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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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當晚,慕清晏在女官的服侍下換上帝王冠冕——與歷代先帝一樣着玄衣,上織十二華章;系纁裳,四章成對,分列兩行;腰間垂落六彩大绶,足下着以赤襪赤舄。

蘇茹親自捧着垂落赤白青黃黑五色玉珠的帝冕,戴在慕清晏頭頂,再以白玉簪插入冠武金簪紐固定冠冕。

至此,這一整套行頭才算穿完。

慕清晏脖子上仿佛壓了塊百十來斤重的板磚,腦袋搖搖欲墜,随時可能被沉重的冠冕壓斷。偏偏蘇茹還不放過她,押着慕清晏坐下,對着妝鏡戴上赤金嵌紅寶的耳墜,晃動間寶光炫目。

慕清晏屏退服飾穿戴的女官,對着鏡子瞧見一身侍衛裝束的殷策,羨慕得不行:“還是你這樣好,輕巧便利,想揍人直接撸袖子上就行了。”

殷策:“……”

對于某位穿着至尊冕服,心裏想的卻是撸袖子揍人的女皇陛下,清遠侯除了無奈搖頭,實在做不出別的表情。

宴席設于光祿寺,女皇乘象辂而行,兩旁簇擁着铠甲鮮明的禁軍将士,遠遠望去直如神女降臨。路旁百姓躬身叩拜,“萬歲”之聲響徹雲端,慕清晏高居象背,擡頭是雲天蒼茫,低瞰是衆生俯首,哪怕她心中本無皇權威壓,這一刻,心髒也忍不住鼓噪起來。

“原來,這就是當皇帝的滋味,”慕清晏五味陳雜地想,“難怪那些人削尖腦袋也想擠上這把龍椅……高處不勝寒,但高處也有高處的好處,四海八荒唯我獨尊,誰能受得了這種誘惑?”

難怪太後那老妖婆見天防着別人奪她權柄,也難怪世家紮堆的內閣不惜自毀長城,也要冤殺清遠侯。

這人上人的滋味……确實不賴。

按規矩,宴請番邦使者應由禮部出面,不必女皇陛下親自露臉,但北戎并非尋常“番邦”可比——從太宗皇帝到先帝年間,大胤數得着的外敵進犯不過兩個巴掌,九成以上都是出自這位“北境芳鄰”的手筆。

兩國毗鄰而居,一邊摩拳擦掌虎視眈眈,恨不能将沃土千裏的“肥肉”一口吞下;另一邊卻死抱着“詩書禮義”,幻想以仁德教化四鄰……

用景昭女皇的話說:這不是瞎扯淡嗎!

不管大胤朝廷如何自欺其人,從清遠侯下獄的一刻起,大胤便失去了制約北戎的一個有力籌碼。從年關至今,北境戰報就沒停歇過,雖說都是些小打小鬧,可就連尚未親政的慕清晏都看得出,這是北戎的投石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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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路探好了,大胤朝廷的虛弱暴露無遺,緊跟着便是大軍壓境!

“今晚宮宴之上,北戎使臣一定會試探大胤的底細,”臨行前,慕清晏對殷策說道,“若是能打掉他們的氣焰,叫他們知道朝廷并非誰都能上手捏一把的軟柿子,北境或許還有幾年太平。如若不然……”

她沒把話說完,和北戎交手多年的殷策卻領會了她的暗示:如若不然,以北戎的狼子野心,下一步就是揮師南下,屆時烽火燎原、幹戈四起,遭殃的還是邊民百姓!

自然,朝中不乏耳聰目明之人,同樣看懂了這場宮宴背後的用意——好比禮部侍郎李學陽就向太後進言,請女皇以九五之尊出席宮宴,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鎮場子。

輸人不輸陣,即便大胤軍隊不如北戎兇悍,也不能在氣勢上先遜一籌。

太後未必樂見女皇在這種正式場合露面,但她更不能放任北戎使臣耀武揚威,鴻胪寺前的請願鬧劇雖說偃旗息鼓,但是“不滿”已經種在三千太學生心頭,這些人都是未來的國之重器,一旦擰成一股繩,天下文人的憤怒足以吞沒頤寧宮。

出于種種考慮,以及前朝後宮不為人知的博弈,宮宴當晚,頭戴冕冠、身着衮服的景昭女皇出現在百官眼前,本就明豔姣好的臉上薄施脂粉,襯着鬓邊的赤金嵌紅寶耳墜,堪稱容光絕世。

她出現的一刻,文武百官伏地叩拜,不管心裏是否認可這個以女子之身占據九五之位的新帝,都必須以最虔敬的姿态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借着寬大的袍袖遮擋,慕清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将莫名而起的激動強摁下去,然後若無其事地一擡手:“衆卿平身。”

