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貴賤之争
說話的是書院這一屆年紀最大的學子, 名為秦東襄,表字敬文。
聽說和柘州秦氏有些彎彎繞繞的親戚關系。他性情寬和,對所有人都施以善意, 俨然一個老大哥的角色。所以他才會開口就叫了裴雲潇和韓少祯的字, 語帶親近。
裴雲潇朝桌子前坐着的學生們看去。
秦東襄嘴裏的致遠和道林,說的是梁澤和王森,都是江東本地世族的子弟。尤其是梁澤, 便是之前那個涉及私鹽案的江東梁氏的嫡支子孫。
梁氏和王氏是江東世族之首,一向受人追捧慣了。所以裴雲潇和韓少祯突然空降江東, 他二人都極是不滿, 認為被搶了風頭。尤其是裴雲潇又被宋大儒收作親傳弟子,他們更是不忿。
因此這書院學都沒開, 雙方的梁子卻都暗暗結下了。準确來講, 是梁澤和王森單方面先動的手, 而裴雲潇和韓少祯的态度則是——愛咋咋地!
秦東襄叫住裴雲潇和韓少祯, 本意是想緩和一下彼此的關系, 畢竟将來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要維護書院的和諧不是?
而梁澤和王森也想讓裴雲潇和韓少祯參加,不是為了緩和, 而是真的想要和他們一決勝負。
裴雲潇一貫不喜歡這種争強鬥勝的戲碼,聞言便搖頭道:“多謝敬文兄好意了。我們來得太晚, 還沒吃飯,便不參加了。”
說着三人就要走, 然而梁澤和王森卻不想就這麽放過他們。
“且慢!”梁澤眼見,一下子發現了唐桁是和裴雲潇一道來的。
“這位可是新來的同窗?怎麽不介紹一下?如此怠慢,豈不失了禮數?”
梁澤這般說,裴雲潇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 反正唐桁早晚也是要與他們認識的。
“這位是我的義兄,今日剛住進書院,我們就是來為他接風的。”
唐桁也朝衆人施禮,自報家門:“在下唐桁,青山縣唐家莊人氏。”
秦東襄立刻熱情道:“原來是唐兄,既是剛到,我們便不打擾了。狀元酒樓的獅子頭乃是吳州一絕,唐兄可以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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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說,就是有意解圍,讓三人自行離去。
可偏偏有人不如他的意。
“青山縣唐家莊?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都沒聽說過?”王森嗤笑一聲,言語間盡是不屑和蔑視。
席上的學子也都是世族子弟,不少人也都是他這般神情。
“該不會又是個窮小子吧?”梁澤嘲諷道:“也就怪了,這屆書院怎麽來了這麽多窮小子,先生們的束脩不會都沒收夠吧?”
梁澤話音一落,有些人就不懷好意地哄笑起來。
秦東襄頓覺不妥,看向裴雲潇幾人的眼神裏也帶上了歉疚。
江東書院的一些世族學子其實是不滿要和很多寒門子弟一同進學的,可誰讓這是宋大儒的規矩呢?他們想聽宋大儒講學,就只能忍着。
但這些人也會在私下裏拉幫結派,孤立寒門出身的同窗,故而江東書院幾乎每屆學生都會被泾渭分明的分成兩派,各自抱團。
“致遠的擔心怕是多餘了。”王森接過話來:“沒聽裴學兄說嗎,這可是他的義兄!人家可是有靠山的,區區束脩又算得了什麽?”
這話說得便越發誅心了,就差明白地說唐桁抱上了裴氏的大腿。
讀書人普遍自诩清高,這種事哪怕暗地裏也想得不得了,明面上都是要批判幾句的。所以對于唐桁來說,此言可謂是很強的羞辱了。
裴雲潇的臉色瞬間就冷了下來。她知道自己此時若貿然為唐桁出頭,只會更為他引來嘲笑,只得擔憂地看着他。
唐桁只是微微一笑,絲毫不在意對方的冷嘲熱諷:“多謝兩位學兄的關心。實不相瞞,就在剛剛,我也在擔心我的束脩能否滿足書院的标準。不過現在我确定了,書院的束脩,我綽綽有餘!”
“呵!好大的口氣!”梁澤冷笑起來:“就憑你?”
唐桁輕輕颔首:“在下今日進得書院,就見正門處的太湖石上刻着‘德才兼備,以德為先’這八個字。在下當即自省,反思平素德行是否有違聖人教誨。細思之下,頓覺尚有不足,不禁有些惶惶。”
“在下看得出,二位學兄乃諸學子中最受推崇之人,那麽二位的德行自然便是書院中的翹楚。适才觀二位舉止,在下心中稍有安慰。連二位這般都能進入書院,在下想必也可一試。這便是我能交出的最好的束脩了。”
唐桁語畢,四座皆驚。裴雲潇和韓少祯的臉上揚起笑意,反觀梁澤與王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莫名有些滑稽。
“說得好!”
