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春霖·四

礫金城硝煙已平,城牆上、城牆下,數萬具屍體鋪蓋在整個戰場,血色彌漫,将戰場染成一片赭紅。朗契冗雙肩被兩個銀铠士兵死死按住,縱然雙膝跪地,他仍舊擡起頭,輕蔑地瞪着居高臨下望着他的人。

雲鋒的臉上露出一抹肅然之色,他着實敬佩這位至死不降的北漠将軍,縱然是沙揚刃被俘,朗契冗不曾放棄最後的抵抗。手中的彎刀已鈍,朗契冗仍舊緊握着不肯丢下,他惡狠狠地瞪着雲鋒,伺機尋找着任何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還不放棄麽?雲鋒鷹目半眯,他欣賞朗契冗的勇氣,卻不欣賞朗契冗的愚忠。

“将軍,一共俘獲一百七十六名高騎軍。”一名風騎軍單膝跪在雲鋒面前,朗聲禀告。

雲鋒揮了揮手,讓那名風騎軍先下去,他注意到朗契冗的眼中劃過一抹不甘,一百六十七名北漠高騎被俘,三萬北漠高騎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這一場戰鬥,北漠幾乎全軍覆沒。

“将軍,這個人該如何處置?”雲鋒身旁的扈從官問道。

雲鋒背在身後的手忽然握成了拳,朗契冗的命運只可能有一種:“先押回大營,等國主發落。”

“是!”扈從官讓風騎軍将跪在泥水中的人架起帶走,雲鋒看着那個桀骜的身影,良久嘆了口氣。

“将軍?”扈從官跟随雲鋒多年,知道這位世樂的首将軍惜才,朗契冗在戰場上的果敢英勇,雲鋒全數看在眼裏。朗契冗未及而立之年,剛毅的臉上卻有着一份沉着,再過些年歲,雲鋒或許不會那麽容易就從朗契冗的手裏奪下礫金城。

“走罷。”雲鋒搖了搖頭,沒有藏住眼裏的惋惜之色。

站在大營外侍奉的小內侍哆嗦着腳,擡眼見到不遠處一個國字臉的威武将軍正朝這方走來,連忙停下了腳,收起臉上倦怠的神色,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雲鋒行禮,欠身哈腰道:“首将軍,可是有事?”

雲鋒橫了一眼這個小內侍,吓得小內侍一哆嗦,小內侍又不敢抱怨,忙重新堆起笑道:“将軍恕罪,國主剛吩咐過,如果首将軍和禦将軍有事禀告,煩請明日再來。”

“明日?”雲鋒心頭疑惑,擡頭看了眼将布幕的天空,半刻後點點頭道,“那我明日再來。”

“恭送首将軍。”小內侍見雲鋒拂袖轉身,提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聲落了回去。

“還好還好……”小內侍擦掉了腦袋上的冷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首将軍來過了?”

小內侍的身後,傳來了一個尖聲細嗓的聲音,小內侍剛穩住的心又撲撲地直跳,他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轉過身讷讷地道:“是、是,剛被小人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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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公公面色柔和了些,小內侍連忙躬身退到了大營外,喜公公轉頭看了一眼門簾緊閉的營帳,低聲向身邊的內侍吩咐道:“今晚讓守營的将士們在營帳一丈外巡護。”

北漠的夜晚到來得很早。皓月高懸,紫藍色的天空上銀河如帶,星辰璀璨,廣袤的荒莽原東陸,草色新綠,馬蹄踏在消融的雪水中,帶起一陣新鮮的青草香氣。一赤一白兩騎駿馬揚蹄飛奔在月色下,赤色的駿馬上的人斜飛的眉頭舒朗展開,腰間系着一柄黑布纏繞的彎刀,他輕踢馬肚,領先那白色的駿馬一個身位。另一匹馬上,天鸾一襲白衣,眸色清冷,他緊握馬缰,跟在沙揚刃身後,北漠瀚海王與世樂國主,一前一後,駕馬疾馳在阒靜的荒莽原上。

由荒莽原往北深入,繞過礫金城,再向西行三十裏便是北漠聞名遐迩的月牙泉,泉水在月光下剔透晶瑩,月光浮在水面,随風蕩漾。天鸾勒住馬缰,縱身躍下馬背,雪白的絨靴踏在月牙泉邊光滑的石頭上,他身邊一人高的巨石後,忽然蹿出了一個黑色身影,瞬間來到天鸾腳邊,毛茸的腦袋來回蹭在天鸾的腳邊,天鸾索性席地而坐,灰刃得到機會,直接将腦袋埋進了天鸾的脖頸裏。

沙揚刃還騎在赤旅飛上,赤旅飛沒好氣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兩個後蹄不停地在草地上蹬來蹬去,顯然是對灰刃“喜新厭舊”表示不滿。沙揚刃覺得自己再這麽騎在赤旅飛的背上,沒準兒一會就會被這匹“忠心護主”的馬給從馬背上掀翻。

灰刃絲毫不理會赤旅飛的不滿,它直接把半個身子都壓在了天鸾的身上,天鸾無奈地揉了揉灰刃的腦袋,笑着對走來的人說:“你是怎麽養它的?”

