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許欽珀只得從那腐植土裏爬起來,剛站定,頭上一陣眩暈,整個身子就晃了晃。

及至臨近中午的時候,許欽珀再撐不下去,前方的官小熊猛地聽見身後一陣沉重的悶響,扭身過來,就見許欽珀已然仰面跌後了去。

“喂——”

官小熊胸口一窒,手裏的枯枝掃上他身軀,許欽珀一動未動。

官小熊看看前方無邊無際的森林,面上透出一股晦澀悲涼,而那絲表情一閃即逝,面色又恢複了麻木呆滞。

她再次拿樹枝抽了抽他雙腿,他依舊未動,她上前摸出那把手槍掖進懷裏,拎起被甩在一側的背包,朝自己肩頭一扛,又攏了攏薄毯子,才邁步朝叢林裏走去。

也不知為何,那腳步先是決絕又堅定,可走了不遠,就是走走停停,遲疑不決,可她依舊狠下心沒回頭。

也不知走了多久,回頭一望,暗潮濃密的森林已經将來時的路掩了個嚴嚴實實.

透過樹枝樹梢,是一點點鉛灰色的天空,跟人的心情一樣。

官小熊扶着背包的手一軟,那背包就從肩頭滑落下來,驀地把腳背砸了個生疼。

她縮縮腳趾,拎起了那背包,突然扭回身子就一路小跑向來時的路,視野之內枝枝杈杈交相錯綜延伸而出,揪扯了她衣裳,劃破了她小臉,她也熟視無睹,只一顆心砰砰直跳,再也落不下去。

一道樹枝從視野處劃開,許欽珀的身影還像先前的樣子閃在眼前。

官小熊肩頭的背包,腋下掖着的薄毯子一股腦兒從身上甩脫出去,她弓着身子,雙手支在雙腿上,眼睛直直盯着他的身軀,大口喘着氣。

待那股驚魂甫定般的感受漸漸安定下來後,她才喘着氣向他走去。

她蹲在他身側,才見他面色灰白的厲害,而嘴唇是泛着不正常的灰紫.

他雙眼緊緊閉着,可眼皮下的眼珠子一直動來動去,像是極其想睜開眼睛,卻由于力不從心而睜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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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牙齒像是咬得很緊,導致咬肌在一跳一跳,整個額頭上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至極。

有蟻蟲爬上了他血跡斑斑的臂膀,先是一個一個的小黑影,很快又是一片一片的朝那紗布裏鑽。

官小熊眼皮一跳,想也不想就伸手拍打了過去,許欽珀身子一顫、驀地呻-吟出聲,眼皮也翻動了兩下。

“許欽珀——”

官小熊鼻頭一酸,眼淚就聚滿了眼眶子,差點落下淚來,她大聲的喚道。

然而她不知輕重的拍打,終是換成他一聲比一聲粗重又難忍的低哼。

她又手足無措起來,雙手簡直不知往哪裏放。

眼看那蟻蟲又往裏鑽着,他脖子上也蹿過一些,那片皮膚立馬就泛了紅——蟻蟲要侵占這剛剛倒下的軀體當做肥厚的食物——可許欽珀可以有千百種終結的方式,官小熊卻無法親眼目睹那樣的一個許欽珀、他的每寸血脈、血肉,要被小小的蟻蟲吞入口中,最後化作一具白骨。

