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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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衣帶诏”事發後,馬全庸以死明志,蘇茹也失了女皇信重,從此不得在殿內伺候。她也懂得避嫌,有事回話必得隔着簾子,輕易不招女皇猜忌。
片刻後,珠簾微微一響,一個人影繞過當地的水墨紗绫屏風走了進來。慕清晏在羅漢榻上掀起眼簾,只見來人一身淡青長衫,衣擺處繡了疏朗的竹葉暗紋,不必看臉,單是這挺拔俊秀的身姿,往那兒一站就是“水墨風流”的好風景。
往日裏,慕清晏瞧見這貨就心煩,總覺得他眼大心空、目無下塵,是朵行走的白蓮花。如今嘗過際遇颠覆、人情冷暖,才知道自己也沒好到哪去,一樣的眼高手低、不知所謂。
自菲之心一起,她便沒了嫌棄柳延楓的心腸,換了個松垮些的坐姿,下巴一點對面:“坐吧。”
柳延楓來時存了滿腹的話,此時見到慕清晏,不知是近情情怯還是為女皇上位者的威儀所懾,居然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他一絲不茍的行了禮,這才在女皇下首落座,未及開口,素辛先捧上一盞熱茶。
柳延楓低頭品了兩口,被那茶水中的苦澀之意驚了一跳,眉頭頓時皺緊:“這是去年的殘茶吧?你畢竟還是皇上,尚膳監那起奴婢竟然如此敷衍?”
慕清晏倒是無所謂:“跟紅頂白本是宮中人做派,皇上又怎樣?就不是肉體凡胎,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柳延楓被她一噎,居然有些無言以對。
“勤政殿好些日子沒見過生客,柳公子今兒進來,想必是得了太後和內閣的授意,”慕清晏将案上話本翻過一頁,“太後一向不待見內閣,如今卻和柳章權達成共識,看來是下定了決心……那紙廢帝的诏書打算何時宣讀?”
柳延楓來時打了滿腔腹稿,見了慕清晏才知道,這些根本用不上。女皇縱使打落塵埃,依然目光敏銳、洞若觀火,一口道出頤寧宮與內閣的打算,倒顯得柳公子的謹慎十分小家子氣。
“內閣……已經找回先帝遺留民間的血脈,”柳延楓幾度張嘴,終于艱難地開了口,“是個男孩……雖然今年才十歲,卻很是機靈聰慧,見過的人都說,有聖君之像。”
他做了全副準備去面對一個暴跳如雷的慕清晏,誰知景昭女皇并沒動怒,反而好整以暇地翻開話本:“是從哪裏尋得的?花街柳巷,還是勾欄瓦舍?”
柳延楓咬了咬牙:“聽說,是從春風樓尋回的……”
慕清晏翻書的手一頓,莫名覺得這地方有些耳熟,想了半日才想起,自己當初與丁裕密會,正是在春風樓。
這麽一尋根溯源,慕清晏恍然回憶起,自己當時被個十歲上下的小崽子撞在懷裏,不僅失了随身荷包,手上還挨了一口,當時就見了血。
“居然這麽巧?”慕清晏想,“早知道,我就該……”
沒等女皇尋思出“就該”怎樣,柳延楓已經絮絮道:“太後和內閣一開始也對那孩子的身世心存疑慮,但皇嗣相貌與先帝頗為肖似,又有宮中的鳳穿牡丹荷包為證,這才确認了……”
慕清晏微微眯眼:“你說什麽?”
她畢竟久居上位,這一皺眉,自有一股不容冒犯的凜冽氣度。柳延楓只以為她氣惱交加,緩聲安慰道:“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可這畢竟是事實。自古乾坤有序,綱常有度,既然先帝尚有皇嗣在世,不管你是不是先帝血脈,坐這個位子終究是不合理法的。”
慕清晏勾着嘴角似笑非笑,斜乜眼瞧着他:“那依柳公子之見呢?”
柳延楓再不曉事,也覺出女皇的異樣,這個眼神毫無端莊可言,反而肖似市井風塵女子,鮮活固然是鮮活,卻過分活泛了些,透着些許譏诮,大不成個體統。
他搖了搖頭,将心中的百般不适強壓下,正色道:“竊取至尊之位非你本心,此時回頭,尤未晚已——太後仁心,內閣寬宏,只要你下一道罪己诏,再宣布退位,必定既往不咎,饒你性命……”
慕清晏本想克制些許脾氣,奈何柳公子那張嘴開過光,字字句句往她肺管子上戳。女皇額角青筋跳作一團,臉上笑意不改,端茶的手卻一翻——将素辛剛上的一杯熱茶當當正正潑在柳延楓臉上。
柳延楓猝不及防,半張面皮頓時紅了,驚痛交迸之下,險些維系不住謙和溫雅的君子範兒:“你、你……”
“我怎樣?”慕清晏放下茶盞,悠悠道,“有條惡犬在我面前一氣亂吠,髒了朕的耳朵,朕還不能拿茶水潑他?”
