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春霖·八

巫玄又恢複了往日冷清的模樣,将雙手籠在袖中,他的身邊多了一頭灰狼,它和巫玄一起,靜靜地望着不遠處的兩個男人。

天鸾臉色蒼白,他顯然沒有太多力氣,只是盤腿坐在地上,聲音低沉不可聞:“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他對沙揚刃說。

黑色的長刀握在手中,沙揚刃手腕轉了一下,将刀刃對準半步之外的人,刀光在晨光中發出瑩瑩冷光,與沙揚刃湛藍色的眼眸中劃過的那道狠厲的光芒交相輝映。

往前半步,橫刀貼在天鸾的脖子上,沙揚刃蹲下身,問天鸾:“如果你死了,祖洲會如何?”

“會再次陷入戰火中。”天鸾斷然回道,不帶一點猶豫。

空出的左手突然按在天鸾肩頭,天鸾感覺到肩頭被壓上一股沉重的力道,可他沒有力氣掙紮,甚至沒有力氣擡起頭看着沙揚刃。刀刃上的寒意一點點滲透到天鸾的肌膚中,順着血液游走全身。天鸾知道巫玄正站在不遠處,可他沒有向巫玄求救。

“如若孤放過你,祖洲又會如何?”沙揚刃再次開口問道。

“或許會與天狼王時一樣吧。”天鸾沒有立即回答沙揚刃,而是沉默了良久,才道。

沙揚刃飛揚的眉頭緊緊地蹙在一起,他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天狼王的時代是北漠最繁庶的時代,每一個北漠子民都期望着能重回那個時代。”

天鸾垂下的眼睛眨了眨,用盡力氣點點頭:“他是北漠的傳奇,永遠的王者。”

“他不是!”沙揚刃收起肆意的笑容,湛藍色的眼眸瞬間收緊,他盯着垂頭的世樂國主,否定了他的先祖,“他是永遠的王者,可他的子民仍舊食不果腹,因為他斷絕了與內陸的往來,拒絕與內陸的強國聯手,換取內陸豐碩的物資。他的驕傲,他的一意孤行,讓北漠永遠都落後于內陸。”

天鸾緩緩地擡起頭,對視上那張熟悉剛毅的面容,沙揚刃也有天狼王的驕傲,甚至比天狼王擁有更大的雄心,他試圖與天鸾一比高下,如果贏了,他就是祖洲之主,如果輸了,他還能與天鸾做一筆交易。

“你要對孤俯首稱臣麽?”天鸾伸手握緊了貼在脖子上的刀刃,刀刃鋒利,割破了天鸾的手掌,鮮血順着刀刃滴落在地,在沙揚刃的腳邊聚成一灘。

“不……”沙揚刃湛藍色的眼眸暗了下來,他把系在腰間的月之眼遞到天鸾眼前,原本光滑的玉石上,刻了四個字——瀚海之誓。

天鸾伸手觸碰到這一枚冰涼的玉石,失去了漠神神力的月之眼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放在墨斂之的瑪瑙鋪子裏,恐怕也沒幾個人會看上一眼。

沙揚刃把玉石反了個面,光滑的表面倒映着天鸾出塵的面容,沙揚刃把玉石放到天鸾手中,沉聲道:“刻上你的誓約。”說着,他松開了手中的天狼刃,天鸾一手握着天狼刃,一手拿着月之眼,怔愣了片刻,随後在另一面刻上了“素照之諾”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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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完字,天鸾将月之眼和天狼刃還給了沙揚刃,仿佛剛才刻下四個字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勉強的笑容,純黑的眼眸漸漸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鮮血淋漓的手掌攤開,就在沙揚刃伸手扶住他的那一刻,天鸾一掌蓋在了刻有“素照之諾”的月之眼上,整個人倒在沙揚刃的懷中,拼盡最後的力氣道:“與君此諾,一生必守。”

“素照……”沙揚刃摩挲着手裏碧色的玉石,口中不停地重複着天鸾刻下的前兩字。

“那是國主的帝號,祖洲一統後的帝號。”巫玄已經走到了沙揚刃的面前,灰刃似乎感受到了天鸾氣息微弱,用毛絨絨的腦袋來回蹭着昏厥的天鸾,想把天鸾喚醒。

沙揚刃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伸手在天狼刃上輕輕一劃,鮮血流下,落在月之眼上,覆蓋了他刻上的“瀚海之誓”四字上。他把浸滿了自己與天鸾鮮血的碧色玉石放到天鸾手中,将人交給巫玄,提起天狼刃,撮嘴吹起一個響亮的口哨,不遠處馬蹄聲響,漸漸地越來越近,巫玄看見一匹赤紅色的駿馬四蹄飛揚,踏着清澈的湖水朝着沙揚刃的方向疾馳而來,待那匹駿馬靠近,沙揚刃攀住馬缰,飛身跨上赤旅飛的馬背,揚鞭絕塵而去。

