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破冰·十
十六架投石車宛若巨人高擡起來的粗壯臂膀,手中握着重逾千斤的巨石,正對着冰封的城牆。
每一架攻城車下,筆直地站着幾十名身形魁梧的天臨軍,雪原寒冷,他們的臉被凍得通紅,持槍的手露在寒風之中,沒有一個士兵露出松懈的神色。他們知道,大戰一觸即發,只待世樂那位剛登基的新國主一聲令下,十六架攻城車上的巨石會在同一時間砸向那座冰城!
天鸾披着雪白的大氅,□□的白絡娑四蹄用厚實的白棉裹住,馬蹄踏在冰雪上,濺起一片雪水。顧茗瀾一身銀铠戎裝,跟随在天鸾身邊,他的身邊有一個身着墨衣的男人與他一起并肩而行。
顧茗瀾瞥了一眼身邊臉色陰沉的人,今天是新年的第二日,北漠難得放晴,卻照不亮墨斂之的臉色。“墨先生興致不佳?”天鸾住馬回頭,眼中笑意似有若無。
墨斂之笑得随意:“如果國主是真心想要欣賞北漠雪景,墨某欣然。只不過國主是以墨某為人質,在礫金城下來回晃上這麽一遭,墨某哪還有什麽興致。”
天鸾輕笑一聲,轉過了身,繼續打馬往礫金城下走去。顧茗瀾跟在墨斂之身邊,右手食指點在腰間的悲霜劍的刀鞘上,低悶的聲響回蕩在墨斂之耳畔,墨斂之無甚在意。
距離礫金城還有三百步,城樓上戍守的北漠高騎軍已能瞧得清楚。沙揚刃湛藍色的雙眼裏好像凝着一塊冰,目光所及,似要将越界的人冰封在礫金城下。趴在沙揚刃腳邊打盹的灰刃忽然站起了身子,它好像嗅到了天鸾的氣味,它仰起了脖子,一聲尖銳的狼嚎聲從高聳的城牆上傳來,響徹整個礫金城。
天鸾停住了白絡娑,他紋絲不動的眉毛在這一聲狼嚎後緊緊鎖在了一起,瞬間又恢複平坦。這一剎那間的表情被礫金城上的人看得清楚,沙揚刃勾了下嘴角,擡起手,礫金城垛上暗藏的百名弓箭手立即拉緊了弓弦,每一支箭都對準了下面駕馬而來的三人。
天鸾伸出攏在大氅裏的手,伸手拍在墨斂之身上,用力壓了壓墨斂之的肩膀,開口道:“墨先生說得不錯,北漠風光,雪後絕美,礫金城一夜變為冰城,更是美不勝收!”
礫金城牆上,每一個人的神色都沒有變換,他們依舊将箭尖對準了城下不斷靠近的三個人,灰刃好似感覺到昔日主人的冷酷,低低地發出一聲“嗷嗚”,又重新無精打采地趴在了沙揚刃的腳邊。
沙揚刃眼中寒意更甚,天鸾的離間計用得并不高明,卻讓墨斂之無法再在北漠立足,北漠商會縱然有本事籌措軍糧,但其領導者卻是個背叛者,就算此戰北漠勝利,北漠商會的那些商人們也無法再受到北漠信任,北漠與內陸的交易就會被隔絕。縱然北漠子民們肯相信商會首腦們并非都如墨斂之那般,但北漠最大的商賈墨家卻會遭到致命的一擊,墨氏與北漠皇室牢固的聯盟也會就此瓦解!從失去墨斂之的消息開始,沙揚刃就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可他終究還是從放天鸾離開北漠的時候開始,就落入了對方的圈套。
“孤一生皆在其掌握之中,猶如當年對弈之時,他所指一步,孤落一子,亦步亦趨,全然不知已落他算計之手。”沙揚刃看了一眼趴在腳邊的灰刃,好似是在與灰刃說,又好似在自言自語。
礫金城他守不住。就如同他領兵從赤宮走出的那一刻,他的父親,曾經的老瀚海王齊格翰對他說的一樣。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垂憫地看着沙揚刃,他一直沒有上前與自己的兒子說些什麽,直到沙揚刃駕馬走過他的身前,老人才開口,蒼老的聲音低沉,又帶着一絲不甘,齊格翰說:“礫金城你守不住,北漠你也守不住。”
北漠他也守不住!沙揚刃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他終于登臨了頂峰,就會這麽輕易地被天鸾拉下來麽?!絕對不可能!
“您冷了老貴族們的心,您忘了麽,北漠最強的兵力不是高騎軍,而是那些你眼裏‘擁兵自重’的老貴族們!”年老的北漠天侍者在齊格翰說完後,拼盡了最大的力氣對沙揚刃吼道,“你一直都在依靠着外人,雲鸾是,墨斂之也是,北漠是北漠人自己的,老貴族們雖有錯,但最終能守護北漠的也是他們!”
