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黃雀

未到卯時,顧是非就醒了。

他睜開眼,偏頭朝窗外望去,淺淡晨光從窗戶縫隙裏漏進來,再一點點暈染開,沖淡了屋子裏墨一樣的夜色。

今日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起身穿戴洗漱完畢,步行朝大理寺走去。未到正門便見大理寺周圍烏泱泱圍了上百人,全是前來觀審的百姓,比昨日只多不少。

看來容王還真是下了不少功夫,想必待會堂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原方不動宣揚到大梁各地去,真是刺激,他想。

“讓讓讓讓,大人來了。”有守門的差役遠遠看見顧是非,三兩步擠過來幫他開路。

衆人應聲給他讓開一條路。

“有勞。”顧是非溫和點頭致謝。

見他很好說話的樣子,有人壯着膽子道:“大人,雖然草民知道民殺官是重罪,但那柴稷為官不仁,禍害鄉民,死有餘辜,還望大人從輕判罰。”

“對對,”衆人附和。

顧是非板起臉,“即便柴稷有罪,那也該交由官府處罰,若人人都像她一樣動用私刑,那還得了。”

“法理不外乎人情,還望大人酌情處置。”

顧是非循着聲音望過去,嘴角微不可查地抖了抖,這人他見過,在容王府。看來今日容王還安排了不少煽動輿論的人吶,真是心思缜密。

他點點頭,撥開人群繼續往裏走,同時吩咐差役道:“去把人帶來吧,即刻升堂。”

溫挽如今是犯人,被帶上來的時候脖子上套了枷鎖,手腕跟脖子磨得通紅。

顧是非眼皮一跳,他直覺這些帳最後都會算在他身上。

“還未定罪,是誰給她戴上的?取下來!”顧是非交代差役說。

差役支支吾吾。

“取下來!”顧是非低聲重複了一遍。

“我看誰敢!”

差役應聲下跪。

顧是非看過去,臉色微變,沉聲道:“是權大人吶,大理寺審案,不幹刑部的事吧。”

權铮冷着臉,徑直走到顧是非身旁站定,示意差役多加一把椅子。

“大梁建國至今,還未曾有過民殺官這類喪心病狂之事,右相十分關注,故遣本官過來協同審理。”權铮說。

話已至此,顧是非不好說什麽,只臉色十分難看的任由權铮坐到自己旁邊。

“我聽案頭說昨日溫小姐已對殺人事實供認不諱,不知顧大人還有什麽好審的?”權铮看也不看他,反而面無表情地盯着溫挽說,“難道大人憐香惜玉不成。”

顧是非臉色又黑了一成,“權大人莫要信口雌黃,此案疑點甚多,且受害者作惡多端,自招殺機也未可知,”他冷哼一聲,“大人如此着急為柴稷伸冤,難不成與他是一丘之貉?”

兩人主理刑訴多年,論口才不分伯仲。

權铮懶得與他多說,涼涼開口道:“大人還不開審?”

顧是非拿起驚堂木狠狠一拍,驚得權铮目光微顫了顫,“帶京兆尹通判李滄聲。”

差役應聲帶了身材高大的李滄聲上來。

“堂下姓甚名誰?”

“鄙人李滄聲,時任京兆尹通判。”

“溫氏殺人一案你可有聽聞?”

李滄聲不急不緩回道:“回大人的話,溫家小姐被迫殺人的那天,小的恰在當場。”他欲細說,被權铮擺手制止。

“既然他已目睹溫氏殺人,那麽人證已足,顧大人可以結案了。”權铮說。

權铮此話一出,堂外數百圍觀百姓立時騷動起來,他們互相望望,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贊同。

“豈能如此草率結案。”

“背後定有隐情。”

衆人議論紛紛。

權铮還欲說話,被顧是非一拍驚堂木截住了,只聽他高聲道:“肅靜!此案由兩司會審,本官不同意結案,李大人請繼續。”

“是,”李滄聲躬身回道,“柴稷曾以鐵鞭抽打溫小姐,後又言辭無狀。初時溫小姐尚還忍讓,後面柴大人似與溫小姐有争吵。”

“他們吵什麽?”顧是非問。

“當時下官在門外,聽的不真切,好像是因為柴大人殺了人,他欲殺人滅口,反被溫小姐反殺了。”李滄聲說的真真假假,但在外人聽來,此案已足夠獵奇吸睛,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綽綽有餘。

“溫氏,柴稷殺了何人?”顧是非眯着眼問溫挽。

權铮也瞪着眼睛看過來,他眼泛兇光,瞪得溫挽一陣哆嗦,“民女,民女不敢說。”

顧是非簡直想誇她做戲做的一流,太逼真了,太像一個被強權壓迫的良善婦女了。

“讓你說你就說!公堂之上,難道你還怕有人對你不利?”

