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議親

回丞相府的路上,淩霜落後半步走在溫挽身側,她餘光看着眼前之人秀美的側顏,腦海中總是忍不住回想她手起刀落收割人命的場景。

“別再看了,”溫挽頭也不轉地對淩霜說,“再看我要收費了。”

淩霜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你跟着容王多久了?”

“十六年。”

溫挽忍不住看她一眼,“東宮六衛率出來的?”

東宮六衛率是直屬太子的親衛,一般六七歲時便會被甄選入宮,放在太子身邊一同長大。

“是。”

此時已臨近傍晚,街上行人漸少,夕陽昏黃的光從天邊灑下來,軟綿綿地鋪在青石板路上,連帶着人的聲音都溫柔不少。

“戰場上出事的時候你在嗎?”溫挽不願用戰敗來形容那場戰事。

淩霜沉默了一下,輕輕點頭。

“他的臉……是怎麽傷的?”元晦臉上的傷口既不像燒傷也不像劃傷,反而像是有人把臉割開,往傷口裏填了毒,以至于至今無法愈合。

這次淩霜沒有馬上回她,而是用一種沉痛又雜糅着心疼的眼神看向遠方,“王爺過的很辛苦,如果……”

溫挽讀懂了她的未盡之語,或許她想讓自己好好照顧他,但這話時機、身份都不對,所以她沒能說完,溫挽也只好裝作沒聽懂。

回到溫府,還未走近,守在門房的溫不韞便跳着跑了出來。

“阿姐!阿姐你回來啦。”溫不韞拉起溫挽的雙手,笑得眉不見眼,“我一直等你,阿爹還說你明天才能回來。”

“姐姐這不是回來麽。”溫挽也跟着笑,她臉色慘白如紙,感覺傷口又裂開了。

淩霜知道她左臂有傷,趕緊将溫不韞拉開,說:“小公子先回家禀報吧。”

“嗯嗯,我這就去。”說完,溫不韞扭頭就跑。

等他跑遠後,溫挽護着胳膊,疼得冷汗直冒,虛弱地對淩霜道謝說:“聰慧如你。”

淩霜白了她一眼,架起她的另一只胳膊,送進相府。

***********

第二日一早,容王府派來議親的隊伍便早早來敲門了。

前來議親的人來頭很大,是禮親王,容王的皇叔,足見容王誠意。

“您老不是早不過問俗事了?跟着這些小孩子瞎鬧什麽呀。”溫父說。他與禮親王早年交好,時常談詩論畫,後來禮親王年紀漸大,避居養生,兩人已經多年不見了。

在大梁,無論貧富貴賤,男方若有意與女方結親,會先請族中威望極高的長輩去女方家議親,詢問女方家是否願意。若女方同意結親,之後男方才會帶着彩禮上門提親。否則,婚事作罷。

一般皇家結親,都是派內務府的掌事過來議親,容王直接請了當今皇室中輩分最高的禮親王來,足見他對這樁婚事的看重。

禮親王持着溫承章的手臂,咳聲斷續,“承章,出這麽大的事你都不派人來知會我一聲,你還認不認我這個老哥哥。”

溫父苦笑,“跟你講做什麽,這是大勢所趨,非人力能及。”

禮親王嘆道,“大梁,唉。”

“不說這個了。”溫父轉頭看看堂外捧着吉禮站了好幾排的人,說:“我原本以為容王只是說說而已,未曾想他竟按最高儀制來議親,這……老哥,我不願女兒嫁過去沾惹那些是是非非,只想帶着她避居鄉野。所以,老哥還是回去吧。”

禮親王跟着望過去,半晌後,說:“原本我也是不想來的,但元晦那孩子有一句話說的對,他說你辭官失權非明智之舉,若遇明君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如今楊家當權,人為刀俎你為魚肉,避不開吶。”

溫承章不說話了,新太子元熠上位後,外家楊家得到大力提拔,他們排除異己,以絕對強勢的手段驅逐那些與他們政見不統的人,其中也包括原本支持太子元晦的人。他請辭也是無奈之舉,難道真賠上溫家全族才罷休不成。

可日前京兆尹上門,他也清楚“辭官”這步棋或許确實走岔了。

權勢才是最好的護身符。

“況且元晦那孩子心性不差,是個坦蕩男兒,雖說樣貌毀了,但會疼人。他又對你女兒一見鐘情,我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便知道這樁婚事不會差。”禮親王繼續說,他不知道這樁婚事是假的。

