幽藍色的眼眸空洞無神,她怔怔地望着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的人,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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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玄走近這個女人,她的身上還穿着白色的綢衫,頭發上壓着一支玉步搖,穿堂的料峭春風拂過,她頭上的步搖發出叮叮的清脆聲響。巫玄蹲下身,伸手替女人把散落的發絲壓回耳邊,又替女人整了整有些褶皺的衣裙,待做完這一切,巫玄緩緩地站起了身,往後退了一步,讓窗外的光能照在這個女人身上。
巫玄斂衫而跪,雙手貼在地上向面前的女人行了個尊貴的大禮:“巫玄替國主多謝澤白月姑娘成全。”
澤白月空洞的眼裏忽然閃過一抹陰寒,原本嬌媚的容顏此刻卻化為了枯骨,澤白月唇張了張,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巫玄擡起頭,嘴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這是巫玄此生以來第一次笑,笑得令人膽戰心驚!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手指間瞬間跳出了一抹碧色的火焰:“純粹的水神之靈果然要強盛許多,驅除國主身上的雙靈餘留下來的水神之靈正可以彌補淨水結界,巫玄成為大司命後,定會在司命院為水神及白月姑娘置碑祭奠。”
巫玄的目光一直看着澤白月幽藍色的眼眸,澤國人有絕美的容顏,幽藍色如碧落海一般的眼眸,仔細看來,澤白月的容顏與青沂有些相似,畢竟這兩個人都擁有白澤皇室的血脈。
澤白月眼中的恨意愈發瘋狂,然而她卻什麽也做不了。青沂早就提醒過她,不要太過相信巫玄,她也對巫玄備了戒心,可她不知道,巫玄是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青沂……那個對她一直溫和笑着的人,那個許她祖洲一統後讓她帶着白澤皇族後裔回到白澤的人,如果這個溫柔的男人知道他一心愛慕的人會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傷心呢?眼中瘋狂的恨意漸漸消散,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此時為何還要再恨。她牽挂着她的族人,牽挂着那個與自己一樣有着白澤皇室血脈的人。澤白月悲憫地看着面前恐怖的男人,她第一次見巫玄的時候,是在一個冬日,那時候天鸾已經被送去北漠為質,青沂正在為老國主的命令跳腳抱怨,老青龍王一邊替青沂順氣,一邊拉着冷淡的巫玄讓他勸一勸那個賭氣不吃飯的兒子。巫玄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衣服顯然有些大,袍角脫在地上,掃了一片的灰塵,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青沂身邊,看青沂鬧騰,等青沂沒力氣了,巫玄遞了一塊米糕塞到青沂嘴巴裏,說:“不吃飯哪有力氣接着鬧?”然後青沂就端起盤子把桌上的飯菜都吃掉,繼續撒潑打滾。老青龍王見青沂吃飯,臉色緩和了些,見青沂吃完又開始鬧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着抱手站在一旁的巫玄氣得胡子都高高地跳了起來。小時候的巫玄就已經看清了紅塵人世,他一直都是冷漠的人,冷漠到令人膽戰心驚。
澤白月悲憫的神色全部落到了巫玄的眼中,巫玄心頭一怔,收起臉上肆意的笑容,又變成了那個冷漠的少司命。
“你在擔心青沂?”巫玄一開口就發現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他愣了一下,轉瞬間回過神,面前這個女人死期将至,就算他露出了自己一直隐藏的恐懼又如何。
澤白月緩緩地閉上了眼,她是擔心青沂,但剛才看見巫玄轉瞬即逝的表情後,她又不擔心了。巫玄的心裏,有一個隐藏得很深的秘密,深到他自己這麽多年都忘記了。腦中漸漸平靜了下來,澤白月唇邊洇開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她就要死了,不用再為算計誰而手上沾滿鮮血。
放置在玉石桌上的琉璃盒中那抹碧色的光芒逐漸平複下來,赤紅、淡墨色的光芒仍然在跳動。巫玄冷漠地看着逐漸失去氣息的女子,忽然覺得心頭壓着重有千斤的巨石。為什麽澤白月死了,他的心卻開始不再平靜了?
幽暗的屋內傳遍了叮叮的步搖聲,一聲又一聲地敲擊在巫玄的心頭上,巫玄茫然地站直了身子,望着窗縫,窗外春光正好,花木扶疏,郁郁蔥蔥,屋內寒意從地底傳來,遍襲全身,巫玄将雙手籠在衣袖中,卻抵擋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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