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江南三賦
裴雲潇帶着錦年,乘馬車來到了東林酒樓。韓少祯已經等在了二人專屬的雅間之中。
東林酒樓同樣也是韓少祯的産業,裏面也有裴雲潇的股份。
這裏是京城中,除了國子監,最人才濟濟的地方。
最初只因為所有上京求學或科考的寒門學子,都會在這裏下榻。而即便考上了的寒門士子,若是在京為官,也會偶爾來這裏小坐。
這裏是寒門士人談史論政的地方,無數思想在這裏碰撞,迸發出獨到的火花。
漸漸地,一些或不願科考,或因為世家把持政治資源,科考無門,備受排擠的寒門學子,也都會來到這裏,纾解他們的滿腔抱負。
“小七,你怎麽在家關了幾十天,出門就要來這裏?”韓少祯雖然有些混不吝,可政治思維仍舊極其敏銳。
裴雲潇本來也不打算瞞他:“我在這裏等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韓少祯好奇。
“等一個……出名的機會。”裴雲潇語出驚人。
“出名?哈哈!”韓少祯覺得好笑:“你想出名,只需要站出去大吼一聲——我是裴家小七。
然後下面的人就會說,诶,那不是裴家的七公子嗎?再會有人接,對啊對啊,聽說他是仙童降世呢!還有人會說,他之前還跟一個農家子拜了把子呢!……”
韓少祯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地模仿着,裴雲潇不禁翻了個白眼。
“所以,你到底想出什麽名?”鬧夠了,韓少祯湊過來,撲閃着疑惑的大眼睛。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裴雲潇喝下一口清茶,眼神向樓下瞟去。
應該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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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酒樓的門外傳來一陣騷動,不少書生打扮的人紛紛站起來朝門口聚集。
其他的顧客聽到動靜,也都出來瞧,樓上樓下,瞬間站滿了人。
就在這萬衆矚目之中,兩個素衣長衫,頭戴儒冠的中年男子相繼走入酒樓,一個臉型瘦削,留着長須,另一個則是方臉,蓄着八字胡。
兩人周身俱是氣度沉穩,眼神雖有老态卻無半點混沌。一進門,便與門前書生作揖寒暄。
“我說今日怎麽這麽多人,原來是黃晗和劉缶回來了。”韓少祯在一旁道:“小七等的,就是他們吧?”
裴雲潇微一颔首,默認了。
門口,一個年輕的儒生上前朝黃晗和劉缶行了學生禮,壓抑着激動開口:“聽說二位先生今日進京,學生秦子誠特率京城諸學子,來為先生接風洗塵!”
衆人皆是頻頻行禮,黃晗與劉缶面有動容之色,被幾人擁着就座桌前。
“原來他就是秦子誠啊……”裴雲潇看着樓下的年輕人。
原書中,他是黃晗最信任和倚重的學生,卻被世家設計慘死馬下,讓皇帝和寒門失去一大助力。
“這可是個人物。”韓少祯不過十三歲,搖着扇子倒真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模樣:“十七歲殿前高中,陛下欽點的探花,也是之前彈劾陳家的主力。如今禦史臺除了他,可再沒第二個敢說真話的了。”
“也不知這次黃、劉二位大人起複,陛下會委以什麽官職。不過朝中阻力一定很大。”裴雲潇跟着說道。
“你不是向來不關心這些事的嗎?”韓少祯看向裴雲潇。
“不關心又如何?如你,如我,誰能逃得掉?”裴雲潇反問。
“說的也是。”韓少祯挑挑眉:“你呢?專門在這兒等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裴雲潇看着樓下,諸多士子已經圍着黃晗和劉缶各種求問、論學,心知時機已到。
她朝身後的錦年喚了一聲,錦年上前來,從懷中掏出一沓厚厚的紙,遞給裴雲潇。
“五哥哥,這個,還得勞煩你幫我念一念了。”裴雲潇将紙遞給韓少祯。
韓少祯疑惑地接過,一打開,眼神瞬間就定住了,他粗略地浏覽一遍,眼中的驚喜難以抑制,難以置信地看向裴雲潇:“小七,這是你寫的?”
裴雲潇點頭。
她關在書房裏的二十天,就是為了完成這三篇文章。
這裏面記錄着她游歷江南的所見所聞,費盡了她現代十八年和穿越九年的所學,遣詞煉句,差點去了半條命!
第一篇《潼陽賦》,寫的是她在裴氏祖地的見聞。
那裏有裴氏和幾個世家宗族承襲百年的莊園,無數佃農在其中耕種勞作,衣衫破舊,卻以為自己用辛勞換來了安穩。
而潼陽的世家宗親們穿金戴銀,蠶絲羅琦,日日鐘鳴鼎食,夜夜笙歌不散,仿若人間天堂。只因一口飯食不和胃口,一匹綢緞不入法眼,便能肆意丢棄。
“……潲中之米可充一戶之饑,渠溝之絲能織百家寒衣……”韓少祯的聲音響徹酒樓四處。
第二篇是《臨川賦》,那時她行至臨川縣,見一農戶為了繳清租稅,賣兒賣女,依依不舍。大歷律法不得販賣人口,可買人的是豪紳,抵扣的是田租,當地的父母官還要在豪紳面前點頭哈腰,誰又能替那些平頭百姓做主?