溫挽想扶額,她忘記跟顧大人說自己被迫服了毒,還真就一句話也不敢說。

“說吧,姑娘快說吧。”堂外衆人說。

“再不說小命就保不住啦。”

“就是,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麽可顧忌的。”

審案審到這份上,主審人的作用好像不太大了吧,顧是非想。

溫挽還打算再扛一會兒,畢竟毒這玩意兒也不能太不當回事。

“草民有冤要訴!”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人,五十開外,滿臉滄桑,哭嚎着就這麽沖上堂來。差役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跪倒在地。

權铮一開始還有些疑惑,直到那人開口。

“草民是祝小蘭的叔父祝大海,草民那可憐的侄女祝小蘭躲過了盛澤的大水卻沒躲過父母官的大刀吶……”

“住口!”權铮猛地站起,額上青筋暴起,吼道:“把人給我拖下去!”

祝大海不理,繼續說:“人才剛投奔到我家,就被柴稷殺了,唔……”

“還愣着做什麽,拖下去!”權铮雙手撐着桌案,俯身吼道,恨不得親自下來将人扔出去。

差役應聲要來拉人,顧是非“啪”一聲拍桌而起,“我看誰敢,”他環視一圈,面朝祝大海說,“你繼續。”

祝大海連連點頭,“我侄女死後他們連屍體都沒留給我,後來更是派人來殺我全家滅口,虧得草民命大逃過一劫。”

“柴稷為何要殺祝小蘭?”顧是非問。

權铮算是看出來了,這夥人分明是算計好了要給盛澤翻案。

“顧大人,有些事過于追根溯源對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坐下,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長地對顧是非說。

顧是非轉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本官為天地正心,為萬民請民,從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

“哼!”權铮冷笑一聲,不說話了。

堂外百姓對案情發展已經開始一頭霧水,不是說民殺官麽?怎麽又冒出官殺民了?那個祝小蘭是什麽人?

至此,溫挽、李滄聲兩人功成身退,安靜退到一邊看顧是非發揮。

“柴稷為何要殺祝小蘭?”顧是非又問一遍。

祝大海悲憤開口:“他們想要滅口,不想盛澤水患全縣被淹的事傳出來,不想讓天下人知道甘州知州貪污河款草菅人命!”

堂上一時落針可聞。

片刻後,堂外數百人一片嘩然,他們沒想到背後居然有如此大的隐情,全縣被淹,那得死多少人。

同一時間,剛剛發生的事已經變成抵報,快馬加鞭送至大梁十三州二十八郡。

“來人,把人都帶回刑部,細細審問。”權铮說,他話音落下,四面八方湧出十幾個刑部差役,上來就要抓人。

顧是非匆匆幾步跨到祝大海身前,護住他說:“權大人當我大理寺無人嗎?”

權铮坐定不動,咬着後槽牙道:“若事實真如祝大海所說,那案子也該發由刑部審理,顧大人是想越權麽?”

“本官今天還就越權了,”顧是非怒道,“來人,把無關人等請出去。”

“是!”

大理寺差役應聲而動,與權铮的人兩兩對峙。

堂上氣氛焦灼,顧是非正不知該如何推進此事,直到元晦帶着親衛進來。

溫挽皺眉,按計劃元晦不該來。

元晦掃視一圈,見溫挽居然戴了刑部重刑犯才用的枷鎖,當即大怒,狠狠甩了權铮一巴掌說:“誰給你的膽子鎖本王的王妃,給我解開!”

權铮低頭梗着脖子咬着牙說:“王爺是要明目張膽的偏袒殺人兇手嗎?”

元晦戳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回他:“我對她不是偏袒,是偏愛,懂?”

溫挽嘴角微不可查地揚了揚。

元晦說完,一把掐住權铮脖子,将人雙腳離地提到溫挽跟前扔下,說:“給老子親自解開。”

權铮差點被他掐斷脖子,一被松開,人咳的都快斷氣了。

他抖着手極不情願地解開溫挽的枷鎖,恨恨說道:“王爺再怎麽護着這個女人,她也是個殺人兇手。”

元晦一掌将人拂開,把溫挽護到身後說:“用得着你提醒!滾吧,別在老子眼前晃悠。”

權铮手緊緊捏成拳,努力壓下胸中怒火,說:“本官是朝廷命官,奉右相之命來此是為協助辦案的,王爺将我趕走是幾個意思?我勸王爺最好不要跟右相作對。”

“啧,”元晦皺眉,“最近怎麽老有人喜歡教本王做事呢?”

話畢,他飛起一腳,直接将權铮踹出公堂,重重落在地上。堂外百姓見他胸口凹下去好大一塊,吓得一個二個不敢大聲喘氣。

“還不把你家大人送去醫館?晚了本王怕他小命保不住。”元晦朝那幾個刑部差役說。

那幾個人吓得兩股顫顫,臉色青白,聽見容王的話,忙不疊扛起權铮跑了。

“顧大人繼續吧。”

元晦朝顧是非努努下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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