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保姆很快就敲定好了,是位鄉下阿婆,面慈目善,話不多、卻貼心,且手腳麻利,很會做些地方特色的小菜和糕點。

官小熊很歡喜這位阿婆,沒過幾天就同她親熱了。

這日官小熊拎着包出門,是去一家科研所見一位朋友——前段日子因着庾揚的關系結識的朋友。

原本她父母逝去後留下一些積蓄,可是并不多,這幾個月她既沒掙來一分錢,便只能是坐吃山空,可想着往後還有這麽個寶寶,兼阿婆的工資,就想趕早得把自己工作尋摸下——雖然她當初離開緬北,回到雲南後,發現證件裏夾着一張寫有密碼的數目不清的銀行卡,可她俨然是從未想去動那筆錢。

庾揚介紹的這位朋友在所裏做主任,便叫她去所裏瞧瞧,官小熊想着不管能否勝任工作,多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便欣然應承了。

庾揚這位朋友接到官小熊後,帶她在所裏轉了一圈,就接到一個電話,暫時抽身離開了,官小熊靜等半晌見時間不早了,便也提早走了。

科研所外邊恰好是十字路口,官小熊不好打車,就徒步朝前走,拐過了彎,附近就是一個大超市,她邊走着、随意的目光在看到前方一個熟悉的人影後突然一怔,繼而像是被刺了一下驟然緊縮,嘴巴也不由張開,猶自不信的神情,腳步倏然就僵住了。

這時候汽車喇叭聲驟然響起,官小熊才像是受驚了般的跳開,下意識轉過頭瞟了一眼,才見她所處的位置是超市地下停車場出入口。

她忙移開腳步,一手捂着胸口,要向先前看見的那人疾走而去,不想先前按喇叭那汽車見她空開道路也不爽利的馳開,反倒是猛地左轉向停靠下來,車窗玻璃很快落了下來,鑽出一個女人的腦袋,她對着官小熊的方向喚道:“官小姐——”

官小熊先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待那人喊了幾次後,她才停下腳步、懵懵懂懂的轉過頭。

“何佳琪?”

官小熊又是一驚,下意識裏不安的朝四下看看。

何佳琪下了車,走近她,很快明白她的擔憂,便笑道:“老二怎麽可能在這裏。”

官小熊心口跳了一下,也不知是酸澀還是松了一口氣,便垂下了頭,嘴裏糯動着:“哦……”

“我是同未婚夫一道來這裏的。”

何佳琪嘴角帶着一抹笑,意味不明的看向超市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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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小熊猛地心亂如麻又如鼓擂,像是意識到什麽一樣,又像是還不相信般的瞪着眼睛盯着她,像是要從她那裏得到什麽确定的答案、以證實先前所見。

何佳琪輕輕喟嘆一聲,目光若有若無的停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點頭道:“是他,應少清。”

知官小熊猶自不明白,她又道:“他沒事,一直沒事……後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何佳琪面色泛了紅,有些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卻一直盯着官小熊的眼睛,像是要她明白她未說出口的那些話的意思。

官小熊腦子裏一片混沌,懵懂的點了下頭,應道:“哦……”

何佳琪咬了咬下唇,猛地抓住了她手,有些迫切的說道:“官小姐,我知道這樣不好,我知道少清是喜歡你的,他一直想救你,想帶你走,可……可老二是什麽樣的人,他不會容許旁人做那些手腳的……官小姐,你記着,少清他是去救過你的,你、你心裏不要記恨他……”

官小熊猛地手足無措,她惶惶的扶着她手,忙道:“我、我沒記恨他的,從來沒有,他過得好就好。”

何佳琪這才露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輕輕道:“那、你祝福我們嗎?”

