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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小熊回國已經有三個多月了,前期雖然一直為工作努力奔波,可事倍功半,至今仍舊待業在家。
她的專業原本就冷門,況且只是本科學歷,想去走父母的老路做教師或實驗員、輔導員都難上加難,倒是有心去應聘公司做技術支持、搞銷售,又出于懷孕,不了了之。
再者最重要的一點,她自從回來,就感覺自己像是欣喜鑽出那昏暗巢穴的小老鼠,在乍見光芒下,那欣喜突然僵在心頭,繼而就是鋪天蓋地的無所适從。
整個人如芒刺在身,也不知怎地,就越來越怕見人,怕吵吵嚷嚷的人群,有既不想看見任何人更不想說話的趨勢,且心裏還隐約覺得煩躁難忍。
官小熊想她大概是出了些毛病。
自打父母過世,她獨身慣了、做事便有些主意,既然察覺自己出了毛病,也不急着尋工作了,當下就是找醫生,先把自己的心理問題給調整過來。
至于林醫生的診療效果如何,那就只有官小熊自己能切身體會到了。
官小熊回到家裏的時候,也只到傍晚六點多,天色雖然擦黑,可透過窗外、條條大道上燈火通明、車流喧嚣,處處昭顯着都市繁華的景象均裹在一片透明深黑藍的夜空裏,愈發顯得深沉又璀璨。
門鈴突然響起,官小熊小心翼翼的開門後,完全沒想到對面站着的是庾揚。
她遲疑道:“你、你還沒回去?”
庾揚倒是不跟她客氣,板着個面孔徑直就走了進來。邊漫不經心道:“回去了,又出來了,聽見你門響,知道你回來了、就過來坐坐。”
官小熊有些不大自在,可随後又覺得自己多心——想當初兩家對門的時候,那關系是很密切的,相互串門啥的都再是正常不過了,庾揚以前有啥事了,也是大搖大擺進她家門,從來沒啥拘束,這麽說來,庾揚是一直沒變的,只是她變了,才會有些不大習慣。
這麽想着官小熊就趕緊去關門倒水,庾揚擡頭瞥了一眼,忙擺手:“姐,別倒了,我不喝。”
說罷就顧自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腳尖一擺一擺的,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
官小熊訝異道:“這是怎麽啦,心裏有事?”
庾揚放下長腿,悻悻道:“跟老頭子老太太言語不和、吵架了呗,那邊不想呆着了,我拿了東西過這邊住,省的他們成天說這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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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小熊撲哧一笑:“多大人了,還鬧孩子脾氣。”
庾揚一挑眉頭、滿是又氣又惱的模樣,可轉眼他又換了臉色,起身去拉扯官小熊,邊道:“官官姐,走,說好替你接風洗塵的,咱們今個兒就去,十字街那邊新開了家餐廳,味道不錯,我帶你嘗嘗去,咱再叫幾個熟人一道去,完了再出去耍耍,也叫你見識見識市裏這兩年的變化。”
官小熊原本就忐忑那見人——朋友熟人再次相見,無非是唠家常,可這唠家常裏大有文章,問問對方近些年的作為、生活、相互吐露近期的打算計劃啥的,說白了就是相互坦白那私生活。尤其是嫁了人的女人關注點頗高,只因俗世裏、女人配偶的工作及身家背景好與不好、向來都是衡量女人自身價值的一種判定。
官小熊倒是不介意自己在旁人眼裏價值高不高,她只是單純的害怕別人提及那嫁人,只因那牽扯着她一年多不為人知的過往。