那些老貴族!沙揚刃冷哼,從他懂事的時候開始,那些老貴族們就用異樣的眼神打量着他,他們一些人說他是大王子沙揚旭最大的幫手,因為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又有些老貴族憎惡他,因為他們支持着他的二哥,企圖讓沙揚葛從沙揚旭的手裏奪走瀚海王的寶座;沙揚刃卻看得清楚,這些精明得跟個老狐貍一樣的老貴族們私下早已商定了好,不論誰繼承了瀚海王的寶座,都要守護老貴族們家族的利益。他的父親,瀚海王齊格翰,還有他的爺爺、他的祖先們,都是老貴族們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自天狼王後,北漠再也沒有與內陸一戰的勇氣,老貴族們操控着他們手中的棋子,想安守一隅。可沙揚刃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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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某曾在淨水河畔眺望扶風,見扶風郡人來人往,熱鬧非常,春冥凝,秋白菊,好生羨慕。若說北漠風景大好,只可算是內陸的一星半點。”墨斂之神色坦然,他的眼光有意無意地落在身旁的顧茗瀾身上,眼中有一抹精明的笑容。
墨斂之的話音也剛好能傳入礫金城上衆人的耳中,埋伏的弓箭手們依然全神戒備,有心細者發現,一些人緊鎖的眉梢松了一些。
沙揚刃湛藍色的眼裏那一層冰好像化了幾許,他松開手,目光停留在天鸾的臉上,想從對方的臉上撬出一絲愠怒。
同一時間,天鸾的目光也對向了沙揚刃,天鸾笑意盎然地看着城牆上半年未見的人,嘴角咧得更開,就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雖然他們曾經或許可以稱為“朋友”。
天鸾的笑容,永遠令沙揚刃目眩。然而,在這樣冷酷的冬日裏,沙揚刃還沒昏頭到為對方的笑容着迷。城牆下,熟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那不更加容易,等孤一統祖洲後,北漠子民就算想去碧落海都絕無問題!”
好大的口氣!礫金城牆上有些士兵變了臉色。沙揚刃磨着後牙槽,眼中剛融化了一層的冰又一次凍住。一統祖洲,他驀地想起了那句偈言:“承天襲雲,一統祖洲!”如今祖洲諸神隐沒,這句缥缈的偈言能否成真?他想起那一日召阿提薩來到赤宮,想從阿提薩的口中得到答案,聰明的漠仆最後什麽都未說。承天襲雲,一統祖洲,天鸾擁有曜舜和伏眷之靈又如何,如果這是偈言,那紫篁就有能力再殺死一次曜舜!
青沂的折扇都快被他握斷了,原來攝政王這個差事并不好當,一堆臣子有事沒事就會給他上一堆的奏折,這也就罷了。司命院的那位大司命,總是板着個冰塊臉,隔三差五地來重華宮裏邀他喝茶。
青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今天那位臉沉得快要滴出水來的大司命又來了。青沂丢下手裏看了一半的奏折,讓內侍請那位大司命進來。
片刻後,大司命巫遠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青沂的左下方,青沂在臉上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捧起面前的素菊茶,恭恭敬敬地對巫遠道:“不知大司命此次前來,可是為了北征一事?”
巫遠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面前的矮幾上,聲音回蕩在空蕩的大殿裏,聽起來瘆的慌。“司命院不得幹政,攝政王莫開玩笑。”巫遠眼中掃過一片陰霾,他擡眼的瞬間,青沂手抖了一下,茶蓋落在杯沿上發出一陣清脆聲響,在大殿裏聽來十分突兀。
“大司命說得是,青沂失言了。”雖是百般不願,青沂還是堆起笑容,向巫遠拱了拱手。
巫遠收起眼中利芒,這才端起桌上涼了一半的茶水,抿了口,而後道:“昨日占蔔,國主司命星較之前日又暗了一些,幾日前我曾詢問過攝政王,如今三神之靈皆已齊備,攝政王還要猶豫不成?”
一向笑容滿面的青沂忽然冷下了面容,他擡眼直視着巫遠,聲音冰涼:“本王說過,大司命若尋到最好的解決之法,本王必不會阻攔。”
見對方意圖堅決,巫遠不懼,反倒溫聲道:“攝政王顧慮的無非就是那個女子,一個女子的性命又怎比得過國主之命?”
“人命無貴賤,請大司命慎言。”青沂瞪了一眼巫遠,他從小就讨厭這個不茍言笑的大司命,在他的眼中,似乎除了世樂皇族,所有人的生命都不足一哂。
巫遠睨了一眼青沂,擡手指着案牍上堆積如山的奏折道:“人命無貴賤?那為何攝政王會一力促成新君北征,如果在你的眼中人命可貴,攝政王為何要煽起這一場終結之火?”
“大司命不是說不終結亂世,就會有更多人死去麽?”青沂怒極,按在案幾邊緣的手指捏緊,指節漸漸發白。
巫遠冷笑一聲:“國主即是終結這亂世之人,如今這位終結亂世的人面臨死亡,攝政王還要拒絕麽?”
“你在逼我?!”青沂騰身站起,直視着對面陰冷的男人。
巫遠氣定神閑地捧起茶盞,慢悠悠地濾去茶沫,淡淡地道:“不,是天下蒼生在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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