“祝福。”

官小熊惶惶又肯定的點頭應承。

何佳琪這才松開她手,擡手掃後額前一縷短發至耳後,定定心神,又是一副俏麗淑婉的模樣,才道:“官小姐最近好嗎,你離開的事情仰光那邊都知道了,子瓊還哭哭啼啼的對着老爺子老太太告老二的狀,說她好不容易得了那麽一個二嫂嫂,偏偏……嗳。”

官小熊絞着手指,低低道:“好,我挺好的。”

驀地兩人相對無話,都緘默下來,官小熊察覺後,忙擡頭道:“你快些去忙吧,他、他在那邊該等急了。”

何佳琪向她身後看去,見超市門口應少清百無聊賴的站在那裏,這會兒目光正要掃到這邊,她便笑道:“好,我們住在滇池路中央某別墅區,你有時間就來耍罷。”

“好。”

官小熊客氣道。

随即目送何佳琪上了車,眼角一閃,就見超市門口的應少清仿佛是看到了她,正呆呆的向這邊望來,官小熊回頭對他笑了笑,便匆忙上了一輛的士,透過車窗玻璃,見何佳琪的汽車從路口繞了一圈又停在超市門口處,這才探出腦袋去喊應少清,而應少清的目光仍舊凝滞在一點上,整個人有些悵然若失的模樣。

随着的士融入車流,外間的一切景象都快速向後滑去,官小熊依舊盯着車窗玻璃,還未回過神來,像是仍舊沒法消化今日所見——許欽珀的大嫂、何佳琪和應少清在一起了。

這個認知或許還不夠震驚,更叫她震驚乃至震撼的是、那個在仰光、自己親眼所見、被碾死在車輪下的應學長、竟然是好端端的站在那裏。

正是因為親眼目睹他被‘碾死’那樣的慘劇,官小熊悔恨的無法自已。

也因此對許欽珀、憎恨和絕望到極點。

雖然許欽珀之前對于她幾次三番的逃跑耍了諸多懲罰手段,可潛意識裏,她并非恨他到極點,就像許欽珀曾經說過類似于這樣的話——‘如果有那麽一天,她比他強、自然可以任意操縱他的性命,他也沒有任何怨言。’——并非是默認他那樣對人權完全無視的态度,只因在那片土地上,人人為本能的存活而生,信奉的便是那武力和力量——而‘操縱他性命的那一天’是有過的,在罕無人跡、危機重重的老林裏,狼狽又重傷的他頹然脫力到極點,她卻放過了那樣的機會,給了他走出老林的機會……

官小熊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做,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人,明明是令人心寒的人,可她偏偏見不得狼狽的他、頹然的他、陷入生死困頓的他……

或許男女之間的感情永遠都沒法純粹的去愛、去恨,那些愛愛恨恨之間存在着蛛絲馬跡的微妙情感,叫人一時之間竟是不能明白自己的心裏、愛恨占據的比例究竟是多少。

官小熊在車上還是一副淡然的模樣,可下了車,她腳步飛快的朝家裏走,開單元樓門的時候差點夾了手,上樓梯的時候差點踩空,整個人像是驚魂甫定到極點,待進了家裏,一閉門,她的身子重重後仰靠在了門上,氣喘籲籲,冷汗涔涔。

也不知站了多久,室內光線漸漸黯淡下來,她動了動雙腳,才發現雙腿麻木酸困的厲害,定頓了半天,才擡起腳步慢慢朝裏走,下意識喊道:“阿婆……”

阿婆今日請了假,回了鄉下,官小熊在喚她無果下才後知後覺想起,而靜谧下,襯托她此時的心境,心裏無端湧起了孑然孤苦之感,她身子一頓,就勢生硬的坐在了餐桌前。

夜黑了下去,而室內還未開燈,漫無邊際的黑暗肆無忌憚般一點點吞沒光線,最後只逼得她身影只剩下一個輪廓。

卧房那邊突兀的傳來一聲響動,像是窗戶被風頂了一下,卻讓習慣了受驚的官小熊頭皮一緊,後背僵了幾分。

片刻後她緩緩站了起來,随手摸了餐桌上的陶瓷杯子就朝卧房門口走去。

卧房房門沉靜的杵立在那裏,官小熊卻不知怎地,莫名的心跳了極點,呼吸急促不安、連手心也濕膩了幾分。

室內如此安靜,就算有丁點聲響也躲不開人的聽覺,隔着一道門,她眼睫顫動之間,那裏面輕微的腳步聲響起、繼而步步走近,很快又停了下來,恢複了死靜。

官小熊只覺自己渾身像是脫力了一般,雙腿隐約打着擺子,卻毫無力氣拔腿而逃,她直杵杵的站在那裏,爾後一咬牙,前身拼力向門撞去。

門嘩啦一聲響動,向牆壁甩去,随即被反彈的力量晃動了幾下,吱吱悠悠的停了下來。

官小熊的目光卻像是被盯在了三步之遠的人影身上,再也移不開了。

這種老房子,卧房是向陽的,偏偏這客廳是居于卧房和餐廳之間、處在個中間位置,所以官小熊在餐廳所處的位置恰好是沒有多少月光的,而這卧房、卻是被銀白色的月光灑了個滿地,乍一看,相當晃眼。