雖然擺脫了那個地方,此時身處在安寧又繁華的都市裏,叫她對于緬北發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可并不代表那樣的過往就是随風散去,反而像是沉澱成暗疾一樣,一旦觸及,就要心生惶恐、就要由不住的想起那人。
一想到許欽珀三個字,她渾身猶如在滾燙的油水裏煎炸,戰栗又難捱。
可她既然有勇氣留下那孩子,就打定主意要适應都市裏的一切,包括人際相處,所以當下雖是忐忑,可依舊躊躇的跟着庾揚出了門。
兩人率先去了那家餐廳,見其他人還未到,便先聊了幾句。
許是因為庾揚是個生活上毛糙心理上機警的青年,所以他倒是并不在提起官小熊嫁人的事情,說道的一些事情也都是他如何同老爺子老太太吵的架,老爺子老太太如何嫌棄他不務正業之類的話。
官小熊這才隐約聽出庾揚除了在機關單位上班,還在外邊承接啥雜七雜八的業務,這麽一來家裏父母就擔心他去做啥壞事,嘴上不由多唠叨了幾句,這心氣極高的青年就有些受不得了。
兩人正聊着,那一幹以往的朋友熟人就陸陸續續到場了,乍一見官小熊,都是又驚嘆又唏噓,待客套了幾句,待氣氛融洽了,也就露出本來面目了,都話趕話的要官小熊講講如何與現在老公相遇相愛、又是咋地想起定居在境外之類的經過。
官小熊雖是有準備,可經不起這麽一大攤子人起哄鬧騰,身上就繃了一根弦,當下就緊張的不得了。
旁人以為她這是初做人婦有些羞澀,也不放心上,依舊鬧騰騰又笑嘻嘻。
官小熊便胡亂答了幾句,鬧不過他們,她就只抿嘴笑。
官小熊是個什麽樣的人,就是一個中庸的普通女人,可正因為那中庸,不會叫叫喳喳亂嚼舌頭、不會追風逐浪四處顯擺,在這浮躁都市裏,才更顯得恬然安靜,才顯得比旁人身上多隐藏着一份俏麗多姿,才顯得她是個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女人。
所以一幹人對她嫁給富商的傳聞是深信不疑,所以就算是實在問不出什麽了,旁人也并未多想,轉而開始去逗弄別人了。
官小熊見他們視線暫時轉移了,暗自舒了一口氣。
她捏捏手掌,手心裏滿是濕膩的汗水,便順勢拿桌布揩了一下。
松氣的同時才覺得肚子餓了,就邊聽他們鬧笑話,邊撿着些清淡爽口的飯菜吃。
其實官小熊回到雲南,知道自己嫁人的消息已經被姨媽那邊散播出去,便有心把之前一番經歷說了出去,好解了旁人的胡亂猜測,也好給自己往後鋪平道路,可反複思忖,便覺得不大好。
若是她那麽說了,旁人定是慷慨激昂的去罵許欽珀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流氓、混蛋、惡人,繼而他們會怎樣看待她……
當初她父母遇難過世,旁人均是唏噓不已,看她都是可憐的很。
那種悲天憐人的眼神、每每盯在官小熊身上,就叫她渾身不舒坦。
現下再來這麽一出,她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那悲天憐人的眼神又會層出不群,且同父母過世不同,這次有人會真的當她可憐又命運多舛,有人卻是虛假面孔,表面可憐她,心裏卻是幸災樂禍的。
官小熊自己是個俗人,所以有着那樣世俗的心理陰暗面,但她忍受不了旁人世俗的眼光,無關虛榮,只是自尊心作祟。
她寧可默笑不語,寧可說一百個謊言去圓那一個謊,寧可承受着的同時又想擺脫這樣的煎熬。
聚餐結束後,一幹人又要趁興去酒吧,官小熊有身孕,便笑着要先離開了。
大家夥兒初初聽她有孕,大瞪眼後又是驚嘆不已,紛紛道恭喜。
連庾揚都木了一刻,才樂不開支擋開別人,挨着官小熊抓住她手誇張道:“官官姐,恭喜恭喜——”
繼而他轉向旁人道:“等我那小外甥出生了、你們每個人可得試先準備好紅包,等着滿月酒,知道嗎!”
