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褚雪渾身是汗,但非常暢快地敲打了一番,下臺回到桌邊,一口氣把桌上的冰啤酒喝個精光,賈晟斜睨他說:“你行不行啊,這樣喝!”

“我渴。”褚雪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是覺得喝不醉,但一杯下去也不敢再喝,就換了果汁。

“我找了個人當你的向導,到時他應該能帶你找到酆硯。”賈晟又說。

“謝了。”褚雪小時候沒好好念書,英語不行,以前去國外玩也是這樣,一早就安排好向導,就什麽都不必他費勁,倒是和酆硯去的那幾次沒找人帶,酆硯跟他不一樣,從小就愛學習,在決定舞蹈志願以前,英語就學得極溜。

“你一個人出門小心點。”賈晟活像個老媽子那樣叮囑褚雪,主要是他對褚雪的印象還停留在五年前,那個時候他忘東忘西的,就不知道這個毛病還在不在。

“放心吧。”褚雪說,他都一個人在外頭獨自生活了五個年頭了,哪還有什麽需要擔心的。

“放心放心,就想着讓你快快找到人,把自己這顆心先安了再說。”賈晟晃着酒杯說。其他人也禁不住打趣他,說起從前褚雪丢三落四的糗事,還有他追着人不放的倔強勁。

“你這股追人的勁頭其實挺煩,我們當初是旁觀者看個熱鬧,那時每天也沒個正事,幫你把人追到手就算是大事了。”成俊笑着說。

過去的事說起來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仔細一想也确實快十年了,使人不禁感嘆時光如飛梭,眨眼間就過去了。

幾人并沒有喝到很晚,他們都不是從前的混小子了,各自都有正經事,像這樣的相聚更多的是放松,随意閑聊,互相打趣,沒什麽重點,主要是來見一見褚雪,若然褚雪回來了,他們倒也不見得有那麽勤快。

褚雪和賈晟離開酒吧的時候,總覺得似乎有人在看他,他四處看了一眼,卻也沒看見有什麽熟悉的人。

“怎麽了?”賈晟察覺後問他。

“沒什麽,大概是還不适應吧,畢竟是從小熟悉的地方,總有一種要遇見熟人的錯覺。”褚雪搖頭說。

“錯覺多半來自心理暗示,你別總是胡思亂想了。”賈晟說他道。

“我哪有胡思亂想。”褚雪立刻反駁說。

“好好,就當你什麽都沒想,那也就沒什麽錯覺不錯覺了。”賈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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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雪摸摸鼻子,上了賈晟的車。

賈晟開車前往後視鏡瞥了一眼,果然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獨自站在酒吧門口,他暗自嘆一口氣,卻也很快移開視線,不叫褚雪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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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雪第二天的行程是去療養院看酆硯的媽媽。

酆硯在初中就遭遇了父母離婚,在此之前家裏從沒有一日安寧,他很少提起小時候的事,只在幾次帶褚雪去看他媽媽的時候略有說起,但那些也不是他要說的,還是褚雪問了他才挑願意回答的說。

酆硯的媽媽患的是重度抑郁症,酆硯要學習打工分不出時間照看她,只好把她送進療養院,而他的父親自離婚後除了撫養費按時打到銀行卡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酆硯母子二人,原因其實很簡單,酆硯的母親并不是他的真心所愛,他會和酆母結婚,有諸多不得已,而酆硯的媽媽自以為将人搶到手,殊不知這就是悲劇的開始,她選擇嫁給一個她愛的人而不是愛她的人,這就注定了她的所求終究不會得到,她只會有越來越多的想不開。

褚雪當年就去見過酆母幾次,那是個形容相當憔悴的女人,可褚雪還是能夠從她的輪廓中想像得出來她曾經年輕美麗過的模樣,而且酆硯生得像媽媽,酆硯的父親其實是個還有點小名氣的企業家,褚雪見過那個人的照片,也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不怪酆母用情至深,不過或許是相由心生,知道了他是個渣男以後,褚雪就覺不出他有什麽英俊來了,反而感覺他那張臉很是狡詐,盡管酆硯也有一部分像爸爸,不過氣質是後天養成的,抛妻棄子的男人生得再面若桃花也讓人生不起一絲好感來,就如同他自己那個抛家棄子的母親,褚雪好幾年前就覺得他媽媽的面容模糊到他都有些想不起來了,他都不确定自己若是真的見到她,還能不能認出人來。