而那人,是背對着窗口的,所以是個逆光的位置,流動的銀白色給他身上染了個通透,只那面目隐在黑暗中,瞧不真切。

可,不必瞧真切了,只看那身影,她便知道是他,許欽珀。

月光雖然晃眼,可并不刺眼,可官小熊莫名的就被刺到了,眼裏瞬間就酸脹的厲害,差點落下淚來。

她定了定神,向後退了一步,才又睨過眼神,默然的瞧着他。

許欽珀衣服有些狼狽,只因他是趁着天黑順着管道爬上來的,這麽遮遮掩掩的行徑着實不好,卻也無甚尴尬,他拍了拍身上灰塵,就走前一步,從那月光中走了出來,整個面目也清晰印入官小熊眼簾。

“最近過的怎麽樣?”

許欽珀一出口,才察覺那嗓音低啞晦澀,便裝着樣子又哼了兩聲嗓子掩去那份難耐的激動。

今兒遇了兩遭故人,聽了兩遭問候,客氣的回應都是一樣的,“挺好。”

官小熊睨着他,沒移開分毫視線說道。

許欽珀再向她看去,才驚然發現她隆起的腹部——她的雙手有意無意托着腰身,乍看像是個拿羽翼護着雞崽兒的母親,可生硬又從容不迫的态度像是去故意叫他瞧見那腹部。

官小熊沒有等來許欽珀的面色丕變,甚至半點驚亂惱怒。

他反倒是笑出來聲,整個人一下子從沉悶變得活潑有了色調般的跳近她身邊,就要伸手摸上她隆起的肚子,還自言自語般的低語道:“都這麽大了……有五、六個月了吧、真好……”

在他指腹将将要觸及到她腹部的時候,她再次後退一步,躲了開來,冷眼瞧着他。

許欽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麽,他有些無措般的收回手去,半垂着眼睛像是不大好意思,有些語無倫次又斷斷續續的說道:“我、你、你走的時候,我不該對着你發脾氣……我是氣壞了……”

他飛快的擡眼瞄了她一眼,卻見她依舊是那個漠視的神情,心裏愈發沒了底,可吞吞吐吐的到底不是大丈夫所為,便站正了身子,嚴嚴肅肅的直視向她,正兒八經道:“我錯了,不該罵了你,你走了,白白帶走我、我……”

我不出來,又打起了結巴,末了咬着牙道:“把我思緒帶走了……”

他眸中閃動着、跳躍着光亮,溫溫情情又充滿愧意,緩緩走近她,雙臂張開碰觸到她袖口,并未再進一步,才接道:“我睡不着、只想着你,可既開口叫你走,就沒想過再強迫你……可如今、如今我們都有孩子了,都這麽大了,你既然不舍得失去她,也就不願意她失去父親對嗎?”

他按捺着急切詢問道,一絲絲緩重又灼熱的鼻子從上方打下、撲在官小熊頭發頂上,而高高大大的身影此時又近在咫尺,叫她差點軟了雙腿。

她強自按捺了許久,才輕輕道:“你走吧,他快要回來了。”

許欽珀驀地眼瞳緊縮,生硬又懵懵懂懂的問:“誰?”