百官謝恩,女皇落座,目光順勢一掃,瞥見右下首坐了幾名膀大腰圓的壯漢,穿的雖是中原服飾,面龐卻甚是粗犷,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

慕清晏心知肚明,這幾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北戎使臣”。她三日前已從光祿寺官員口中獲悉宮宴流程,這幾天沒少在心中演練,如今雖是新手上陣,做來卻是從容不迫,長篇大論的套話記得一字不差,舉手投足間頗具帝王威儀。

反正,若不是事先知曉女皇底細,一旁扶刀的殷策十有八九會被她這副“君臨天下”的做派糊弄過去。

“行吧,會裝腔作勢總是好事,”從一品軍侯淪為禦前內侍的清遠侯無奈地想,“至少,旁人摸不清她的底細,就不敢貿然出手。”

酒宴馔食是由光祿寺準備,無非是些意頭好聽的溫火菜,吃到嘴裏分不出子醜寅卯。慕清晏随便挑了兩筷,心裏暗自慶幸出門前已經用點心塞了個半飽,不至于陪着這幫人喝西北風。

她自認做足了功課,誰知從宮宴開始後,右側方一直有道視線逡巡不去地盯着自己,盯得久了,後背甚至有些隐隐發涼,仿佛被千萬根牛毛小針密密紮着。

慕清晏微微皺眉,借着舉杯的機會轉頭看去,只見北戎使臣身後坐了個年輕男人,身量在中原人裏也算高挑,可是往人高馬大的北戎漢子堆裏一戳,就顯得有點不夠看。

兩人目光一觸即分,年輕男人不知怎麽想的,居然隔着湧動人潮,舉杯對她遙遙致意。

如果是正版的景昭女皇,可能已經被對方的輕佻激怒了,但慕清晏沒什麽男女大防的概念,反而饒有興味地端詳起這人,心說:還以為北戎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漢,沒想到也有這等長相清秀的小白臉。

恰好這時,尚食局的小內宦送上一道筍雞脯,本該由貼身伺候的馬全庸以銀針試探過,正想接過,卻被殷策搶先一步奪過盤子。

馬全庸:“……”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那不按套路出牌的清遠侯借着送菜的機會,在女皇手腕上不輕不重地擰了把,用只有他們三人能聽到的聲音質問道:“陛下,看什麽呢?”

慕清晏打了個激靈,瞬間回魂了。

她也沒分辯,持筷夾了筍脯送入口中:“那幾個北戎使臣,你都認得嗎?”

殷策方才立于慕清晏身後,借着馬全庸的身形遮擋住自己,于不露形跡間将幾個北戎使臣挨個打量過,此時道來有條不紊:“有些眼熟……倘若罪臣沒記錯,為首的應該是北戎可汗麾下大将,名為哈木,論骁勇、論善戰,在北戎王帳下排得上前三。”

慕清晏好奇道:“那其他兩人呢?”

殷策沒說話,眼簾低低一垂。慕清晏瞥見他神色,稍一琢磨已經回過神:“該不會……被你宰了吧?”

殷策低咳兩聲,用銀針試過菜肴,又為慕清晏滿上酒杯:“此人雖骁勇,卻性情粗莽,如今卻這般沉得住氣,怕是有詐……”

慕清晏不管詐不詐,只刨根究底道:“那個坐在最後的年輕人是誰?你可見過?”

殷策順着她的話音瞥了眼,誰知這麽巧,那年輕人也正明目張膽地看來,兩人目光相撞,這回卻不是一觸即分,而是刀鋒般砥砺較勁,幾乎撞出火花。

“沒見過,”殷策的聲音像是含在牙縫裏,聲量極低,字音卻咬得很重,“但我大概能猜到他是誰。”

慕清晏:“是誰?”

殷策閉了閉眼,睫毛上隐約浮起一層霧氣:“北戎太師之子,拖歡!”

慕清晏眼睛頓時瞪圓了。

她不知道北戎太師姓甚名誰,卻對這位拖歡先生聞名已久——原著中,北戎鐵騎悍然南下,橫掃三十萬中原大軍,可謂銳不可當、所向披靡。而統領這二十萬精銳鐵騎的主帥,正是拖歡!

“親娘欸,這可真是冤家路窄,”慕清晏想,“既然知道是他幹的,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現在就把他……一刀咔嚓了?”