北漠的瀚海王,又回到了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赤宮。從此後,每一年,從北漠的沙海城中都會有一隊高騎軍隊押送着百車精美的瑪瑙制品,穿越過荒莽原,渡過淨水,跋涉千裏來到世樂帝都滄落,朝拜一統祖洲的素照帝。有細心的北漠使者瞧見,每次素照帝在重華宮接見北漠使臣的時候,他的手中都會握着一塊表面上沾染了斑駁血跡的碧色玉石,那玉石的一面刻着“瀚海之誓”,另一面則刻着“素照之諾”。

重重素白帷幔垂下,天鸾睜開眼時,伸手在虛空中抓了抓,卻什麽也沒攀住。跪在天鸾身邊服侍的喜公公見天鸾醒來,喜出望外,眼中甚至溢出了淚水。“國主您終于醒了!”

天鸾側過頭,就見床榻邊一個身着碧色綢衫,挽着宮髻的嬌俏女子,眼中淚光盈盈,見他醒來,女子忙上前一步,趴在天鸾榻邊,柔聲道:“您終于醒來了。”

“青……凝?”雖然面前這個女子長大了,但天鸾還是一眼認出了這個将會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

“是,我是青凝。”青凝握住了天鸾的手,将臉貼在天鸾的手背上,“您餓不餓?我去讓他們把飯食都端上來。”見天鸾點了點頭,青凝歡喜地退了出去。

喜公公忙扶起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喜極而泣:“國主您可終于醒過來了,老奴天天向地……上蒼祈求您能醒來,謝天謝地您可終于醒了。”自從少司命将國主送回重華宮,少司命就對重華宮內所有侍奉的人下令不得在天鸾面前提起關于地母的任何事情,喜公公剛險些就脫口而出“地母”二字,還好他及時捏住,沒讓天鸾聽出端倪。

天鸾點點頭,他感覺自己好像躺了很久,久到他快不記得自己親自出征北漠,久到他以為自己快要垂垂老矣。

“我睡了多久?”天鸾坐在床邊,四下看了一眼偌大的重華宮。

喜公公一邊替天鸾穿衣,一邊恭敬地道:“快一個月了。”

“快要到初夏了麽?”天鸾起身走到一扇開着的窗邊,冥凝花的花期将過,豔陽下,幽藍色的花瓣無精打采地卷了起來,院內已嗅不到冥凝花的香氣。

“他們……人呢?”

“國主問的是誰?”喜公公一時沒有明白天鸾說的是誰。

天鸾微微眯起眼:“攝政王他們,還有禦将軍……”

喜公公這才反應過來,欠身回道:“攝政王仍在重華宮內佐政,少司命已回司命院待命,禦将軍也回到府邸,首将軍在扶風安排事宜。”

喜公公說完,天鸾沒有說話,重華宮內又恢複了靜默。直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間或夾着女子的嬉笑聲,天鸾才轉過了身,喜公公連忙跟上,伺候天鸾用膳去了。

等天鸾用完膳,還有許多的事情要等着這位祖洲之王來處置。

天鸾重新坐在重華宮的王座上第一日,下旨撤除司命院神權,司命院為青龍王管轄,大司命巫遠重歸世樂皇族,封為肅平侯,巫玄任大司命一職。禦将軍顧茗瀾上表告老,天鸾準許,為表其功,封顧茗瀾為璃城公,封地為原炎崆璃城。首将軍雲鋒為大将軍,領天羽、天臨、風騎、影月四軍,為最高統帥。天鸾娶青龍王青沂之妹青凝為王後。

三個月後,天鸾稱帝,帝號素照,并将祖洲諸國歸于世樂版圖,繼元始帝一統祖洲一千年後,祖洲再次一統。北漠瀚海王向世樂稱臣,每年向世樂上貢百車瑪瑙制品,素照帝許北漠商人進入內陸,往來通商。

折扇“嘩啦”一聲展開,青沂坐在主座上,捧起剛沏好的白菊茶,淺淺地啜了一口,居高臨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玄衣寬袍的男人。

“這也不過是件小事,大司命若不想辦便不辦吧。”見跪在地上的人久久沒有開口回話,青沂丢下喝了一半的茶水,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跟着巫玄跪在青沂面前的司命院的司命們心突地跳了起來,若在三個月前,他們還敢與這位青龍王辯駁幾句,換做現在,給他們十個膽兒他們也不敢。奈何跪在正前方的大司命死活都不吭氣,他們也只能跟着大司命跪在青龍王的面前。

