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入骨

元晦撸了袖子站在一旁把青菜葉子一片片攤開浸在水裏,溫挽在不遠處使勁往竈坑裏填柴火,以前跟老師外出游歷露宿野地的時候,老師就說過這生火呀,柴火越多,火燒的越旺。

廚房裏氣氛和諧,頗有些過日子的溫馨。元晦偏頭看看溫挽,覺得若二人成婚後的日子也像這樣過的話,那他大概會舍不得放她離開。

“咳咳,”元晦一走神的功夫,廚房裏濃煙散布。

“怎麽回事?走水了?”他有些詫異。

溫挽看不見他,嗆咳兩聲答道:“沒有,火馬上就着了,王爺先忍忍。”

元晦:“……”

他可能要收回剛才的話了。

元晦摸着牆走過去,在竈臺跟前蹲下,看着被塞的滿滿當當的竈坑問溫挽:“你真的會燒火?”

溫挽點頭,“我會。”

元晦長嘆一口氣,無奈地說:“你去廚房外邊站着吧,飯做好之前別進來。”

“那多不好意思,”溫挽嘴上這樣說,腳步卻一點也不慢,因為廚房真的很嗆。

元晦将滿坑的柴火抽出來,嘲笑她道:“本王今日終于無比清晰的認識到溫小姐卻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小姐無疑了。”

溫挽站在門外,探出個腦袋來問他說:“王爺是嫌棄我麽?”

“有點。”元晦開玩笑道。

“哎呀,這可怎麽辦?婚約都快定下了,已經來不及了。”

“本王可以毀約。”竈火升起來了。

“你說什麽!”溫挽語帶威脅。

元晦笑得眉不見眼,他很少能笑得如此開懷。笑着笑着,他突然安靜下來,火光映着他的半邊爛臉,将整個人照得十分猙獰。

溫挽就這樣倚靠着門框靜靜地看着他,心想怎麽會有人如此心狠,劃爛這張俊臉不算還使毒讓傷口無法愈合,他一定很疼吧。

“王爺,願意聊聊你的臉嗎?”溫挽試探着問了這麽一句。

元晦身形僵了一下,笑容倏然變淡直至消失不見,“你……怕嗎?”他垂着眼睛低聲問,長而濃密的睫毛擋住了他眼裏的情緒。

溫挽愣了一下,她沒想到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問自己怕不怕,一時間她心疼得無以複加。她提起腳,慢慢走到他身旁蹲下,擡頭望着他說:“我不怕呀,将軍百戰死,這是你的勳章不是嗎?我喜歡的。”

元晦沒有看她,輕輕搖頭道:“不是,不是戰場上留下的,而是……”他深吸一口氣,“而是大梁的人,我當時受重傷時睡時醒,他們劃爛我臉的時候我剛好醒着,可惜眼睛被蒙,只隐約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聲。”

溫挽攀縛在他膝蓋上的手驀然收緊,是清醒着被傷到的嗎?那得有多疼。

“是誰?你查出來了麽?”她語氣森森地問。

元晦終于扭頭看向她,說:“沒有。”

“我要查,查到以後我要十倍百倍奉還!”

元晦撫上她微紅的眼,語氣輕柔地問她:“你在心疼我嗎?”問完這句話,他突然笑了,笑的很開心很開心。

溫挽也跟着笑了,她的容王不過是剛過二十的少年,他該多笑笑的。

“我幫你治,好不好?”她輕聲問。

元晦笑着搖頭,解釋說:“我之所以還活着,是因為大梁不允許一個毀容的人坐上皇位,它得幫我保命。”

“我們治好它,然後我日日幫你做假的疤。”既然他介意這疤,那我一定要幫他去掉,溫挽想。

“日日啊,”元晦在心裏重複了幾遍這兩個字,他覺得自己被蠱惑了,日日的意思不就是她往後會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不會分開。想到這裏,他連複仇都暫且忘了,被這口頭的甜頭一誘惑,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那我準備準備,這幾日就上門給你診治,”溫挽語氣輕快地說,“現在,王爺先給我做個清蒸魚當診金吧。”

“好。”

廚房裏有溫母專門給她備下的鲈魚,刺少無腥,肉白肥美,是溫挽最喜歡吃的魚。小時候溫母刮魚鱗的時候,溫挽喜歡守在旁邊看,唰唰的聲音一響她就開始流口水。

如今為她刮魚鱗的人換成了容王,他手中的刀從令人聞風喪膽的鬼刀畏生變成了不足一寸的刮鱗小刀。

心動啊。

一片魚鱗跳出來粘在了元晦手臂上,溫挽從懷裏拿出一方帕子遞給他說:“王爺擦擦吧。”

