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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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有張神一般的嘴,連博覽群書的太學生都能噴一個焦頭爛額,怼翻個把北戎使臣根本不在話下。

這番言辭堪稱驚世駭俗,本該一石激起三層浪,卻因一排明晃晃的出鞘刀鋒,被所有人忽略了。

哈木且驚且怒,一只手下意識探向腰間,摸了個空才想起,赴宴不許帶兵刃,随身短匕在光祿寺門口就解下了。他側頭四顧,随手撈起一只提梁酒壺,對着慕清晏怒目以視:“陛下這是要做什麽?若我等死在這裏,你就不怕北戎鐵騎揮師南下?”

慕清晏:“又不是沒下過,一回生二回熟,朕怕你啊!”

哈木:“……”

李學陽剛放下的心瞬間懸起,無師自通了“過山車”的滋味。他正想緩和氣氛,就見方才還擲地有聲的景昭女皇神色倏變,好似精通了變臉術,端出一副無懈可擊的笑臉:“不過将軍不必擔心,朕雖年輕不曉事,也不至于背信棄義、擅起刀鋒,壞了兩國來之不易的和平……”

殷策眼皮微跳,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總覺得景昭女皇話裏有話,借着場面話指桑罵槐。

當慕清晏三天兩頭撩撥殷策時,清遠侯每每頭大如鬥,恨不能拿針将慕清晏那張嘴縫起來。可當他目睹女皇用同樣的招數……甚至火力更甚地噴在北戎使臣臉上時,心裏的痛快就別提了。

“也是自幼養在深宮的尊貴帝姬,從哪學來這套市井潑皮的做派?”殷策無奈搖頭,旋即轉念,“不過……也好,叫這些北戎人知道,新帝雖是女子,卻并非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欺負的。”

念頭沒轉完,就聽慕清晏續道:“聽聞北戎勇士生于草原、長于馬背,天生孔武有力,大約欣賞不來中原的歌舞。朕特意命人演練了一首曲子,還請各位使臣品鑒。”

她拍了拍手,圍在周遭的精銳侍衛收了佩刀,魚貫走入場中,舉手投足間充斥着強烈的韻律感,居然當真跳起舞來。

從陪座官員到北戎使臣不約而同松了口氣:光憑方才一個照面,任誰都看得出這位登基沒兩年的新皇陛下雖是女流,性格卻相當……一言難盡。以她在晚宴上力怼北戎使臣的架勢,一時熱血上頭,直接将晚宴改作鴻門宴,把人幹脆“咔嚓”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慕清晏一甩袍袖,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殷策不失時機地接過菜盤,将一道三事擺在女皇面前,語不傳六耳道:“點到為止,別太過了。”

所謂“三事”,是用鮑魚、肥母雞和豬蹄筋三種食材混合,加調料小火慢煨而成。鑒于用料着實名貴,哪怕庖廚手藝沒法與米其林大廚相媲美,慕清晏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放心,我心裏有數,”這位景昭女皇也是個神人,一邊品嘗菜肴,一邊居然不耽誤回嘴,“北戎人不是欺我中原無人?老娘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就算是女流之輩,也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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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

清遠侯一再提醒自己這裏是接待番邦使者的宮宴,不能失了儀态,眼角還是發瘋般抽動起來,終于忍不住道:“陛下……請注意您的用語。”

慕清晏沒吭聲,只是觑着殷策起身的一瞬,在他手腕上飛快摸了把。

清遠侯原本匮乏的血氣仿佛被一把煙花放上了天,瘋狂沖上頭頂,将一張蒼白面龐燒得微紅。

他還在“惱羞成怒”和“渾若無事”之間舉棋不定,就聽樂師彈奏的樂曲突然變了調,北戎人尚且懵然,文物百官卻是傻了眼。

“這是什麽曲子?”有精通音律的文官竊竊私語,“怎麽沒聽過?”

