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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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全庸的死仿佛一個信號彈,預示着帝後之間的戰役正式打響,這對多年來和睦謙恭的“母女”再無和解可能。

景昭三年十月六日,三千太學生再次在國子監前長跪示威,領頭的依然是那位老面孔李文賓——因着當初鴻胪寺前的官司,他雖僥幸逃過牢獄之災,卻也被撸去當年應試的資格,只能在國子監中再等三年。

誰知這位也是個倔脾氣,受了教訓卻不長記性,不知從哪聽說帝後翻臉、女皇被軟禁于勤政殿中,居然集結同窗長跪不行,口口聲聲要向太後陳情。

此時已入十月,京城氣候越發寒涼,接連下了兩三場雨,雨勢極大,幾有潑天蓋地之勢。一幹學生跪于雨中,不過片刻,渾身上下已然濕透,凍得直打哆嗦。領頭的李文彬卻紋絲不動,只管長跪不起。

消息傳入頤寧宮,太後一言不發,徑自低頭品茶。服侍在側的琉湘壯着膽子溜了眼,只見太後嘴角緊繃,眼底絲毫笑意也無,便知這位大胤的實際掌權者已是震怒至極,胸口心肝砰砰亂跳,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陪坐下首的柳章權卻是不驚不怒,接過琉湘遞來的茶盞飲了口,不緊不慢道:“太學生雖有熱血,可惜心胸狹隘、眼光短淺,見事不得分明,太後不必太過動怒。”

太後雖是女流,然而久經風浪,只聽一個話音就回過味:“聽柳閣老的意思,似乎已經有了對策?”

柳章權微微一笑:“太後可曾聽說,要藏起一顆明珠,最好的法子不是嚴防死守,而是将其隐沒于珠光之中?”

太後垂眸沉吟,半晌不語。

很快,一紙流言自無端處生出,仿佛春日野草,轉眼鋪天蓋地。這一日,蕭霁在酒樓中用飯,手下人突然呼哧帶喘地闖進來,将一張紙拍在他面前:“佥事,你看這個!”

女皇與北境屢屢暗通消息,太後不僅疑了勤政殿,也疑了錦衣衛。一番暗示之下,葉家庶子心領神會,在錦衣衛內部展開大清洗,背景來歷稍有可疑的都被丢進诏獄,唯一的漏網之魚就是蕭霁。

由此可見,當初殷策将蕭霁薦給女皇确實有他的道理:此人心機缜密,長于搜索探查和傳遞消息,除此之外還很會來事。這大半年來服侍得葉家庶子舒舒服服,又能幹又玲珑,為人處世無一不妥帖,居然叫葉家庶子聽信了他的奉承,幾次排查都将他疏漏了去。

蕭霁的性子随了殷策,穩若磐石,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此時見手下人着急忙慌,不由放下筷子,微微皺眉:“什麽事慌成這樣?”

來人着飛魚服,配繡春刀,看着亦是錦衣衛打扮,顧不得喘勻氣,先将一張紙推到蕭霁面前:“佥事,你且看看這個。”

蕭霁抖摟開紙,粗略掃了眼,臉色忽然大變:“從哪弄來的?”

“還能從哪?”錦衣衛奪過茶壺,直接對嘴灌下大半杯,這才抹着嘴道,“全京城都傳開了,現在幾乎人手一份,連垂髫小兒和白發老者都有。”

蕭霁眉頭緊皺,将紙揉成一團捏在手心裏。

“要變天了,”他看着窗外,喃喃道,“這一番風雨過後,京城……恐怕不是如今這般模樣。”

困守勤政殿的女皇并沒有真的隔絕消息,外間傳得沸沸揚揚的紙同樣擺在她面前,白紙黑字嵌入眼瞳,字句都在往軟肋處捅。

自從馬全庸身死,蘇茹亦不在殿內伺候,侍立一旁的人就換成了素辛。她手拎提壺,往空了的茶杯中悄然續上一點茶水,動作大了些,帶翻了果盤,時令水果滾了一地,好些居然是爛的,頂着半面妝,像個龇牙咧嘴的嘲笑。

素辛吓了一跳,忙跪下請罪:“奴婢該死,皇上恕罪。”

慕清晏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兀自對着那張掀起潑天風雨的紙出神。

她料到內閣不會坐以待斃,也猜到柳章權定會設法将她這個九五至尊徹底拉下馬,封了北境出兵的借口,卻沒料到對方手段如此之狠,居然直接撕了她的底牌,一出手就直中要害!