“大司命難道還覺得司命院還是從前那個司命院麽?”青沂挑起眉,冰冰冷冷地問巫玄。

據說這位青龍王眉目溫和,說話都彬彬有禮的,可為何到了司命院,卻是一副想要拆了司命院的模樣?若說當初大司命巫遠得罪過這位青龍王,可陛下已經撤去了巫遠的大司命一職,就連司命院都被褫奪了神權,只能屈居于四王之下,但這又與新任的大司命有何關系?更何況他們聽說,新任的大司命與青龍王是從小的玩伴,傳言好像不盡其然。跪在地上的諸司命心頭一片疑惑。

“卑職不敢。”巫玄終于開口,聲音不卑不亢,“司命院只占蔔皇家事宜,從未有替臣子占蔔的先例。”

“先例?”青沂嗤笑一聲,“高高在上,淩駕于皇權之上的司命院不也開了被褫奪神權的先例?司命院已經不再是侍奉地母的司命院了,它是天下百姓的司命院,為天下百姓占蔔!大司命記清楚了?”

巫玄沒有擡頭:“卑職謹遵王爺教誨。”

“那還不去辦?”青沂眉頭高高挑起,他站在巫玄的面前,俯視着跪在地上的“摯友”,手中折扇合起,被他緊緊地攥住,他很想問問巫玄,到底為何不放過澤白月,不放過沉滄!

巫玄淡淡地應道:“是。”

青沂看着巫玄遠去的背影,嘴邊露出一抹苦笑。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巫玄的所作所為,而巫玄也不需要他的原諒。

“大司命,給趙司錄定風水的事情還是我去吧。”一個年輕的司命見巫玄腳步虛浮,想替巫玄分擔,反正也就是給朝中的一個官員的新居占蔔風水,用不着司命院的大司命親自前往。

巫玄搖了搖頭,面色蒼白:“青龍王既然指名了讓我去,我就必須得去。”

“可您剛在淨水邊設下了結界阻擋炎崆山脈的酷熱,您的法力消耗太多,應靜養一段時日。”年輕的司命再勸。

巫玄固執地回絕了年輕司命的好意,他仍是清清冷冷的:“不妨事,我去吧。”

“大司命……”

這是今年最後一場春雨,風中夾雜了一絲暑意,璃城公顧茗瀾穿着一身素白寬袍,撐傘站在一群墨衣人身後,靜默地看着披着蓑衣,在人群中來回忙碌的墨斂之。

春日起舊茔,雨幕中,墨斂之的面容朦朦胧胧,顧茗瀾目光徘徊在墨斂之的臉上,覺得這張臉好像離自己很遙遠,又好像離自己很近。

“老爺,青龍王讓人送了一株霜棠花來。”跟随在顧茗瀾身後的老仆指着身後青龍王家仆手中還未打朵兒的霜棠花道。

顧茗瀾沒有回頭去看那株霜棠花,只是輕輕點了下頭,對老仆從說:“替我多謝青龍王。”

“老奴這就去。”老仆從往後走了去。

顧茗瀾微微眯起了眼,青沂與自己這份師徒之情始于這朵霜棠花,如今青沂将這株霜棠花還了回來,即是他們師徒恩斷。老仆人片刻後回到了顧茗瀾身邊,神色變了些。

“怎麽回來了?”顧茗瀾問。

老仆從把霜棠花捧到顧茗瀾眼前:“老爺,這株不是您給的那株。”

聽得老仆從這麽說,顧茗瀾這才把目光轉向老仆從手中捧着的這株霜棠花,還未打朵的霜棠花只有一根從泥土中鑽出的墨綠色一指粗的莖條,交錯地長着繁密的碧色巴掌大小的綠葉,這看似不是當初他送給青沂的那一株霜棠花,那一株霜棠花在春日裏的葉片要稀少許多,看上去就像要枯死一般。顧茗瀾伸手捋過花枝的另一側,墨綠色的莖條上有一塊不起眼的黑色斑點,顧茗瀾收回手,淡淡地笑了笑:“還是那一株。”

“還是老爺心細。”在顧茗瀾撥開花枝的時候,老仆從也看見了那墨色的斑點。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是想告訴我,他出師了。”顧茗瀾轉過了頭,對老仆從道,“替我收好它。”

老仆從領令,小心翼翼地把那株霜棠花放入了馬車內。等起出炎崆靖烈侯的骨灰,禦将軍顧茗瀾就要帶着這株霜棠花離開世樂帝都滄落。

“先生,取出來了。”