溫承章的心情此時有些複雜,元晦在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還願如此大張旗鼓地張羅婚事,必是做給楊家看也是做給天下人看的。

可這樁婚事即便是假的,一旦成了婚,兩個孩子的清譽就都沒了,他年紀大了,值不當的讓兩個孩子為他犧牲至此,想到這裏,他還是反對道:“結親就算了,總還有其它辦法。”

禮親王松開他的手臂,捧起茶杯小綴一口,良久嘆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溫父眉頭緊皺,他希望女兒尋個如意郎君,甜甜美美過日子,不願她為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賠上後半輩子的幸福。

“這樁婚事,我們應下了。”溫母突然從內堂轉出來,朝老王爺福了一福,笑說,“今日真是有勞王爺您了,我們挽挽何德何能。”

溫父面上愠色漸深:“毓華,你……”

“老爺,女兒說她心悅容王爺。”溫母無奈道,剛才在女兒房間,她拉着自己的手說,她打小就喜歡容王,如今能嫁給他,不管是以什麽名義嫁過去,她都是開心的。

作為母親,她總是向着女兒的。

禮親王撫掌大笑,“這下好了,歪打正着。”

溫父眸色深沉,看向溫母又問一遍道:“她當真心悅容王?”

“是,”溫母點頭,“我看她神色認真,不像作假,應下吧。”

溫父沉默良久,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甚好,甚好。”禮親王滿意道,“你看今日這日頭烈的,好天氣好兆頭,回去我就讓晦兒親自去抓白頭雁,好做日後提親之禮。”

溫父一時不知做什麽表情才好,別別扭扭陪着笑了下。想他溫承章一生峥嵘,臨老卻要靠犧牲女兒來保全自己。

送走禮親王,溫父一言不發進了書房,誰喊也不應。

“咚咚。”

“不是說了別來煩我。”溫父聽見門響,壓着火氣道。

“是我。”溫挽說。她提着一瓶酒,一個食盒,站在門外。

等了良久,門嘎吱一聲開了。

溫父不看她,打開門扭頭便進了屋。溫挽跟着進去,把酒菜拿出來,一樣一樣放在桌上,邊放邊說:“女兒歸家,還未與父親好好說說話。”

溫父原本坐在書桌前看一本詩集,聞言,書上的字一個都看不進去了。

“阿爹,女兒早些年在珞珈山時,日日盼着歸家,想您想母親想阿韞。”溫挽走到書桌前,規整站好,對溫父撒嬌道。

從小到大,只要一撒嬌溫父就心軟,百試不爽。

“當年送你上山,唉……是為父對不起你,”溫父放下書,“如今還要你犧牲自己來護着為父,唉是爹爹沒用。”

“阿爹,”溫挽笑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人攙到桌邊坐下,說:“容王十六歲上戰場,一柄畏生大殺四方,只是後來大家都忘記罷了。”

溫父默,他又何嘗不曉得太子元晦當年是多麽的驚才絕豔,那是傾一國之力才培養出來的儲君吶,“可他如今玩世不恭,輕佻浪蕩,反複無常,實非良配。”溫父說。

窗外不知何時飄來一朵烏雲,将原本明晃晃的日頭遮了個嚴嚴實實,溫父擡頭向外望去,心想沒有幾個人能承受那樣的落差。

他回憶起半年前原本銷聲匿跡的太子如喪家之犬一般歸來,太子位已易主,母後病逝,加上容貌盡毀,斷絕了他一切向上爬的可能,畢竟大梁不會要一個毀了容的人做他們的君主。

從天之驕子一朝跌落泥沼,元晦會性情大變,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這些,溫父看着女兒,認真地說:“關于婚事,為父希望你再慎重些。”

溫挽輕笑了下,說:“女兒雖不了解容王,但從他護着父親的心思看,倒是個不錯的人。”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挽挽。”溫父苦口婆心勸道。

溫挽收回了笑容,安靜地坐在溫父對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親,女兒曾真心希望這紙婚書是真的。”

“挽挽!”溫父變了臉色,“你莫要框我。”這兩個孩子從未見過面,哪裏來的情誼。

沉默良久,溫挽将手中的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望着空空如也的茶杯,輕聲說:“數年前他曾上府求學,龍章鳳姿,引女兒傾心至今。”

“哐當”一聲,溫父手中的酒杯落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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