**********

窗外夜色深沉,元晦皺緊的眉頭在睡夢中也沒松開。

這回夢裏的無定河畔不再有瀕死的哀嚎,而是一片死寂;元晦也再沒有無力地揮舞長刀,而是站在沒過腳踝的腥臭發黑的血水裏,盯着腳邊爛得只剩下半張臉的頭顱;頭顱的軀體在不遠處扔着,與一堆手手腳腳混在一起。

天是昏暗的,啄食腐肉的禿鹫無聲盤旋,元晦趕走一只又來一只……漸漸的,元晦累了,累得癱坐在地,大聲喘息。

他醒來,粗喘的聲音在灰暗空蕩的房間裏回響,鼻端仿佛還充斥着屍體腐爛的腥臭,熏得他幾欲幹嘔。有那麽一瞬,他懷疑自己還在噩夢裏沒有醒來。

元晦伸手進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方帕子放在鼻端細嗅,帕子上清苦的香氣瞬間将夢裏溢出來的陰冷鬼魅滌蕩幹淨,這是那四萬玉涼鐵騎葬身關北後他渡過的第一個還算平和的夜。

剩下的小半個夜元晦不願再睡,起身燃燈,拖過桌子上的宣紙,用狼毫筆舔滿墨水,提筆寫下“入骨”二字,落款赫然是既白兩個大字。

自那日後,兩人遲遲沒有見面。

為着春祭一事,元晦兩次被叫進大理寺問話,兩回都是在顧是非那裏吃了幾杯茶就回來了。因着查不到黑衣人的蹤跡,祭臺倒塌也一并算在黑衣人頭上,整個行刺如春雨入江一般無蹤無跡。至于元晦的挺身而出,則被仁敬帝以一句“還有個做大哥的樣子”一筆帶過。

一晃春光更盛,溫府的西府海棠已經開得花團錦簇。

溫母拿了把小剪刀在院子裏修剪枝條,溫挽搬了把搖椅半躺着曬太陽,對面書房的窗戶開着,溫不韞背着小手在給溫父背書。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莫……”

溫挽閉着眼睛,閑閑接道:“莫見乎隐,莫顯乎微。”

“挽挽!”溫父聲音有些嚴厲。

溫不韞偷偷觑了他一眼,繼續背道:“莫見乎隐,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溫挽把腦袋轉向書房,朝父親讨好一笑,再不敢接話了。

“你呀,就是閑的。”溫母揪起一朵快開敗的海棠花,利落剪下,“大婚在即,也不說做點女紅,成天跑來跑去的瞎玩。”

“哪裏就大婚在即了嘛,”溫挽瞥了眼倚着廊柱發呆的淩霜,說,“容王殿下怕是把提親這件事給抛到腦後去了。”

淩霜回神,想了想說:“提親用的白頭雁還沒備好,王爺沒忘。”

溫挽笑笑說:“你們王爺做事可真夠慢的。”

溫母嗔她一眼,糟心地吐槽道:“你就這麽恨嫁?”

這話一出,書房的兩人也擡眼看了過來。

溫挽趕緊起身,解釋道:“我就是随口一問罷了。”

“王爺掏了半個王府做聘禮,準備時間自然要久一些的。”淩霜沒管溫母說什麽,自顧給溫挽解釋說。

“哇,半個王府!”溫不韞轉身趴在窗戶上,隔着窗戶眼巴巴地望着淩霜,求證道,“淩霜姐姐,王爺真的要拿半個王府來提親呀。”

溫父把書拍在桌上,冷哼了一聲說:“他容王府連宮裏慣常的份例都沒有,更別說田地鋪子,窮得連下人都養不起幾個,他能拿出什麽值錢的來。”

“有的,”淩霜倔強辯解道,卻又不細說。

“有什麽有。”溫父怼她。

溫挽不敢說前陣子她才剛差人把從錢邕那裏诓來的六十萬兩銀子分了一半送去王府,怕溫父更不高興。

正在說話間,李叔領着兩個人進來了。

“小姐,這位小公子說是你朋友。”李叔側身讓人走上前來。

搖風掀開鬥篷,“挽姐,我回來了。”

溫挽倏然起身,擡頭向搖風身後望去,問他:“人是盛澤帶回來的?”

溫父聽見“盛澤”二字,也趕緊從書房出來。

搖風點頭。

只見那人走上前,掀開鬥篷,露出一張瘦到脫相的臉。來人約莫四十出頭,胡子拉碴,面色晦暗,但看手卻不像是窮苦出身。

他掃了一眼在場的人,挑了溫父抱手便跪,澀聲道:“小人乃盛澤縣衙的主簿盧泛舟,有天大的冤屈要請大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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