官小熊擡眼望向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轉身坐在了客廳沙發裏,手掌有意無意的摩挲着肚腹。

許欽珀只覺一腔暖情付諸東流,他像是自導自演了一出滑稽戲,繼而天大的火氣騰升起來,又隐約夾雜着種種未能道明的委屈、直杵杵又生硬的盯着她,他堪堪張嘴,便被她輕飄飄的打斷,眼眸一掃,輕輕道:“你又要生氣了?我不是你什麽人,又是個孕婦,你還是不要在這裏發脾氣的好。”

許欽珀沉吟片刻才無奈道:“我沒想發脾氣,只是你不該用這種方式拿喬……我心裏有你,就不會再負了你,那孩子……”

“你還不懂?拿腔作調的是你,這孩子四個月大,是我營養好些,顯懷了。要是你不信,我去拿醫療卡。”

官小熊打斷他,便真要起身去拿醫療卡。

既是四月份大小的胎兒,是怎麽都算不到許欽珀頭上的,他在這一刻恍似被雷劈中,身子晃了兩下,面色瞬間變得灰白。

他嘴唇打着顫,又緊緊抿住,死死盯着她的身影。

官小熊忐忑不安,她摸得清他脾氣,他不是那麽好哄,可她還是硬着頭皮朝卧房走,就等他自覺羞辱說那聲不用。

許欽珀緊抿着唇沒有說只言片語,倒像是真的等她去拿那證明,實則是心思亂到極點,再不能思考。

安靜裏,一聲救急的敲門聲響起,官小熊心口跳了兩下,也止下了步子。

那敲門聲像是孜孜不倦,敲了好久,許欽珀直杵杵立在那裏,像是視若無睹。

片刻後官小熊才去開門,她拉開一條門縫,才見是庾揚。

“官官——”

庾揚生怕官小熊是在房裏出了什麽事,這下見了人,便是個歡歡喜喜的模樣,忙喚道。

可他未喚完,官小熊便打斷他話,側過身子讓他進來,道:“你回來啦,今兒單位上怎樣?”

庾揚随口應道:“就那樣呗,也沒甚事情,下班後我就去聚會了,剛回來,順道來——”

“哦哦,要不要喝茶,自己去倒。”

官小熊再次打斷他話,又順手去提他手裏拿着的外套。

這下就連庾揚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了,他擡手摸了把頭發,倒是沒多問,便應道:“恩,好。”

便朝室內走去,猛地見客廳裏直杵杵站着個高高大大、又面無表情的人,一下不防、他吓得跳了後去,“這——”

“以前認識的人,順道來轉轉,他待會就走。”

官小熊淡淡道。

“哦哦,你好,我是庾揚,官官——”

庾揚是個好交結朋友的青年,便禮貌的伸手過去。

官小熊驀地打開他手,生硬的把他推到卧房裏,邊打斷着他話:“好啦,你是不是喝酒啦,快去歇會吧,這裏不用你來管。”

“官官——”

“去吧、去吧——”

庾揚一頭霧水的喊了幾次,都被官小熊或輕或重的擋了回去,末了她拉好卧房的門,就站在那裏,看向許欽珀:“你該走了。”

許欽珀像是個被人提着線的傀儡,木讷的朝門口走去。

經過官小熊身邊的時候,他驀地停了下來,漆黑又暗沉的黑眸看着她,緘默中裹着叫人窒息的心碎,半晌後他才輕輕道:“窗戶那裏……壞了,記得明修好。”

官小熊硬着脖子沒轉開視線,又聽他道:“你、保重。”

随即他大步邁開離去、步伐裏帶着少有的殺伐果斷。

門咣當一聲,他的身影消失匿跡。

可那步伐帶出來的清風恍似還留在室內,靜靜的揚起官小熊一縷碎發,又靜靜的落下,像極了塵埃落定。

官小熊這才猛地軟坐在地上,哭出了聲調。

是什麽時候察覺她對他有了微妙的感情?

她從前只以為自己的婚姻走向,是安定的、中庸的、沒有任何懸念的嫁給與自身相當的青年,可再次在都市的人際圈子裏滾了那麽幾滾,面對不少優俊青年、猝然發現自己的心境像是真的嫁做人婦一般淡然無波,無欲無求。

那時候也才明白,她無法做一個心平氣和的單身媽媽,無法再去愛上旁人。

這就夠了,足以證明她心裏填滿了這個跟她從來不是一道人、不是一片國土下、不存在于她以往任何婚姻對象臆想中的他。

她再也得不到解脫。

“官官姐……”

卧房門裏探出個腦袋,庾揚靜靜的瞥一眼門口,慢慢走了出來,蹲□子喟嘆般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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