這樣想着褚雪心頭微哂,緣分如果不深,就算是母子也不過如此,幸而他與酆硯的緣分不淺,茫茫人海南北相隔都能重逢。

“褚雪、褚先生是嗎?”療養院的護士向他走來,是來領他去往酆母的病房的。

療養院還是當年的療養院,但病房卻早就升了一個檔次,酆硯從一開始就把他媽媽安置在了這裏,可能他一早就認識到除了給他媽媽提供較好的療養條件以外,他也沒什麽可以做的了,無論是陪伴還是母子親情,這些最初就不是他媽媽想要的。

“酆女士最近食欲還可以,情緒還是那樣,比較消沉,還是需要有人看住她。”抑郁症的病人多數是要看管的,不然很容易輕生,酆母的狀況尤其嚴重,若沒錢放療養院,在外面出事的病人多不勝數,其實就算進了療養院,除非患病的人真的有努力擺脫疾病的念頭,否則還是只會越陷越深。

“嗯,我就去看看她,如果她不願見我也沒事。”褚雪說。雖然多年前他來見過酆母幾次,但那時酆硯只說自己是他的朋友,估計酆母早就把他給忘了。

“前陣子酆先生來看望過她,那天酆女士的狀态還可以。”護士回想說:“好像比起從前來,她更希望酆先生出現了。”

“那她的情況不是應該有好轉了?”褚雪問。

“并不是那麽簡單,我們跟酆先生也提過,酆女士在他離開後情緒更低落,這種表現并不是好轉的跡象,反而很可能是病情更不穩定了。”

褚雪聽後總覺得有些擔憂,但酆母的情況并非朝夕能改變,多年來酆硯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努力,畢竟療養院提出的各種能讓酆母改善的辦法他也盡力配合過,只是十五年下來毫無進展,再如何抱希望這麽多年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尤其不乏有以為酆母會有所好轉的時候,可惜往往都讓人失望,到了如今酆硯能做的只是抽空來多看望她幾回。

“那現在這樣是不是說明其實酆阿姨反而希望有人經常來陪陪她啊?”

護士其實也說不太準,因為這種情況以前出現過,他們把這個情況反饋給酆硯,酆硯配合着做,可酆母的表現卻不盡如人意,仿佛她并不是那麽想見到酆硯。

“抑郁症患者的情緒經常反複,還是要看病人自身的情況,她如果願意積極配合治療,家屬的配合才有作用。”

這麽說着,兩人來到了酆母的病房外,褚雪從門內望去,酆母正背對着門面朝窗畫畫,她的畫筆只有蠟筆,所有尖銳的筆都不會配給她,而且在酆硯的要求和酆母的同意下,蠟筆也只有明快的顏色,然而縱然是如此明快的色彩,酆母筆下的內容也顯得無比異常,總讓看的人有一種不怎麽舒服的感覺,就如此刻褚雪見到的大片鮮紅的顏色,那看起來更像是血,而不是本該代表熱烈感情的紅。