雖然穿了一身蓑衣,仍擋不住傾盆而下的雨,墨斂之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濕,他毫不在意滿身的雨水,接過琉璃制成的四方盒子,卻沒有打開。随即有人遞上一塊雪色絹布,蓋住了盒子。

“把土填上,我們走。”墨斂之把裹上了雪色絹布的盒子拿在手中,一步一步向着站在馬車邊的顧茗瀾走過去。

顧茗瀾的目光至始至終都停留在他手中的琉璃盒上,墨斂之看着這樣的目光心頭悶得慌。等墨斂之走到顧茗瀾身邊,他看見顧茗瀾握着傘柄的手指節發白。

“要不要打開它?”墨斂之将裝有墨敬之骨灰的琉璃盒遞到了顧茗瀾眼前。

顧茗瀾伸手就要接過琉璃盒,卻在要觸碰到琉璃盒的時候,手如觸電般地收了回去,他甚至往後退了一步。“不……”顧茗瀾的手緊緊握成拳,他貼在馬車邊,痛苦地閉上眼,不敢去看琉璃盒,更不敢看與墨敬之擁有同樣面容的墨斂之。

原來忘記會是這麽痛苦。傘落在地上,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澆在曾經叱咤祖洲的禦将軍身上,墨斂之眼眸驟然收緊,被觸及到心底最深的傷痛,眼前這個人竟是如此的脆弱麽?

“顧茗瀾……”墨斂之上前一步,将神色恍然的人用力抱在懷裏。墨敬之說,即使顧茗瀾決絕地離開璃城,決絕地離開他的身邊,他也不會後悔愛過他。墨斂之終于明白了墨敬之為何會這麽說,顧茗瀾不是絕情的人,他愛墨敬之愛到刻骨銘心。

墨斂之感覺到胸前有一股溫熱傳來,那是顧茗瀾的淚。三年裏,顧茗瀾一直壓制住內心的後悔,祖洲一統,天下白衣,他實現了年少時的夢想,可驀然回首,他才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

“我們帶他回璃城。”墨斂之很嫉妒墨敬之,墨敬之為了愛顧茗瀾,把命都交給了顧茗瀾,甚至幫顧茗瀾完成了天下白衣的夢想。他想,自己也許這輩子都無法讓顧茗瀾徹底地愛上自己,然而這又如何,只要他愛顧茗瀾就好。

漫天的素白飄落,哭聲恸天,赤紅的巨大帳篷邊沿裹着一片雪白,沙揚刃握緊天狼刃高舉向天,他身後跪倒了一衆身穿白色孝衣的北漠皇族及臣子。

阿提薩盤腿坐在一旁,他又老了許多許多,似乎連站都站不起來,哈馬爾帶着兩個孩子陪在阿提薩身邊,時不時會與阿提薩說些什麽,然而年老的漠仆已經聽不清楚哈馬爾在說什麽,嘴中偶爾會發出一陣嗚嗚聲。

灰刃無精打采地窩在沙揚刃身後,偶爾會掃一掃尾巴,但是卻沒人理會它。老瀚海王齊格翰去世了,他的屍體按照北漠的禮俗藏在了月牙泉畔,陪伴着北漠神祗漠神煙砂。沙揚刃微微垂下頭,遠處的山坡上層層疊疊地開遍了赤紅的忘憂花,随風連綿舞動,似乎是在迎送老瀚海王的靈魂。

“敬送北漠之王!”沙揚刃沉聲一喝,天狼刃在湛藍的天空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跪在地上的北漠子民紛紛附倒身子,敬送北漠的瀚海王最後一程。

北漠,從此歸附于祖洲,無神的北漠時代開啓了。沙揚刃收回天狼刃歸于鞘中,緩緩閉上了雙眼,不知高坐在世樂重華宮內的那位帝王,是否也與他一樣,開始迎接這個新的時代。

【歷史·革鼎】

素照帝于鼎新七年薄月改元稱帝,這一年為素照元年。同一月,掌控世樂神權的司命院歸于四王統轄,褫奪司命院神權。出身于世樂天姓皇族的大司命巫遠改回本姓,封為平侯。素照帝娶青龍王之妹青凝為後,是為素元後。禦将軍顧茗瀾告老,素照帝封其為璃城公,封地為原炎崆璃城。首将軍雲鋒擢升一級為大将軍,統領天羽、天臨、風騎、影月四軍。自祖洲初創五千年後,北漠于素照元年歸入祖洲版圖,自此祖洲真正一統,天下盡尚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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