人人哈哈大笑,點頭應承。
庾揚擔心她回家路上磕着碰着,也不急着去酒吧了,便擔當了送她回家的職責。
在車上庾揚有意無意問道:“官官姐,姐夫怎麽不同你一道回來……你現下還有孕在身……”
說着他就貌似無意的瞄了官小熊一眼,官小熊很快低下頭去,臉上只覺脹得燥紅。
實則庾揚并非有意去打探她的私生活,他只是隐約覺得有些怪異,便擔心這打小一塊玩大的姐姐會被那個境外男人給欺騙了感情,尤其擔心那些報紙上所說的家暴之類的事情也落在她身上。
官小熊不想對庾揚撒謊,卻也不想說出實話,半晌後她低低道:“庾揚、別問了。”
在庾揚驀地發怔時,她轉而擡頭看向他,笑道:“總之,我現在挺好,真的。”
庾揚既然不是愛嚼舌頭的婦女,也不是愛八卦的毛頭小夥子,就算心裏再是覺得事情一定有出入,這會兒也是再不多話了,于是便點點頭,隐藏擔憂的對她道:“官官姐,你要是有什麽事情了,就開口找我,你知道的,我們打小一起耍大,交情自然不同別人……”
許是覺得這麽說話有些莫名的沉重,他又嬉皮笑臉起來,嘿嘿道:“別看我平時油腔滑調的,可真不是那種胡亂說話的人啊。”
官小熊心裏暖暖的,擡手虛錘了他一下肩頭,腦袋仰靠進座椅裏,笑道:“好,你既然是有求必應,那往後我找你幹啥,不能煩我了。”
“沒問題,嘿嘿。”
庾揚爽快應道。
送官小熊回了家後,庾揚就又折身回酒吧跟那一幹人相聚。
官小熊睡的早,夜裏的時候渾渾噩噩夢到了許欽珀。
許欽珀立在一片白霧裏,表情看不大清楚,只是那身廓一瞧便是他。
官小熊想要逃開,可腳步像是被黏住了一般移不開半步,她低頭一看,腳下是黑黑綠綠的一片,好像那些日子在老林的那片滑濘濕黏的腐植地。
她再一擡頭,就見許欽珀整個身子都沁滿了血,他突然冷笑一聲,那目光就穿刺白霧射向她雙腿間,滿是嗤嘲又篤定說道:“官小熊,別做無用功,你不能忘了我、也不會忘了我!”
剎那間,官小熊雙腿間驀地衍伸出兩枝鮮紅欲滴的罂粟花,她一屁股坐倒下去,失聲大哭,對着他狠狠叫喚道:“為什麽不放過我,為什麽!”
許欽珀從白霧走了出來,他面上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和狠戾,他指着招展的花兒,道:“愛是原罪,因為它飽含着誘惑、欲望、占有、欺騙和傷害,是你無知觸及了它,就該想到能夠承擔的後果。”
繼而他收回手指,若有所思般的看向身上汩汩流出的鮮血,幽幽道:“可你忙着逃跑、不救我,那我……也再不救你……”
那聲音越來越空曠飄然,他的身影又融進白霧裏,漸漸失去了蹤影。
官小熊心惶難受的厲害,想要爬起來逃脫,可那雙腳漸漸陷進腐植爛泥裏,她對着他離去的背影哭的撕心裂肺:“許欽珀——救我——救我——”
也不知多久後、官小熊在大喊大叫中醒來,她眼上帶着點點淚痕,身上是冷汗涔涔,望着靜谧安寧的室內,才緩緩回了神。
她縮回雙腿,雙臂抱着腦袋埋進去,仍舊心悸後怕的厲害。
經了這麽一場夢,她只覺雙腿間隐約灼燙,擰開壁燈、叉開雙腿,她看向那處。
從她的位置看下去,只見微微起伏的小腹上、兩朵層層渲染着的花兒隐露着半個腦袋,煞是俏麗,卻又邪佞。
也不知怎地,就好像突然感受到他微涼的手指在上面輕劃慢撚過的觸覺,她猛地一抖,惶急裏夾緊了雙腿。
她閉着眼睛慢慢躺下,蜷縮着身子雙臂交叉摟着自己,不一會兒,手掌就覆在了肚子上,平平潤潤的,似乎與平日裏沒多大區別。
婦幼保健院的大夫說很多人四個月多的肚子就顯懷了,還打趣她叫她多吃些東西,莫要委屈了孩子。
官小熊每每想起那小産的第一個孩子,也希望這個孩子能安安穩穩又寧寧靜靜的生長,可她心事太重,怎麽吃都胖不起來。
官小熊搞不懂自己為什麽會留下它,只是在醫生說它很健康的時候,就身不由己做出了選擇。
而世間很多選擇、大多是一念之差,而這個一念之差中飽含的情緒,大多是微妙的,不可言傳。
或許是因為母愛,或許是因為執念,或許是深藏的、沒法說出口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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