“酆阿姨,看是誰來看你啦。”護士在門外輕輕打着招呼,然後示意褚雪稍等片刻,看看酆女士的情緒如何。

酆母背對着他們,仿佛沒聽見似的,繼續用紅色的蠟筆拼命地在紙上塗抹,很快,又一片鮮紅占滿了白色的畫紙,混亂的筆觸完全看不出章法,也無法判斷她畫的到底是什麽。

“酆阿姨,你在畫什麽?”護士再一次出聲。

這一回酆母有了反應,她應該是恰好完成了這一部分,停下筆的時候,将羸瘦的身子慢慢轉了過來。

比褚雪記憶中要蒼老一些,卻沒有更多憔悴,只是臉上灰蒙蒙的,好似真有一層陰霾覆蓋在那上頭似的,不過酆母在見到褚雪的時候,眼睛卻微微一亮,甚至露出了笑容來。

“是你啊,阿硯總算把你給盼到了,快進來坐。”酆母的反應反讓褚雪吃了一驚,他本還擔心自己突然前來拜訪會吓到酆母,從沒想過酆母對他會那麽熱情。

護士顯然也有些訝異,不确定酆母是不是真的因為褚雪的到來而感到高興,事實上她很少看見酆母露出這樣的表情來,就算是酆硯來,她也總是淡淡的。護士分辨不出來,只好在褚雪進門前叮囑他說:“有什麽事就按鈴。”

“好的。”褚雪答應下來,進了酆母的病房。

酆母讓褚雪靠窗坐,對他說:“阿姨能給你畫一張畫嗎?”

褚雪點頭:“好啊。”

酆母換了一張畫紙,又低頭拿筆,口中說道:“阿硯經常跟我說起你,好像有很多年了,說一直找不到你,不知道你一個人跑去了哪裏。”

褚雪順着酆母的話說:“那時家裏出了點事,就跑去外地了。”

“阿硯也跟我說了,說你跟他鬧分手呢。”

酆母自然地把這句話說出來,卻叫褚雪心頭一震,不禁結結巴巴說:“阿、阿姨,你……你都知道啦。”

“知道啊,怎麽不知道?阿姨是生了病,可不是腦子壞掉了,阿姨很清楚,阿硯也沒有瞞着我,我知道這裏面有我的緣故,我已經是這樣了,但我終歸是個母親,希望他能開開心心的。”酆母終于找到一支蠟筆是她滿意的顏色,開始對着畫紙畫褚雪。

“阿、阿姨,我會對他很好的,再、再也不鬧了。”褚雪還是有些結巴,說出來的時候也有些難為情。

“你很好,是他不好,不懂得珍惜,我聽他說的那些就知道了,你們千萬不能跟我一樣,我一直想不開,也是最近忽然想開的,感情怎麽能勉強呢?還是要兩情相悅才能和和美美,我沒能給阿硯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可是你卻給了他,阿姨感謝你。”

褚雪心中震動,連忙說:“不不不,阿姨,您別這麽說,其實、其實我一開始也是強迫他的,我那時也不懂,以為只要對他好就夠了。”

“是啊,阿姨那時也年輕,不懂事,讓阿硯一個人孤獨無助了那麽多年,如果沒把阿硯生下來就好了,那麽後果我一個人背負就夠了。”酆母邊下筆邊說,從頭到尾都沒有看褚雪,褚雪都不好确定酆母畫的到底是不是他,而酆母的話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想若是沒有酆硯,那他該怎麽辦?

褚雪低下頭,喃喃地道:“阿姨,您這麽想,那、是不是,其實我媽媽也後悔把我生了下來?”這始終是他的心結,他不知道一開始就離了婚的酆父酆母和他父母維持婚姻的假象到底哪個更好,可事實上酆硯的母親一直都在,他忽然意識到酆母或許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陪伴酆硯,至少沒有像他母親那樣自私地将他抛下,剛才護士提過像酆母這樣的重度抑郁症患者輕生的情況很嚴重,但酆母卻忍受着煎熬努力活着,是不是就能代表她其實在努力補償酆硯,沒有讓酆硯失去一個母親?

酆母聽了褚雪的話微微一愣,這才擡頭看了褚雪一眼。

“孩子,別難過,阿姨很想厚着臉皮說一句,你既然跟阿硯在一起了,不如就叫我一聲‘媽媽’。”

褚雪頓時擡起頭來,他的眼中已經滿是感動,然後他張了張口,驀然就喊了出來:“媽媽。”

酆母又笑了,笑中帶了淚,下一刻她控制不住大哭出聲,讓褚雪瞬間慌了神。

他沖上前去,蹲下身虛虛環抱住她,輕聲哄了起來,又好似在讓自己習慣這個早已空缺了五年的稱呼:“媽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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