“……從來虎豹不相食,遍地豺狼披人衣……”人間惡鬼,比之山間虎豹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三篇是《神泉賦》,裴雲潇假托一客居青山縣的書生,一直以山間神泉為寄托,只為金榜題名,為父洗冤。可惜出身卑寒,滿腹才學偏遇科場舞弊,心血文章歸入他人名下。書生滿腔怨憤,投訴無門,郁郁返鄉,自溺于神泉之中,祈求轉世托生,能得見清明治世。
“……貴者自貴,不過埃塵;賤者自賤,重若千鈞!……”書生臨死,只能無奈吶喊,可除了丢掉性命,于事無補。
三篇賦,三件事,世家、農戶、儒生盡寫入其中。
韓少祯念得一氣呵成,酣暢淋漓。三篇念罷,周遭鴉雀無聲。
裴雲潇昂首挺胸的站着,坦然地接受着四處無數的注視目光,而她的目光,一直定定的落在樓下的黃晗和劉缶身上。
這就是她的計劃,用這江南三賦,引得黃、劉二人的注意,進而讓皇帝注意到她。
起初裴雲潇的設想中,并沒有打算把世家在文中寫的過于險惡,畢竟她出身于斯,以後還是要混的。
可是甫一下筆,她就忍不住胸中義憤,用詞也激烈起來。寫成後再想改,卻屢屢找不到更合适的語句,最終還是用了原篇。
反正她世家的血脈是改不了的,若陛下對她有意,以祖父和裴家的心思,将來也會不遺餘力地推自己上位,她的目的就達到了。
黃晗盯着樓上那個長相尚顯稚嫩的小胖子,好半天才接受,這語驚四座的文章出自他的手筆。
用詞不夠凝練,有些語句還有些不倫不類。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不過幼年的孩子便已有如此見地和思想,何其難得!
“這位小兄弟,不知可否讓我看一看你的文章?”黃晗站起身道。
裴雲潇微微一笑——她賭對了!
“當然!”裴雲潇捧起自己的紙稿,走下樓去,親手交給了黃晗。
黃晗一眼就被紙上的書法給吸引住了,如此潇灑,筆走飄逸的字體,當真是面前的小孩子寫的嗎?
“這三篇賦,可以贈給老夫嗎?”黃晗問道。
“能得黃先生青眼,是我的榮幸!”裴雲潇當然願意。
“那……請小兄弟寫上自己的名字,老夫回去便要裝裱起來。”黃晗又道。
裴雲潇欣然答應。一旁的店小二立時送上筆墨。
裴雲潇攬起衣袖,執筆蘸墨,在三篇卷末寫下三個字——裴逸飛。
“裴逸飛?”旁觀的秦子誠驚訝地念出聲。這個姓氏,這般書法,在京城中,可不會是尋常人!
裴雲潇只當沒有聽見,又從懷裏掏出自己的私章,印在名字之側。
做完這一切,裴雲潇朝黃晗和劉缶行了儒生之禮,便告辭離去。只留下滿屋子的書生竊竊私語,翹首窺視着桌案上那三篇一鳴驚人的錦繡文章。
“裴逸飛?”追出來的韓少祯一臉好奇:“這是你的化名?”
“不,從今天起,就是我的表字了。”裴雲潇昂起頭,迎上天邊的日光。
“表字?”韓少祯又一次被裴雲潇震撼到了:“未及弱冠,私取表字,不告長輩,還寫出如此明嘲暗諷之文章,裴小七,早晚有一天你爹會被你給氣死的!”
裴雲潇無視了韓少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話,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想着
她想叫這個名字真的好久了。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裴雲潇真的出名了。哦不,确切的說,裴逸飛出名了。
不過只要是有心人,都會容易的知道裴逸飛,就是裴家小七裴雲潇。
那日在東林酒樓的場景被許多人口耳相傳,津津樂道,白山書局甚至還出了單行話本
《東林論學秦禦史素宴迎師,江南三賦裴氏子驚世揚名》把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出幾日便賣出了幾千本,賺了個盆滿缽滿。
氣得韓少祯捶胸頓足,暗恨自己當初怎麽沒開一家書局,也能趁此機會撈上一筆!
裴家和諸世家卻在這件事上默契地集體失聲,都是一問三不知的态度。畢竟就連裴雲潇都沒有親口承認過他就是裴逸飛,所以一切都只能算作市井傳言。
裴家,裴淖兄弟三人和裴雲潇的幾個哥哥都對此事表示了不滿,可裴瑫的态度卻比較暧昧,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
裴雲潇立刻就确定了裴瑫的想法跟自己其實不謀而合,裴瑫比裴淖幾人看得更長遠,謀略也更穩當。他尋求的是與皇權的彼此制衡。
可裴淖,還有許多野心勃勃的世家,想要的,恐怕不止這麽多。
大歷皇城。
皇帝慕容缙又一次翻開黃晗呈上來的裴家小七的《江南三賦》,這文中的字字句句,早已刻入了他的腦海。
每一次閱讀這三篇賦,慕容缙總會想起自己當初登基之時,胸中的一腔豪情逸致。可這一切都被這座宮城一點點的消磨殆盡。
從太久之前開始,慕容氏皇族就受制與這些世家貴族。
因為彼時的大歷經歷了史上最慘痛的變亂,被迫遷離了曾經的都城,來到這裏,得世家貴族擁戴,重整河山。
那個時候,皇室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這些有名望的門閥貴族。可事到如今,積重難返,自己幾次出手,都沒能動搖世家。甚至連自己最信用的臣子,都險些搭進去。
黃晗将這三篇賦交給自己的時候,對裴家的那個孩子贊不絕口。
慕容缙相信黃晗的眼光。九歲,心智已漸成,輕易是改不了的。可他現在什麽都不能做,只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與這些世家相安無事。
他會等裴小七長大,希望,這個孩子,不要讓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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