她驚然扶起他腦袋枕在她雙腿上,把那蟻蟲一股腦兒拍落了。

又突然想起了什麽,當下又把他放下,跌跌撞撞回到那甩落背包的地方,拉開拉鏈翻騰來翻騰去,果然被她尋見了半瓶子噴蟲劑。

再次跑了回去,歪了頭,把那噴蟲劑對着許欽珀渾身噴了個全。

液劑像霧氣一樣沾在了許欽珀裸-露的皮膚上充當了防護,空氣裏刺鼻的味道卻驀地把官小熊刺了一下,她猛地又是嘔吐起來。

胸腔裏翻湧着一股胃液的酸氣,來勢洶洶,官小熊又是吐的昏天暗地,待平靜下來時,她腿上覆着一只手,指尖打着顫要抓上她衣擺。

官小熊淚眼蒙蒙的看過去,就見許欽珀微微眯開了眼看着她的方向,可他咬肌依舊繃得死緊,牽扯着太陽穴到下颌的幾道青筋凸起,卻是一個字也發不出。

官小熊恥于向他表露感情,尤其是他的生死能牽動她心緒的感情。

她側了頭、尾指在眼角利索的劃過、揩去淚水,又是一副淡漠又呆滞的神情。

她下巴微擡,面無表情面向他,伸手拍打向他臉頰,道:“你不會快死了吧,撐不下去吱個聲——”

話至此,喉嚨一噎,再說不下去。

她匆忙扭過了頭,先前怕打他臉頰時,手掌指尖觸及的一片皆是滾燙,那滾燙熱氣灼灼的像是一點火苗點了她手指,快要燒到了五腑六髒,燒得她心尖都是一陣驚悸和恐慌。

許欽珀的手指還在努力去拽她衣擺,喉嚨裏發出渾濁的聲響,像是想要說什麽話。

官小熊把衣擺一拽,甩開了他手,她俯□子努力抱起他上身,向一旁的山洞拖去。

拖拖停停,她手臂酸困麻痛,快要支撐不下去,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後去,許欽珀的身子随之也倒了上來,沉沉的壓住了她。

官小熊因為挫敗的情緒而驀地氣急敗壞,她搡着他肩頭,大吼大斥的辱罵道:“你就不能動一動,你不是威風嗎,不是能耐嗎,你現在、現在跟一攤爛泥沒區別。”

許欽珀沒甚表情,他努力要撐起身子,可力不從心,眼前均是白花花一片,只擾得人暈頭轉向,末了他喘着氣,把手伸後去,打着顫摸上了她臉。

她臉上一片水涼,許欽珀渾渾噩噩裏只道她是落了淚,嘴裏就發出了間間斷斷的幹笑,手卻更用力的摸上她臉。

官小熊把臉埋進了他虛軟的手心裏,也終于哭出了聲。

哭過後,她又好了起來,搡開他手,再次撐起身子抱着他上身朝山洞拖。

許欽珀的後背終于抵在了洞口堅硬的石頭上,他硬是扯出一絲笑看向她,手虛虛的擡起,比了個大拇指。

官小熊呆呆滞滞的看着他的動作,半晌無言。

她尋回了薄毯子一半墊在他身下,一半攏在他身上,她尋回了背包,取了水使勁扳開他嘴巴一點點灌進去。

許欽珀好似好了很多,忽閃了兩下眼睛,眸底也滲出了流動的碎光。

官小熊的視線落在了臂膀的傷口處,她知是那傷口感染作祟,若不及時處理,許欽珀還是會随時倒下去。

她拔出了那柄尖刀,打着火機一點點烤着刀尖、刀背,直到刀尖發了紅,才對向許欽珀的傷口。

許欽珀靜靜看着她,即便再是狼狽虛弱,那神情依舊是恒古的淡若流水,眸底的流光在時光裏細細潤潤的流淌,從那場鮮活的初遇,到之後的執拗傷害,再到此時身陷囹圄的相守。

刀尖靠近,驀地又停下,官小熊抿了抿下唇,把刀柄換在了左手——左手雖不及右手靈便,可正因那不靈便,才能下得去手。

刀尖穿刺進斑駁血跡的紗布,一挑,紗布斷裂,卻未掉落下來,官小熊只得拿手去撕,才見那紗布早和血肉模糊粘連在了一起,她飛快瞥了一眼許欽珀,狠狠一扯,紗布落了下來,黏着一些皮肉。

繼而官小熊的視線落在了他傷口處,猛地瞳眸一縮,頭皮上蹿過一陣瘆人的發麻。

傷口的邊緣皮肉已經虛白水腫,裏面是潰爛流膿,看着慘不忍睹。

她持着刀柄的手不由又打開哆嗦,手指伸開又捏緊,反複幾次才下了刀,削去那些潰爛的皮肉,膿水,直到重新露出紅裸裸的皮肉,把那刀背猛地燙了上去,呲呲的聲音夾雜着一股燒烤的熏味過後,那皮肉又被糊了起來,官小熊像是脫力般的栽坐下去。

