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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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這一昏睡就是大半天,直到第二天将近午時才艱難地醒來。彼時,他嘴唇幹裂,喉嚨抽搐半晌,終于吃力地發出聲音:“水……”

守在殿內的蘇茹頓時驚覺,将溫在熏爐上的參湯倒出半碗,喂着殷策慢慢喝了。

“侯爺醒了就好,”她真心誠意地說,“昨晚聖上守了您一宿,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會兒……就怕您又燒起來。”

殷策低低咳嗽着,被參湯潤澤過的咽喉好受了許多,此際熱度稍退,人也恢複少許精神,忍不住往殿內張望一圈,卻沒看到那人身影。

他神色微黯,眼簾低低垂落。

蘇茹在宮中伺候多年,最擅察言觀色,見狀,當即笑着寬慰道:“聖上今兒個一早去文昭閣聽先生講學,若非如此,她還舍不得走呢。”

殷策方才還籠着陰翳的眉心瞬間舒展,緊接着,許是自己也覺出這番心緒變化十分沒來由,勉強收斂了心神。

他對蘇茹客氣地點了點頭:“有……有勞了。”

以蘇茹為首,一幹勤政殿宮人其實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殷策:一方面,他是戴罪之臣,能留得一條性命已屬僥幸,原本不必以禮相待;可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景昭女皇對殷策的态度根本不像對待一介罪臣,百般呵護、千種上心,只差捧在手心裏。

更別提,清遠侯身份微妙,哪怕奪爵下獄,照樣能憑一句話調度四境駐軍……種種緣由加在一起,難怪以蘇茹的老練精幹都會感到棘手。

不過,傳說中“殺伐決斷”的四境統帥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說話,既沒作妖也沒提出任何為那人的要求——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傷得太重,實在沒力氣作妖。

自打醒來後,他就靠在軟枕上閉目養神,像是連睜眼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直到女皇回宮。

慕清晏社畜出身,被社會敲打了小十年,習慣了隐忍情緒,無論何時都笑臉迎人。更何況這裏是宮城,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也容不得她将七情擺在臉上。

但她今天着實有點忍不住,哪怕再三按捺,蘇茹和馬太監還是從女皇面無表情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壓抑極深的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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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不約而同地打起十二萬分小心。

幸好慕清晏沒有沖身邊人撒火的習慣,一個人袍袖生風地進了內殿,聞着空氣中浮動的龍涎幽香,火燒火燎的胸口終于漸次平息。

“至于嗎?”她扪心自問,“不過是撞見個腦殘白蓮婊……多大點事,至于嗎?”

今日慕清晏在文昭閣聽了大儒一早上的數落,填了滿耳朵的“之乎者也”,掐頭去尾,不過是“親賢臣,遠小人”六個字。

慕清晏也是在職場上打過滾的人精,一聽就知道,這是沖着殷策來的。

事實上,早在慕清晏救下殷策之際,就知道逃不過這一遭,也做好了被朝臣物議狂轟濫炸的準備。幾個酸臭腐儒的數落,她還能應付來,誰知那白蓮花轉世的柳延楓也來湊熱鬧,在文昭閣門口一跪就是大半個時辰,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無非是指慕清晏寵信奸佞、蔑視綱紀。

“奸佞?”慕清晏冷笑着想,“口口聲聲說清遠侯是奸佞,你就沒想過,沒了‘奸佞’,誰來守北疆國門,又靠什麽鎮住北邊窮兇極惡的芳鄰?所謂的‘聖人之言’‘禮儀教化’?簡直是放屁!”

但是這話不好挂在嘴邊,所以慕清晏只說了一句話:“免清遠侯死罪是太後點頭的,諸位大人和柳公子是覺得頤寧宮也寵信奸佞、蔑視綱紀嗎?”

如今女帝尚未親政,太後就是朝堂的實際話事人,生殺不過一念之間。柳延楓就算是內閣首輔柳章權的兒子,也不敢背“污蔑頤寧宮”的鍋,只得認了這個啞巴虧。

不過慕清晏也沒落着好,人都走出老遠,依然聽到身後傳來絮絮叨叨的“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念得她頭大如鬥,差點當場掀了桌子。

雖然一早知道大胤的背景設定就是“重文抑武”,可直到身處其中,慕清晏才明白殷策這些年的壓力有多大。

“倘若我不是穿越過來的現代人,沒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教訓背書,沒有旁觀者清的上帝視角,說不定真被這幫白蓮花帶跑了,”慕清晏想,“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天天被這些老古董當成洪水猛獸口誅筆伐……他就沒想過撒手不管?”