沙揚刃盤腿坐在天鸾身邊,掃了一眼貼在天鸾身上的灰刃,繼而道:“一日三餐好生照顧,你怎麽養它,孤就怎麽養它。”

聽到“孤”,天鸾沒有一蹙,聲音冷了幾分:“你得換個稱呼。”

沙揚刃不以為然地道:“孤一日不退位,就一日還是北漠之主。”

“北漠之主……”天鸾沉吟片刻,“這世上如今只剩下祖洲之主了。”

沙揚刃沉下了臉,伸手撫上灰刃的腦袋,他無意間觸碰到了天鸾的手指,被他碰到的人手驀地一縮,卻被沙揚刃握住了。“祖洲之主……”沙揚刃聲音嘶啞,他看着天鸾純黑的眼眸,眼前忽然跳出一抹暗黑色的光芒,沙揚刃心頭一緊,一股從未有過的滞悶徘徊在心頭,他不可思議地道,“曜舜?”

随着沙揚刃的話音落下,天鸾覺得眼前天地一片倒懸,紫色的光芒自沙揚刃手指間躍出,沙揚刃幽藍色的眼眸變得銳利,他一手扼住天鸾的肩膀,臉漸漸靠近天鸾:“曜舜……”聲音喑啞可怖,不似沙揚刃的聲音,天鸾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消散,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是一個清冷俊逸的面容,眼眸沉靜如水,他悲憫又憂傷地看着自己,這個人是誰?他輕輕在雲鸾的耳畔呼喚着一個名字——曜舜。曜舜?!天鸾想起這個人是誰,所有的記憶在腦海中交織,天鸾緊緊蹙起眉頭,他的腦海中有太多不屬于他自己的記憶。他明白了這是誰的記憶,沙揚刃喃喃低喚的那個人的名字,是屬于曜舜的,那他眼前的這個不停呼喊着“曜舜”的人又是誰?

一駕輕騎破冰而來,馬聲長鳴,刺得圍擋的将士們不由得紛紛皺緊眉頭,待這刺耳的馬蹄聲消散,喜公公翹着小指,拇指與中指撚起身前護衛的衣角,一手揮着面前的灰塵,尖聲細嗓地斥着:“閃開!都閃開!”

守衛大營的天羽軍們立即給喜公公讓出一條道來,喜公公細眉高挑,剛要開口訓斥面前駕馬直接闖入世樂大營的人,就被來人冰冷的面容逼退了。

“少……少司命?”喜公公心頭一突,連忙跪在地上向騎在馬上的人行禮。

巫玄冷若寒冰的眼光在周圍人的身上掃了一圈,天羽軍們覺得心髒好像被凍住了一般,□□紛紛從手中脫落,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

“還不讓開!”巫玄的身後,一個身穿影月軍軍服的人連忙開口呵斥圍在身前發愣的衆人。

喜公公被這洪亮的聲音唬了一跳,挑着聲音揮手讓身邊天羽軍退開:“讓開!快給少司命讓路!”在營中除了将軍和國主外,沒人可以騎馬長驅入營,然而少司命巫玄卻是例外,這位新老國主眼中的絕世少年,可随意在重華宮和軍營走動,即使臣子們紛紛進言司命院不得幹政,雲軒與天鸾都将老臣子們的奏折給打了回去,所以沒人敢再質疑巫玄。

巫玄睨了一眼喜公公,喜公公被這冰冷的眼眸懾住,連忙跪在地上,恭敬地道:“拜見少司命!”随後,原本圍住巫玄的天羽軍一齊跪地,跟着喜公公行禮。

“國主可在?”巫玄目光停留在正前方一丈外的那頂白色帳篷上,帳篷內燈火通明,巫玄卻聽不見一丁點人聲。

喜公公一怔,結結巴巴地道:“國主、國主他……”

“不在?”巫玄懶得搭理這個圓滑的內侍,他輕勒馬缰,掉轉過馬頭道,“去哪了?”

喜公公讷讷地擡手指着大營正前方:“國主說是去月牙泉。”

“廢物!”巫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将頭埋得更低的人,揚鞭一掃,近前的隊伍分散開來,巫玄一騎當先,身後跟着十名黑巾蒙面的影月軍,在月色中絕塵而去。

待馬蹄聲遠,喜公公身前的小內侍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扶起喜公公。喜公公惡狠狠地朝巫玄的背影“呸”了一聲,怒極道:“哼!看司命院還能嚣張到幾時!”

這場春雨在滄落城落了近半個月,馬車轍壓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突兀地徘徊在空蕩的街道上。

坐在馬車中的青年男子用折扇挑起一片窗簾角,看着漆黑幽靜的街道,遠處那一座巍峨的建築上,六角飛檐上各自立着一只白色的極樂鳥,極樂鳥口中銜着一枚鳥羽,下方懸挂着的廊鈴在風雨中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白日的喧鬧被雨聲掩蓋,青沂重新坐回了車廂內的案幾前,放下折扇,給自己面前的茶盞裏沏了杯茶。他的眼光落在小幾上攤開的奏折上,嘴角漸漸浮現一抹得意的笑容。這封奏折是傍晚白虎王親自送到他手中的,想起那位平日裏看上去懶洋洋的白虎王鄭重地将這封奏折遞到他的手中,青沂頓時覺得埋在心底的一口悶氣得以纾解。

“這是我還有朱雀、玄武三王的奏表,這便交給王爺了。”白虎王的年歲與老青龍王差不多,風霜浸染了這位老王爺的面容,但他仍舊記着四王之誓:同心同德,輔佐世樂。

司命院,這位被天芙公主捧起的神聖之地,該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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