許欽珀死白的面孔像是被水浸透一般,眉頭死死擰結,汗水蜿蜒而下,最後彙聚在下巴處一點點落下去。

他繃得僵硬的肩頭像是痙攣了一樣一直打着顫,卻緘默般的承受着劇痛。

直到官小熊緩過勁來,許欽珀的肩頭依舊是一抽一動,她再次喂他水,他痛得連水都咽不下去。

她含着水一點點頂進他嘴裏,扶着他下巴見喉結動了動,就又含水喂去,反複幾次後她離開他身邊,持着那把刀像周遭走去。

許欽珀陷入渾渾噩噩中,直到生疼的地方覆蓋上一抹沁涼,他潛意識裏知道她回來了,那手就又想摸去。

地下有一大株連根草藥,官小熊嚼一些就吐出來覆在他傷口處,見他手指動動,她把手遞了過去,湊在他耳邊道:“還沒昏過去?你省心點吧。”

許欽珀這才像是心安了,眉目也不那麽擰結了。

天光一點點暗下去的時候,官小熊抽回了手,尋了些濕木圈在一起去點火,火好不容易蹿了起來,她持着一截火把伸進那洞裏。

洞并不深,火光一靠近就見空氣裏浮着淡黑色的霧氣,再靠近,那些黑色霧氣裏傳來微小的噼裏啪啦聲響,片刻後均被火燎得沒了蹤影。

洞裏稍顯幹燥,地上卻是一些白森森骸骨,火光一照見,官小熊就扭過了頭,不敢再目睹。

先前被燒卻的黑色霧氣,其實是一些攜帶病菌的微小蚊蟲彙聚而成的,只要被人吸入,就再也醒不過來,官小熊無法推定那些骸骨是誰的,只是後背瘆人的厲害,她撿起一根樹枝,背着身子摸索着把那些骸骨弄出洞,又把火堆移在了洞口,這才去搬許欽珀。

她雖然一直在忙來忙去,可因脫力,動作實在緩慢,直到天光沒入天際,再瞧不見蹤影,整個森林又是暗黑一片,她才把許欽珀弄進了洞裏,而此時天空猛地一片炸雷聲,繼而大雨傾盆而下,入眼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

雨水在洞口形成了一片雨布,在地下打下一片密集的聲響,那火堆裏火苗亂蹿,明明滅滅了幾下,全部化成了灰燼。

官小熊蜷縮着身子朝許欽珀身上擠,可依舊躲不開猛烈的雨布,不一刻,她半個身子被打了個濕透。

可山風裹着雨水在森林裏肆虐,那風鑽進了洞裏,經過濕透衣物粘貼着的皮肉,叫人忍不住的打寒戰。

官小熊打了火機湊在許欽珀門面上瞧了瞧,又伸手去摸了摸,不同外間的岑冷,他皮膚上肆虐的是一股燒心灼肺的熱氣。

官小熊知他燒得厲害,今晚是個坎,他若頂不住,可能就那麽燒過去了,若頂住了,也就活過來了。

她心裏悲悲戚戚,極度想随着那雨聲大哭一場——一切糟糕透了,一切又絕望透了。

末了她忍着悲傷,四下摸索着去尋紗布,想要接水替許欽珀擦身子降溫,可轉念一想,又怕紗布用完,就咬了牙把自己上衣脫了下來,伸在雨布裏,就了雨水再擰擰,掀開許欽珀身上的薄毯子,伸進他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服裏,一遍一遍擦着。

機械的動作下是快要奔潰的情緒,她不知道是不是于事無補,只是一遍一遍擦着他身體,直到胳膊麻木的屈不回去,才停了下來。

她鑽進薄毯子裏,腦袋貼着他胸膛躺好,耳邊依舊是暴虐不停的大雨,可心緒仿若能在他胸膛間尋到一處安寧之地,她靜靜的環着他脖子,陷入了勞累過度後疲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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