柳延楓身份金貴,自己也頗有文采,走到哪裏都是被人捧着,何曾受過這等嘲諷?一張俊臉頓時紫漲起來,伸手指着慕清晏,顫巍巍半晌,終于掙出一句:“你……何時變成這樣!”
慕清晏挑了挑眉。
“剛愎自用,不納良言,寵信奸佞,疏遠忠良,”柳延楓一字一句皆是從牙關中擠出,看着真有幾分痛心疾首的模樣,“昔日你寵信那欺君犯上的罪臣,聽不得人言便罷了,如今已知曉自己得位不正,卻還貪戀權柄、不肯悔悟,實在是無藥可救!”
慕清晏不在乎柳延楓如何臧否自己,卻聽不得旁人指摘殷策一分一毫。聞言,她冷笑一聲:“你口口聲聲說朕寵信奸佞、疏遠忠良?你所謂的‘奸佞’是誰?清遠侯?”
柳延楓義正言辭:“難道不是?此人擁兵自重,倚功造作,尾大不掉,欺君犯上,本該送入大理寺明正典刑,若非你心存私念、一力維護,怎容得他叛逃離京,捅出這麽大的亂子!”
慕清晏:“欺君犯上?他是聞诏不應,還是起兵造反了?大理寺将人打入天牢,刑囚了整整六日,除了一紙無簽押無手印的供詞,袁钊可拿出了什麽真憑實據?”
柳延楓會讀書、有文采,對刑獄之事卻一竅不通,被女皇劈頭一問,頓時怔在原地,半晌答不上來。
“你口口聲聲‘捅出天大的亂子’,指的無非是北境暴動,”慕清晏長身而起,袍袖拂過矮案,話本扉頁掀開,露出裏頭的內容,赫然是一句“口說不如身逢,耳聞不如目睹”,“北境暴動因何而起?那一箱箱民脂民膏是殷侯搜刮的嗎?撞牆跳井的母女是殷侯欺辱的嗎?那些落草為寇的流民,其家中田産是殷侯奪走的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世家掏空了大胤根基,釀成潑天大禍,卻将黑鍋扣在殷侯頭上……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哪有這麽好的事!”
柳延楓長這麽大,頭一次被“婊子”兩個字糊了滿臉,驚得目瞪口呆。待得回過神,他不由面皮漲紅,想駁斥,想和慕清晏争個是非黑白,可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被慕清晏連珠炮似的質問怼了回去。
“你知道大胤境內有多少失了良田的流民嗎?不下二十萬,都是你爹和你那些世家叔伯造的孽!”慕清晏冷冷睨視着柳延楓,“他們失家園、飲風霜、易子食,你和你的叔伯們卻在着錦繡、食珍馐、睡高堂……柳延楓,你午夜夢回,可曾見到那些死于荒野的餓殍找你追魂索命?”
“你看、你看,那個抱着孩子的婦人就在你身後,她正抓着你的脖子,問你滿口公忠體國,為何不能給她……還有她的孩子一口飽飯吃!為何坐視她失了良田,沒了生計,只能當個春秋二祭無人問津的孤魂野鬼!”