倘若這麽做可以避免日後的兵禍慘劇,慕清晏并不介意當一個反複無常的“暴君”,但她不确定死了一個拖歡,會不會又蹦出一個拖悲、拖哭?如果京師淪陷、江山凋敝皆是由內禍而起,那就算北戎人死絕了,這社稷也照樣保不住。

“罪臣雖未見過此人,駐守北疆時卻聽過他的名字,”殷策不知女皇心中所想,輕聲提點道,“此人名不見經傳,然假以時日,必為大胤心腹之患!”

慕清晏正想說什麽,卻聽“嗆啷”一聲動靜清脆,吸引了滿場目光。她和殷策同時擡頭,只見那名叫拖歡的年輕人把玩着赤金酒杯,手指好似打了個滑,酒杯摔在案上,酒水潑了滿案。

慕清晏心說:正戲要開場了。

果不其然,拖歡前腳摔了杯子,名叫哈木的大将後腳就站起身來,朗聲笑道:“早就聽聞大胤是中原上國,氣度不同一般,今日一見,也就這麽回事……想不到大胤滿朝文武俱是铮铮男兒,卻對着一個女人跪地叩拜,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該怎麽說?陰陽颠倒……氣數将盡?”

陪座群臣悚然震動,慕清晏卻不慌不忙,挑了一筷雞絲送進口中。

北戎使臣當衆挑釁并沒出乎慕清晏意料,以北戎人的尿性,要是肯老老實實坐到宴席結束,才叫景昭女皇大跌眼鏡。

“如果這個哈木的能耐只是揪着我女子的身份挑刺,那我還真是松了口氣,”慕清晏想,“只會拿性別說嘴的廢物點心,我還怕他幹啥?”

然後她仰脖将杯中物一飲而盡,甩手擲出金杯,酒具砸在金磚地上,“嗆啷”一聲脆響。

陪座群臣不乏飽學多識、熱血激昂之輩,已經有人橫眉立目,便待與北戎使臣一争高下,卻不料從宴席開始後就跟壁花一般安安靜靜的女皇來了這麽一出,張開的嘴好似觸發了什麽機括,“嘎嘣”一下合攏了。

下一瞬,無數披堅執銳的精悍将士從左右兩側呼嘯而出,将北戎使臣的座次圍在中央,長刀出鞘,刀鋒反射燭光,在哈木臉上映出雪亮的印子。

群臣嘩然,北戎人的臉色頓時變了,一旁的殷策下意識上前半步,看着慕清晏欲言又止。

“就你會玩摔杯為號?”慕清晏冷笑着想,“上下五千年、三十六計都在老娘腦子裏裝着,跟我裝逼?老娘玩不死你!”

坐在北戎使臣對面的李學陽長身而起,他身為禮部侍郎,今晚的宴飲勢必要出席。然而女皇這一出突如其來,事先根本沒跟他通過氣,李侍郎唯恐新帝年輕氣盛,一個沒忍住血濺宮宴,那後患就無窮了。

“陛下……”他正欲出言緩和,慕清晏卻擺手截斷他話頭,然後斂衣起身,負手身後,目光炯炯地盯着哈木:“使臣這話恕朕不敢茍同……女子又如何?女子就比男子卑賤嗎?莫非使臣不是令堂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生下來的?那令尊還真有能耐,孤雄就能繁殖後代了!”

哈木:“……”

北戎人看重勇武,對中原的禮儀文明嗤之以鼻,能認字就不錯了,指望他們多有學識顯然不切實際。但他們有種野獸般的直覺,雖然聽不懂“孤雄繁殖”,卻從女皇的神态語氣中分辨出這不是什麽好話,臉色頓時一沉。

“生養你們的母親是女人,操持家務、同舟共濟的妻子是女人,承歡膝下的女兒是女人,就連你們自己身體裏也流着女人的血脈,”慕清晏居高臨下,冷冷盯視着哈木,“這麽瞧不起女人,怎麽不拿刀切開身體,剖出血脈?難道北戎人的武勇和悍不畏死,都體現在嘴皮子上?那哈木将軍真可以和我朝諸位清流大人好好切磋一番。”

“禽獸尚且知道感念母親的養育之恩,将軍卻如此看不起生養自己的親娘……莫非北戎子民比禽獸還不如?”

哈木:“……”

李學陽:“……”

景昭女皇火力全開,一張嘴同時噴了北戎使臣和朝中言官,李侍郎默默片刻,悄然坐了回去,對這位看似娴靜的女皇陛下有了全新的認識,并對自己方才試圖為女皇出頭的想法很是唾棄。

“知道的這是大胤女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位督察禦史或是給事中冒充的,”他步了清遠侯的後塵,無奈搖了搖頭,“攤上這麽一位不守規矩的新帝,也不知是禍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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