這麽一想,慕清晏頓時覺得自己那點窩火不值一提,反倒全心全意憐惜起殷策來。

蘇茹就在這時悄悄進了殿,将一盞熱茶送到慕清晏手邊:“皇上,外頭天寒,您剛回來,喝杯參茶暖暖身吧。”

慕清晏随手接過,剛送到嘴邊,突然想起什麽:“殷侯怎麽樣了?沒再燒吧?”

蘇茹觑她神色,就知道女皇的火氣消了大半,笑着回道:“侯爺已經醒了,趙太醫早上來瞧過,說是沒大礙,只是侯爺精神不大好,還需多休養。”

慕清晏呼出最後一口郁氣,對着銅鏡揉了揉僵硬的臉頰,讓表情維系在“春風般和暖”的狀态,也不用蘇茹打簾子,自己掀開珠簾,進了西暖閣。

殷策胸口後背都有傷,躺着也不是趴着也不是,只能斜倚軟枕閉目養神。慕清晏擺手屏退侍立一旁的宮人,提起裙擺慢慢走上前,先将冰涼的手在熏爐上烤熱了,這才覆上殷策額頭。

殷策眉心微動,倏爾睜開眼,目光就和女皇對了個正着。

這一次,慕清晏早有準備,被抓現形也不慌不忙,仗着自己生得好看,沖殷策歉疚地笑了笑:“吵醒你了?還難受嗎?”

殷策搖了搖頭,支撐着坐起身,沒等欠身行禮,就被女皇摁了回去。

“一身傷病,還折騰什麽?安生躺着吧!”慕清晏說,“這些天都沒正經吃過東西,餓不餓?要不要讓小廚房給你熬點粥?”

殷策想說不用,剛一張嘴就發現立在殿門口的蘇茹對他一個勁地使眼色,又指了指慕清晏,做了個“央求”的表情。

殷策話到嘴邊,突然拐了個彎:“陛下……咳咳,用午食了嗎?”

慕清晏天不亮出門,只匆匆喝了碗燕窩羹,挨了一早上,早就前胸貼後背。她本想矜持點,可惜肚腹不給面子,“咕嚕”一聲響,将女皇陛下的面子剝得幹幹淨淨。

慕清晏自覺丢臉丢到家,恨不能拿手捂住臉,殷策卻勾起唇角,似是有點忍俊不禁。

景昭女皇突然忘了丢臉,只覺自己這記腹鳴來得太是時候了。

很快,宮人擡來小桌,布置了滿當當一桌菜色——說是琳琅滿目,其實也不過七八樣熱菜,兩道湯品,中間簇擁着一個熱騰騰的小火鍋。

殷策微微皺了下眉,慕清晏卻似知道他在想什麽,特意解釋了一句:“宮中規矩多,一開始每頓飯要上四五十道菜,大部分都是擺着看的……我嫌浪費,幹脆繞開尚膳監,這幾道都是勤政殿小廚房做的,雖說杯水車薪,終歸能省一點是一點。”

殷策略帶詫異地看了慕清晏一眼,低垂視線:“您……不必向罪臣解釋這些。”

慕清晏還想說什麽,轉眼瞥見頤寧宮送來的女官正守在殿門口,話到嘴邊趕緊拐了個彎,擺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宮裏人多,太後當家不容易,朕年輕不懂事,別的也幫不上忙,只能從自己宮裏做起,盡量替她老人家省點心。”

殷策:“……”

幫不幫得上忙姑且不論,女皇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耐确實爐火純青。

殷策一身傷病,着實沒什麽胃口,強打精神也只是為了哄女皇高興——縱然慕清晏演戲水平不錯,奈何清遠侯統兵多年,練就一雙明察秋毫的慧眼,蜻蜓點水間已經将慕清晏隐藏的情緒扒拉出來,一五一十地收入眼底。

他勉強喝了半碗小米粥就再也吃不下,任由女官收走碗筷,等到所有人退下後,那變臉如翻書的女皇陛下才松垮下來,一邊長出一口氣,一邊敲了敲肩膀:“哎喲媽呀,可累死我了。”

饒是清遠侯滿腹心事,也被慕清晏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派逗樂了,低頭一抿嘴,居然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慕清晏:“……”

終于知道這小子為啥一天到晚繃着張臉,就他這顏值水準,冷不防粲顏一笑,旁觀者……尤其是沒見過啥世面的大姑娘小媳婦,哪還有命在?