“這是連環套啊,”慕清晏喃喃道,“先用我的名義煽動學子鬧事,斬斷太後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再散播流言,直接否定朕的正統血脈……如今市井街頭,人人都在傳說朕并非先帝血脈,而是雲嫔與侍衛偷情生下的孽種,畫像日期時辰一應具備——單看相貌,朕與那侍衛的眉眼也的确有三分相似……好一招釜底抽薪啊!”

雲嫔正是慕清晏的生母,因出身低微,位分也不高,生産當晚就難産去了,這個“嫔位”還是太後看在女皇的面子上,後來追封的。

素辛也看過紙上傳揚的內容,不敢接這個口,忙道:“只是無稽之言,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慕清晏搖頭長嘆:“是不是無稽之談,不在你我如何看待,而要看民間百姓的議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內閣這是要掀起一把潑天浪頭,将朕從九五至尊的寶座上打下來啊。”

這才是內閣真正的手段,靜若沉潛,動若迅雷,慕清晏算是領教了。

素辛沒說話,心裏卻知道女皇說的沒錯。

她雖為宮女,可許是因為出身頤寧宮的緣故,禁衛對她還算客氣,甚至能時不時探聽到外間消息——聽說女皇血統存疑的消息曝光後,國子監就亂成一鍋粥,長跪情願的太學生當場走了一多半,剩下的雖咬牙堅持,卻也被指着後脊戳戳點點,言稱他們是混淆皇室血脈的幫兇,來日史書上更是大胤的千古罪人。

太學生既無背景亦無權柄,憑借的無非一身傲骨與滿腔熱血,他們能忍受朝廷的斥責,能硬抗牢獄大刑,卻唯獨忍受不了自己自诩清白的風骨被人甩上污點。

“你胡說!”李文賓再也按捺不住,與昔日同窗争辯起來,“皇上怎會不是先帝血脈!我、我看過畫像,皇上的相貌分明像極了先帝!”

與他争辯的同窗大笑起來:“我還說皇上與那偷情的侍衛像極了呢,都是如出一轍的下賤胚子!”

李文賓憤怒至極,咆哮一聲撲上前,瘦弱的拳頭揮舞出去,将那口出妄言之人搡了個趔趄。

那人連退數步,嘴角蹭破了皮,卻并不着惱,反而饒有興味地瞧着李文賓:“再者……文賓兄也沒見過皇上,怎就認定她與先帝相貌相似?”

李文賓讷讷半晌,不能言語。

他當然見過女皇本尊,當初鴻胪寺門前請願之際,便與女皇打過照面,只是這話不便對人明說。李文賓為人桀骜,心裏卻分得清好賴,慕清晏數落他的話語不甚客氣,但字句皆是為他着想,一席話頗有當頭棒喝之感,叫李文賓自覺獲益匪淺。

這位也是個認死理的脾氣,認定朝廷處事不當,便長跪情願,寧死不退。如今認準了慕清晏是難得的“盛世明君”,又一改鄙薄“陰陽颠倒”的心思,寧肯受了同窗污水也要保皇到底。

“我……皇上英明仁愛,身份貴重,絕非欺世盜名之輩!”李文賓臉漲得通紅,“你若再對皇上出言不遜,休怪我不念同窗之情!”

那人嗤之以鼻:“什麽皇上?不過是個不知哪家養的的野女子!自古乾坤有則,陰陽有序,女子就應深居閨閣之中!若非先帝血脈單薄,哪輪到她一介女流號令天下須眉?”

“現在好了,朝廷找到真正的龍種鳳裔,大胤社稷被女子竊取多年,總算能重回正途!”

李文賓本已面皮紫漲,聽得最後一句,頓時愣在原地:“你說什麽?什麽真正的龍種鳳裔?”

“你還不知道?”那人笑道,“朝廷尋回了失落民間的皇子,只待內閣公驗。若是身份無差,禦座上那位怕是要換人了。”

李文賓雙目圓睜,好似被一記驚雷轟散了魂魄。

慕清晏不了解先帝,原著作者也不大可能對一個去世多年的人物鋪陳過多筆墨,但女皇畢竟在宮中浸潤大半年,從宮人內宦口中斷斷續續聽說了不少傳聞,将這些零碎線索拼湊起來,大致能刻畫出先帝的音容笑貌。

在世人心目中,先帝或許是一代中興明主,然而他同樣逃不過天底下男人共通的毛病——風流好色。

“奴婢自幼入宮服侍,依稀聽過些許早年間的傳聞,”有錦衣衛在,外間的風風雨雨沒能瞞過女皇耳目,趁着只有素辛侍立在側,慕清晏提起多年前的往事,果不其然聽到意料中的答案,“先帝與太後鹣鲽情深,只是晚年受身邊人蠱惑,時常微服出宮體察民情……”

女皇嗤笑一聲:“體察民情?是去勾欄瓦舍體察民情吧?”