柳延楓臉上大變,明知慕清晏是虛言恫吓,依然忍不住回頭張望——他身後恰好對着一面等身琉璃鏡,清楚照見他毫無血色的面頰,可不是跟鬼魅似的?這文采風流,令無數女郎春心搖動的世家子慘叫一聲,踉跄着退到門口,突然一掀簾子,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素辛正端着茶盤伺候在外,猛地聽見裏頭一聲慘叫,又見柳延楓毫無人色地沖出來,倉皇中只以為女皇出了事,忙搶進殿內,只見慕清晏背手站在羅漢床前,隔着琉璃窗向外張望一眼,臉上挂着未來得及收斂的冷笑與譏诮。
素辛留神打量過,見女皇好端端的,沒少一根頭發絲,這才微微松了口氣,上前福身道:“皇上。”
慕清晏回過神,一指案上殘茶:“撤了吧……若是這姓柳的再來,就說朕身體不适,恕不招待。”
素辛諾諾應着,手腳麻利的收拾了,又為女皇換上一盞新茶——自勤政殿被圍後,供給一應降了檔次,往日女皇所用皆是溫柔甜淨的甜白釉茶盞,如今卻只能用些尋常白瓷。
“太後和內閣會讓柳延楓來勸我,就是他們沒有必勝的把握,能不撕破臉還是兵不血刃的好,”夜深人靜,慕清晏的思緒也格外分明,很快理清前因後果,“也對,我……原來的景昭女皇之所以能上位,是太後一手扶持的,如今要她自打嘴巴,總是不太好看,哪有我自己退位來得體面?再者,朝中重臣與他們也未必是一條心,真鬧起來,太後縱有主政之權,也未必能讨得好。”
她沉吟着坐在榻上,手指有規律的輕敲案幾,在“殊死一搏”和“暫行退讓”之間舉棋不定,就見素辛兜回殿內,往慕清晏身上披了件大氅。
十月的京城已經相當寒涼,慕清晏打了個寒噤,攬緊肩頭衣領,對素辛笑了笑:“有勞。”
素辛本擔心自己多事,得了女皇笑臉,一時幾有受寵若驚之感,忙道:“奴婢不敢……皇上若是覺得氣悶,不妨去院裏走走,奴婢聽說今日有流星天相,甚是好看呢。”
慕清晏沒當回事,卻也不想拂了這小宮女的好意,于是舉步往外,跨過最後一道門檻時,她猛地頓住,擡首向着四方天,露出恍然之色。
“真是在這宮城裏待久了,心胸也變狹隘了,”她想,“外有天大地大,我又何必畫地為牢,将自己困在這四方天地中?”
殿內的素辛剛鋪好被褥,就見那女皇不知抽了什麽風,又疾步折回殿內,因着步履太過匆忙,差點撞翻案前的紫銅燈臺。
素辛忙迎上前:“皇上,可是落了什麽要緊物件?”
慕清晏緊緊盯着她:“素辛,我要你最後幫我做件事!”
太後的萬壽宴定于十月二十四,因着女皇不肯低頭,這對貌合神離的母女陷入僵持,已有好些時日未曾見面。但慕清晏再不得太後喜愛,終歸是名正言順的九五至尊,拜了祖宗、祭過天地,只要她沒下那道退位诏書,天下子民和滿天神佛就只認這一位。
正因如此,不管太後有多不情願,也不能不往勤政殿傳旨,命女皇趕赴萬壽宴。
多日的閉門沉寂後,女皇再次穿戴起帝王冠冕,紅羅長裙、真紅大袖衫,長發挽成雍容端莊的髻,戴着禮部改良過的金鳳小冕。
萬壽節宴本是喜事,素辛卻從女皇過分肅穆的臉色中觑見某種不祥的端倪,一邊用鹿角梳梳理女皇長發,一邊輕聲道:“皇上……”
慕清晏擡起頭,從這小宮女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覺出強壓的驚惶與不安,于是拍了拍她的手,安慰一笑:“沒事,別擔心……凡事有朕呢。”
素辛點點頭,隐隐顫抖的手終于穩下來。
慕清晏對鏡照了照,在眉心處點上一朵大紅明豔的花钿,自覺沒有差池,這才拂袖起身:“今兒個是母後的好日子,可不能去遲了……走吧。”
這一日是太後的五十整壽,老人家一向看重生辰,自然格外重視。自打入了十月,宮中上下張燈結彩,到處都是醒目的紅,宮人臉上挂着含蓄喜慶的笑,只是在經過閉門深鎖的勤政殿時不自覺的加快腳步。
多日來第一次走出勤政殿,饒是慕清晏已非剛穿越那會兒的愣頭青,依然不自覺的張開口,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前來迎人的是太後身邊的王彬,見狀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皇上,趕緊着些吧,太後和諸位大人還等着您呢。”
慕清晏沒舉步,擡頭望着狹隘逼仄的天,突然道:“馬全庸是你殺的?”
王彬沒料想她會突然提起這茬,臉上天衣無縫的笑意幾乎繃不住。然而他也是人精,很快轉圜過來,笑道:“皇上這話就過了,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在宮中殺人?是那馬全庸手腳不幹淨,偏又嘴硬得很,入了騰骧四衛也不老實交代,用刑的禁衛一時沒控制好輕重,才鬧出人命……唉,話說回來,也是他自己不懂事,連‘識時務’三個字都不曉得,落得這麽個下場也怨不得旁人。”
慕清晏一雙杏仁眼盯着王彬,神色不愠不怒,卻叫這有着“內相”之稱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出了一身冷汗。
“王公公跟着母後,自有你的錦繡前程,”半晌,慕清晏悠悠道,“這一路您可要慢慢走,免得一着不慎,失了這好不容易掙來的花團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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