殷策名義上被廢為“侍從”,但勤政殿……包括景昭女皇在內,沒人敢真将清遠侯當成侍從使喚。用完午食,慕清晏扶着殷策倚在臨窗小榻上,給他披了件水貂鬥篷,又在他身上蓋了厚實的皮毯。

安頓好清遠侯,女皇重新鋪開紙筆,仿着游記上的原主筆記,開始每日必修的臨摹功課。

慕清晏雖然有些三不着兩,該心細的地方卻絲毫不含糊——比方說,她每次做臨摹功課,都要将閑雜人等趕出殿外,連身為心腹的蘇茹和馬全庸也不例外。再比方說,她臨摹完畢,寫廢的宣紙一張不留,全都丢進炭盆“毀屍滅跡”。

當然,“閑雜人等”中不包括清遠侯,所以殷策有幸見識了女皇那手“狗爬體”,眼角針紮似的抽了抽。

“聽說當今生母早逝,是由太後撫養長大的,自幼請了大儒悉心教導,不說文采斐然,經史子集總是通曉,一手簪花小楷更是頗有令名,”殷策驚疑不定地想,“可觀聖上言行,莫說通曉詩書的貴胄帝姬,竟似連尋常世家閨秀都不如,是傳言有誤,還是……”

“還是”後面的可能性太可怕,以清遠侯的舉重若輕,一時都沒敢往下深想。只見這時,慕清晏剛好臨完一張紙,迎光端詳片刻自己的“大作”,雖覺有所進益,但和原主那手清隽飄逸的小楷相比還是有莫大距離,于是用筆杆苦惱地蹭了蹭頭皮,将紙張丢進火盆燒了。

“我當初怎麽沒好好練練書法?”慕清晏頭疼地想,“不把這手爛字練出來,怎麽混得下去?穿幫不過是分分鐘的事。”

可能是穿到景昭女皇身上,又救下清遠侯用光了慕清晏所有運氣,正當她發愁之際,蘇茹突然打簾子進來,身後還跟了兩個頤寧宮的宮人,将一打奏疏擺在慕清晏面前。

慕清晏:“……”

這他娘的又是什麽情況?

宮人福了福身,畢恭畢敬道:“太後娘娘吩咐,皇上大了,不日即将親政,也該學着料理政事……這些是通政使司送來的折子,日後先由皇上批注過,再送去頤寧宮。”

如果不是當着蘇茹和頤寧宮宮人的面,慕清晏大約已經仰頭咆哮:天要亡我!

慕清晏繃着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送走太後派來的催命鬼,又屏退殿內伺候的宮人,小巧的下巴墊在矮案上,耷拉下的眉眼險些砸茶杯裏。

殷策固然滿心疑慮,見她這般愁眉苦臉,也不禁有些好笑。正待開口,就見慕清晏眼珠骨碌一轉,袍袖拂過案面,帶翻了手邊茶盞。

那是宮人剛送上的熱茶,茶水滾沸,盡數潑在慕清晏右手上,嬌嫩的皮膚頓時燙紅一片。殷策驚了一跳,一時顧不得受損的咽喉還沒痊愈,嘶聲道:“來人,陛下受傷了!”

女皇受傷不是小事,偌大的勤政殿都被驚動了。不多會兒,趙有宣拎着藥箱匆匆趕來,替慕清晏處理燙傷的右手,蘇茹則指揮宮人端來水盆、冰塊和毛巾,鴉雀無聲地肅立一旁。

慕清晏原本只想玩一手苦肉計,誰知鬧出這麽大陣仗,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我……朕沒事,只是燙了下,休息兩天就好,不用這麽大驚小怪。”

一幹宮人眼觀鼻、鼻觀心,沒人接女皇的話茬,管事的蘇茹和馬全庸則觑着趙有宣,似是在等他發話。

趙有宣檢查過傷口,發現确實只是輕微燙傷,塗藥後便無大礙。偏偏景昭女皇滿懷期待地問道:“太醫,你看朕的傷口要緊嗎?是不是得小心包紮,好一陣都拿不了筆,對吧?”

趙有宣:“……”

陛下,您這只金貴的龍爪是燙了,不是斷了。

然而他剛一張口,斜倚軟榻的殷策忽然低咳兩聲,當趙有宣若有所覺地看來時,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趙太醫話到嘴邊,愣是拐了個艱難的彎:“皇上……所言極是。”

于是慕清晏得償所願,眼看着趙有宣将自己傷勢輕微的右手包成一只厚重的饅頭,心裏樂開了花。

“我咋這麽聰明?”她得意洋洋地想,“連消帶打,順利化解困局,必須點個贊!”

不過女皇陛下沒高興太久,就聽趙有宣淡淡地說:“皇上的燙傷不算嚴重,敷上兩三天的藥就能好,諸位不必太擔心。”

慕清晏:“……”

所以兩三天後,她還得想法收拾“筆跡不同”這個爛攤子?

她剛才怎麽就不狠狠心,将這條手腕幹脆摔斷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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