衆目睽睽之下,一隊宮人步入場中,排成整齊的前後兩行,唱腔圓渾、吐字清晰,卻是一首從未聽過的曲目:“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殷策起先還以為景昭女皇又鬧了什麽幺蛾子,一口排山倒海的氣正待醞釀而出,冷不防被一句“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貫入耳中,整個人不由一愣。

他屏息凝神,再往下聽,唱的卻是:“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何惜百死報家國,忍嘆息更無語血淚滿眶……”

殷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反正有那麽一瞬間,他好似被一把鋪天蓋地的火席卷了,理智成灰,忘了這裏是招待藩使的宮宴,忘了底下坐着北戎使團與文武百官,也忘了自己不再是手握重兵、統領四境的清遠侯,本以為涼透的骨血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點燃,鼓噪着沖撞胸口,催着他握緊長刀,将這晦暗天地殺一個人仰馬翻。

陪座百官神色各異,有人低眉斂目若有所思,有人掩面搖頭不堪入耳,還有人面露激憤,抓着酒杯的手不知不覺握緊,若非尚存理智,知道這是款待外賓的宮宴,就要沖上前和北戎使臣拼個你死我活。

慕清晏從殷策手裏接過新滿上的金杯,将一幹臣子的神色盡數收入眼底,心裏頓時有了計較。待得宮人一曲唱完,行禮退下後,她以同樣倨傲又挑釁的姿态,對着北戎席座遙遙致意:“使臣以為,我中原的歌舞可還入耳?”

哈木對漢文精通有限,不過勉強能說,根本分辨不出不出歌詞中的深意。他聽宮人唱了一通,只覺氣勢頗足,字句隐有金石之鳴,倒是比那些柔軟婉轉的樂舞更合自己胃口,于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唔……還不錯。”

慕清晏笑了笑,目光掠過哈木,與他身後的拖歡短暫交了回手:“哈木将軍好耳力,此曲意蘊渾厚,若非似您這般骁勇的悍将,也聽不出其中深意。”

哈木只當這小女皇是在稱贊自己,咧開大嘴,面露得意。

慕清晏聽到身後傳來極輕的“撲哧”聲,便知是殷策沒忍住,噴笑了出來。

哈木為人粗豪,沒察覺個中蹊跷,他身後的拖歡卻是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将杯中美酒仰脖飲盡,忽然朗笑道:“在下在草原時就聽聞中原人喜好風雅,不好争狠鬥勇,今日方知傳聞不實……陛下雖為女流,卻有馳騁沙場、征戰四方的雄心壯志,實在難能可貴。”

哈木被他隐晦提醒,才意識到自己被慕清晏涮了,怒目圓瞪,就要發作。拖歡卻搶先笑道:“陛下方才說,北戎生于草原、長于馬背,這話不假!咱們學不來中原人的風雅,只喜逞兇鬥狠——我見陛下身邊這位侍衛身形矯健、氣度不凡,想來是難得一見的高手,還請陛下允準,許我與他切磋一番。”

慕清晏神色驟變,脫口道:“不成!”

她拒絕得幹脆,然而拖歡含笑望着她,并不氣餒:“中原人有句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在下遠道而來,別無他求,只想與宮中高手切磋一二……陛下寬仁,想來不會讓在下空跑一趟。”

慕清晏從他锲而不舍的堅持中隐約察覺到端倪:北戎人并非無的放矢,而是已經通過某種途徑獲悉殷策眼下的處境……更有甚者,這幫混賬玩意兒就是沖着他來的!

清遠侯身份特殊,即便犯了謀逆大罪,亦是堂堂軍侯、世代忠良,可以誅殺,卻不能折辱。是以,太後并未将殷策入宮為侍的消息公之于衆,除了該知道的四境将領,朝中只有幾個世家重臣心裏有數。

那麽問題來了:北戎使臣當着大胤文武的面提起這茬,無非是為了替折在清遠侯手中的北戎勇士找回場子,可他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又是憑什麽斷定,殷策一定會出現在宮宴現場?

一連串疑問閃電般劃過,女皇眼神微沉,正要再度拒絕,方才丢了面子的哈木突然一拍桌子,朗聲道:“中原人就是麻煩,不過比個武,有什麽好推脫的?這樣,你讓他下來跟咱們打一場,不論勝負,北戎今年的貢馬都再加一成!若他能勝了北戎勇士,北戎今年就不要中原的糧食了!”

此言一出,旁人且罷了,戶部侍郎葉如晦先亮了眼神,沖着主位頻頻示意,大有“陛下您不答應,臣就自己撸袖子上了”的意思。

慕清晏:“……”

将這位戶部侍郎的腦瓜殼撬開,裏頭的腦漿大約能凝結成一粒粒麥穗狀。

朝廷每年撥給北戎的糧食不下七萬石,足夠北境百姓一年口糧,若能盡數省下,戶部這一年便可寬裕得多。個中道理,慕清晏不是不明白,但她不想拿殷策當籌碼,更不願放任傷痕累累的清遠侯身陷險境。

“都跟我哭窮,說什麽國庫空虛……國庫空虛是誰造的孽?”慕清晏咬着牙,“世家借口建造佛寺,就從國庫裏套出數十萬兩白銀——抵得過北境一年軍費!你們捅的窟窿,憑什麽讓他來填?!”