慕清晏是九五至尊,可以肆無忌憚地戲谑作古親爹,素辛卻不敢背地裏鄙薄先帝,用絹子摁了摁鼻翼,不知如何開口。

幸而慕清晏沒為難她,自己岔開話題:“以母後的脾氣,應該不會眼睜睜坐視先帝流連煙花柳巷吧?來日事發,言官群起圍攻,丢的可是皇室臉面。”

“皇上所言極是,”素辛說,“聽說當時,先帝最愛去的便是凝輝閣,與閣中的當紅花娘有過一段露水情……可惜沒多久,凝輝閣走了水,人員死傷慘重,這位當紅花娘就此銷聲匿跡,先帝也再沒出過宮。”

“從那之後,先帝再未涉足過太後的坤寧殿……直到因病薨逝。”

慕清晏若有所思:“斬草除根,不留後患……這倒像是母後的手段,不過母後出身葉家嫡女,身份尊貴、後臺堅實,先帝若無真憑實據,怕是也不能問罪廢後。”

素辛嘆了口氣,一時倒忘了忌諱:“誰說不是?宮中傳言,那花娘的死是梗在先帝胸口的一根刺,先帝未及花甲便已大行,十有八九是為了這樁恨事。”

慕清晏倚在羅漢床上,仗着殿內沒外人,換了個舒坦些的坐姿,将前因後果捋了幾遍,問出最關鍵的那句:“那花娘出事前,是否有過身孕?”

“這倒沒聽人提起過,”素辛搖了搖頭,她年紀不大,未能親見當年之事,所知大半是道聽途說,自然對細節不甚了解,“不過聽人說,凝輝閣失火是十年前的事,按時間推算,若是花娘當真有孕,并且僥幸将那孩子平安生下,長到今日,也該有十歲了吧?”

慕清晏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有關女皇身世的謠言傳揚了小半個月,非但未曾随着時間推移消失,反而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越演越烈。外間的消息一日日傳入勤政殿,慕清晏卻是無動于衷,将字條移到燭燈上燒了,權當沒這回事。

“朕記得,這個月二十四是太後生辰,”慕清晏頭也不回道,“可惜朕困于此地,旁的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寫一副百壽圖為母後祝禱。”

勤政殿遭禁衛圍困,殿中用度一應短缺,若非還有一重“九五至尊”的身份鎮着,怕是連筆墨紙硯都尋不出。素辛心頭微酸,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得賠笑道:“皇上書法上佳,太後必定滿意。”

慕清晏幽幽一嘆:“其實我剛開始練字時,總也寫不好簪花小楷,還是他把着我的手教我……”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素辛只當女皇說的是教她寫字的講學先生,殷殷笑道:“奴婢聽說,文昭閣的幾位先生學問極好,字想必也不差。皇上有名師指點,必定青出于藍。”

慕清晏失笑搖頭,換了話題:“等母後萬壽節過後,你就回頤寧宮伺候,不必在我這兒耽擱青春了。”

素辛聞言大驚,一提裙子跪下:“皇上恕罪!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麽?”

慕清晏搖搖頭,将人挽着手拖起:“不是你的錯,是朕……待到萬壽宴後,這勤政殿怕是要換主子了。”

素辛雖是宮人,終究在宮中長大,見慣了宮廷厮鬥,又聽了這些時日的流言蜚語,如何不明白慕清晏這番話因何而來?她待要開口,卻被慕清晏擺手攔住,從矮幾底下翻出一個螺钿百寶嵌的匣子,硬塞到素辛手裏。

“往後,朕恐怕沒法照拂你母家,”慕清晏坦然道,“這裏有點首飾,你拿回去慢慢當了,也能支撐一段時日。若是朕能過了這關,自然會繼續照拂你的親人,若不能……你就用這些打點頤寧宮的掌事宮人,日子總不會太難過。”

慕清晏話說得不祥,卻是盡心盡力為素辛打算。但凡宮人,在宮中待久了,每一個都練就七竅玲珑的心眼,當然聽得出這番交代裏的關切之意。素辛眼眶一紅,抱着匣子複又跪下:“奴婢不走……若無皇上,奴婢的娘親早就不在了,奴婢情願伺候皇上。”

慕清晏笑了笑:“別說傻話,你就是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你娘想想,你若是受了牽累,她可怎麽辦?誰來照拂老人家?”

素辛不由語塞,被慕清晏拖着站起身。這時,只聽外間傳來細細的腳步聲,蘇茹的聲音隔着簾子傳來:“啓禀皇上,柳公子求見。”

慕清晏倏爾擡頭,眼底閃過一絲極銳利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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