一聲贊嘆從樓梯側處傳來,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素衫公子步履款款地走出,與他并肩的是個面色冷淡的公子,他們身後還跟着幾個穿着同樣樸素的儒生。
秦東襄最先見禮:“原來是楚方兄、喻賢兄幾位,竟然也在此處用膳,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那素衫公子朝他回了一禮,旋即朝唐桁走去:“這位唐兄剛剛說的話可謂擲地有聲,振聾發聩。在下謝英,字楚方,敬佩唐兄之言!”
那面色冷淡的公子也道:“唐兄有禮,在下沈思齊,表字喻賢。”
謝、沈一行人一到,整個狀元酒樓的大廳中幾乎全是江東書院的學子了。其他的食客看到這番場景,都頻頻側目,想瞧個熱鬧。
梁澤和王森沒想到自己的嘲諷換來的是唐桁如此毫不客氣的諷刺,還引來了他們最讨厭的寒門一派,當即面上就有些挂不住。
“喲,這就聚齊了?”梁澤挑釁道:“沈思齊,當初你爹到我家去借錢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還什麽德行交束脩綽綽有餘,真笑死人了。窮就是窮,有本事你別借錢吶?要不就學學唐公子,也去認個義兄義弟什麽的,連錢也不用還了。”
被他點名的沈思齊卻恍若未聞,依舊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裏,仿若并未覺得羞辱,神色一片平靜:“借錢還錢,天經地義。當初先母病重,家父走投無路,梁伯父仁義疏財,我心存感恩,但并不代表我便低梁學兄一頭。我堂堂正正的借,自然也會堂堂正正的還!”
這話一說,就連如秦東襄一般的世家學子們也都默默點起了頭。
這世界上誰還能沒有個難處?人家翩翩有禮,有借有還,你卻咄咄逼人,各種羞辱。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要幫?你便是早早将人打發了去,別人也說不着你不是?
讀書人,終究還是崇尚仁義道德的,如今梁澤與沈思齊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衆人心中的那杆稱,也不由得有了偏向。
就在此時,謝英開了口,句句都是在為沈思齊鳴不平:“喻賢兄,雖說亞聖曾雲,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但聖人還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沈、梁兩家本為世交,沈伯父當年從悍匪手中拼死救出梁大人,落下殘疾,面容有損,不得已辭官歸鄉。後沈家遭變,致使家道中落。沈伯父大義,未曾挾恩求報,若非沈伯母病重,沈伯父也不會輕易登門借錢。”
“當日家父與沈伯父同去,親眼見沈伯父打下借條,并承諾一年後以雙倍歸還。可梁大人呢?拿出一兩銀子扔與沈伯父腳邊。沈伯父有意多求,他卻言正好足夠斂屍辦喪。
如此不仁不義之人,事到如今,喻賢兄竟要為他們遮掩!喻賢兄厚德,我可忍不了!”
沈氏本也是江東的大族,如今沒落至斯,也是虎落平陽。謝英的父親是吳州的郎中,在為沈思齊父親治病時相識,互引為知己,謝英與沈思齊才由此交好。
這番前塵往事被翻出,所有人的心裏幾乎都在說,梁家做事太過狠絕,實在不是能相與之輩。
梁澤被四周的目光看得如芒刺背,心中一怒,道:“謝英你好利的口舌!你翻弄舊賬,颠倒黑白,就是君子行徑?”
謝英不甘示弱:“為了朋友之義,我謝英今日做這小人又如何!”
裴雲潇的眼神一直在謝英和沈思齊身上游走。謝英講義氣,脾氣爽朗暢快。沈思齊性情冷淡,但為人清正有度,皆是可相交之人。
謝英當衆将沈家舊事揭出,若是迂腐些的人或許覺得這是羞辱。可裴雲潇一向認為,有冤不訴,有苦不說才是蠢笨。
眼下這麽好的時機,拿此事出來既可以占盡道德上風,重重的打梁澤的臉,又能凸顯沈思齊的仁善,與謝英的仗義,簡直不要太妙!
從謝英開口,裴雲潇一直在觀察沈思齊。他眉眼間從始至終不曾有一絲一毫不情願,更沒有阻攔謝英,反而靜觀其變。由此可見,他也是個聰明人。
想了想,裴雲潇決定站出來。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番緣故,在下今日真是長見識了。沒想到初來吳州,便能聽到如此精彩的故事,與我們京城,真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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