她眼神冰冷,看向北戎使臣時透着從所未有的不善,然而一只手就在這時摁住慕清晏肩膀,手指清瘦,卻沉穩有力。

“啓禀陛下,微臣願意,”殷策一字一頓,“既然北戎使臣如此大方,微臣也不介意成人之美,還請陛下允準。”

慕清晏打了個激靈靈的哆嗦,不是殷策這番話有何不妥,而是她發覺摁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冰冷至極,寒氣甚至穿透厚重的袍服釘入骨髓。

——殷策的寒症又犯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慕清晏低聲喝道,“你都這樣了……還怎麽跟他打?嫌命太長嗎!”

“無妨,”殷策對她微微一笑,“陛下放心,臣……心裏有數。”

慕清晏可以怼得北戎使臣啞口無言,卻萬萬舍不得拿同樣的招數對付清遠侯,眼看這貨吃了秤砣鐵了心,陪座群臣也都嗷嗷待哺地看着自己,她将一只右手死死捏成拳頭,水蔥似的指甲幾乎摳破皮肉:“你想好了?”

殷策沒說話,摁在她肩上的手指穩若磐石。

慕清晏嘆了口氣,終于敗下陣來:“我知道了,想去……就去吧。”

殷策得了允準,自去後面換了身輕便衣裳,不慌不忙地步入場中——今晚陪座在列的皆是朝中重臣,多少聽說了侯府變故,也隐約猜測到北戎使臣是沖着誰來的。眼看那傳說中已經被大理寺秘密處決之人現身宮宴,世家重臣尚能若無其事,寒門出身的禮部給事中卻已變了臉色:“那、那不是清遠侯嗎?他怎麽……”

話沒說完,兩邊同僚不約而同伸出手,将他後半句話拼死拼活的捂了回去。

既然是外交場合的比武切磋,自然該是“點到為止”,兩邊的武器都是無鋒木劍,劍尖還裹着一層軟綢,确保不會傷及皮肉。

慕清晏本以為北戎會派人高馬大的哈木出場,誰知換衣下場的居然是更年輕的拖歡。此人雖是北戎太師之子,單看相貌卻幾乎瞧不出草原民族粗犷的影子,反而輪廓英挺、風度翩翩,像個中原貴公子。

“殷侯,”他雙手持劍,依照中原禮節,對殷策欠身行禮,“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果然風采卓絕,名不虛傳。”

殷策小幅度地活動了下握着劍柄的手,只覺若是再耽擱片刻,手指非凍僵不可:“使臣叫錯了,在下只是聖上身邊一介無名侍衛,擔不起久仰。”

拖歡微微一笑,仗着比武場與四周酒席相隔六七步,用只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量說道:“清遠侯戰功卓著,如今卻淪為階下囚,只能困守深宮、茍延殘喘……真的甘心嗎?”

“你就真的沒想過……叛出朝廷,另立門戶?”

這是明晃晃的離間,所有的意圖都擺在臺面上,就像姜太公釣魚,由不得你不上鈎。倘若禦座上那位不是慕清晏,又或者殷策不曾了解景昭女皇的心性和胸襟,都極有可能如拖歡所願,被插上一根無法剜除的利刺。

“有勞拖歡世子費心了,”殷策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喚出拖歡名字,就見後者果不其然地變了臉色,“在下已經說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人……而且聖上身邊沒什麽不好,在下待得很是歡喜。世子一番美意,在下只能辜負了。”

拖歡嘆息着搖搖頭:“可惜啊……”

下一瞬,他悍然出手,劍鋒劃過空氣,雖是軟木所制,卻震蕩出尖銳的呼嘯聲。與此同時,他居心叵測的話音裹挾在風聲中,精準抵達殷策耳畔:“可惜,堂堂清遠侯,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敢承認……你說,清遠一脈歷代先祖要是瞧見了,會多傷心?”

殷策手腕微翻,橫切的劍鋒擋住風聲,眉目間凝出一層細細的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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