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盡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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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握批紅權，在前朝素有“內相”之稱。馬全庸則是勤政殿總管太監，兼掌尚衣監，權勢雖比不上司禮監，卻備受新帝信重——這就意味着來日女皇親政，他作為禦前紅人，前程差不了。

這二位一個為太後鞍前馬後，另一個對女皇死心塌地，平素見面沒少別苗頭。只是先前，帝後之間還算和睦，兩人勉強能保持虛以為蛇的和睦，而今帝後反目，女皇被軟禁于勤政殿中，王彬一朝得勢，身體力行地诠釋了什麽叫“翻臉如翻書”。

能坐到十二監之首的，各個都是成了精的狐貍，旁的不會，審時度勢總是看家本事。王彬本以為給點苦頭再恫吓一番，馬全庸自然服軟讨饒，沒曾想這個素來圓滑的總管太監居然咬死牙關，說什麽也不肯吐露對女皇不利的只言片語。

“那密诏是從你衣帶裏搜出的，證據确鑿，”王彬将嘴皮說破了，見馬全庸不為所動，不由沉了臉色，“你以為死扛到底就能逃過一劫？哼，咱家不怕告訴你，太後心意已定，勤政殿裏那位怕是逍遙不了多久……你不趁現在另擇高枝，更待何時？”

馬全庸被用了重刑，十根手指完全折斷，他在勤政殿伺候，從來養尊處優，起居皆有小內宦伺候，何時受過這等苦楚？一張白胖的臉疼得變了形，從牙縫裏倒抽半天冷氣，擠出的依然是一句：“太後明鑒，奴婢……冤枉！”

王彬沖左右使了個眼色，早有膀大腰圓的內衛将馬全庸摁在長凳上，高舉兩指寬的板子，一下下往腰臀處打去。不過兩三板，血色已經洇出，馬全庸的哀嚎變了調：“……冤枉！”

“冤枉？”王彬冷笑，“血書密诏不是從你衣帶裏搜出的？清遠侯不是當今私縱的？他二人到底密謀了什麽，前朝後宮又有哪些不長眼的跟當今暗通款曲？你若從實招來，咱家或可與太後說情，饒你一條賤命。”

馬全庸口鼻含着血沫，似哭似笑：“皇上對太後一片孝心，從沒有……大逆不道的心思！”

板子砸落得越發密集，卻沒有用上全力，而是刻意留了幾分力道，有意延長施刑時間，增加受刑者的痛楚。馬全庸噴出一口血，仿佛終于熬不住了：“奴婢招了……求太後饒命！”

王彬露出得意的笑，揮了揮手，持杖的內衛随即撒手退開。王彬慢悠悠踱到近前，低頭欣賞馬全庸狼狽不堪的模樣，半晌似是耍夠了威風，這才摳着指甲，不緊不慢道：“不是要招嗎？有什麽話就說吧。”

馬全庸嘴唇翕動，卻沒發出聲。王彬皺了皺眉，撩袍俯身，将耳朵湊近些：“你說什麽？大聲些！”

馬全庸滿面血污，看着好似奄奄一息，可是在王彬湊近的一刻，他不知從哪攢出一股力氣，驀地挺身而起，張口咬住王彬耳朵！

王彬猝不及防，嘶聲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用力推搡。然而馬全庸好似兇獸，情急拼命之下，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王彬疼得紅了眼，怒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把他拖開！”

周遭內衛這才回過神，一擁而上拖開馬全庸，只聽一聲尖利大吼，卻是馬全庸死不撒口，生生撕下半片耳朵！

王彬面頰披血，疼出滿頭冷汗，驚怒之下，拔出內衛腰間長刀，寒森森的刀鋒直指馬全庸：“不想活了，咱家送你一程！”

一旁的小內宦忙勸道：“王公公，這姓馬的還得留着問話，若是死了，太後那邊可沒法交代……”

王彬長刀一頓，趴在凳上的馬全庸卻含着血沫嘶笑起來，繼而挺身前撲，只聽切豆腐似的“咔嚓”一聲，那刀鋒捅入胸口，從後背探出一個帶血刀尖。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王彬不過稍一遲疑，已經被鮮血噴了滿身。他僵在原地，須臾回過神，忙将長刀一拔，馬全庸冒血的軀體撲倒在地，卻強撐着擡起頭，沖他露出一個扭曲的笑。

“奴婢……冤枉！”他嘶聲道，“太後不信……奴婢、奴婢只能去閻王殿分說冤屈！”

他強撐着說完話，整個人往血泊中一栽，就此沒了氣息。

王彬一副魂靈兒顫巍巍懸在頭頂，半晌不往主心骨裏落。直到身後內衛拍了他一下，這權傾宮廷的內相才猛地回魂，将染血長刀往地上一丢，忙不疊退開兩步。

“混賬……這該死的混賬東西！”王彬喘着粗氣，看着馬全庸滿身是血的屍骸，一時氣恨交加，擡腿狠狠踹了下，“弄髒了咱家這身新做的袍服，還有、還有……”

他捂着抱殘守缺的半只耳朵，惱得渾身發顫，半晌一甩袍袖：“把屍首拖出去……”

內衛小心翼翼道：“您是要……拖去亂葬崗？”

王彬咬牙切齒：“拖出去……喂狗！”

馬全庸一夜未歸，勤政殿那邊自是瞞不住，慕清晏追問了好幾次，都被蘇茹用“忽發時疾”敷衍過去。前兩次倒罷了，待到第三次，慕清晏将手中話本往案上一扣，也不說話，就這麽直勾勾的盯着蘇茹。

女皇不管背了人如何，人前從來雍容端貴，此時一語不發，目光好似含了冰霜，照在蘇茹臉上，叫她心頭也起了一層戰栗。

勤政殿最有臉面的掌事女官再也撐不住，膝彎一軟，在女皇面前跪了下：“皇上恕罪……皇上恕了奴婢！”

慕清晏沒疾言也沒厲色，只是盤膝榻上，幽幽一嘆：“朕知道勤政殿必有旁人安插的眼線，只是萬萬沒想到，連你也有異心。”

蘇茹拼命叩首，已是說不出話。

“你雖不是朕的乳娘，但是從小看着朕長大，相當于半個娘親，”慕清晏淡淡地說，“朕防着所有人，連馬全庸都被查了個底朝天，卻唯獨沒想到，這根釘子會是你。”

蘇茹口中嗚咽，額頭磕出了豔紅血痕。

“你不缺錢財，這些年的積蓄足夠富足一生，能買通你的，想來不是錢帛利益，”慕清晏從案上拈起個杯蓋，輕輕抛起又平穩接住，“拿住你的人是誰？太後……還是內閣？他們拿住你什麽把柄？”

蘇茹須臾，斷斷續續道：“奴婢、奴婢父母早亡，是姐姐帶大的，十五歲那年，家鄉鬧災荒，奴婢和姐姐就此失散，三十多年沒見過面……”

慕清晏恍然：“你姐姐被人扣下了？”

蘇茹磕着頭：“姐姐早些年病逝，留下一個侄子……奴婢自知死罪，不敢奢求皇上寬宥，只求皇上莫要牽連侄兒。”

慕清晏沉默片刻，苦笑了笑：“你也太看得起朕了……朕被困在這勤政殿，和囚徒有什麽分別？哪有本事為難你侄兒！”

蘇茹嗫嚅半晌，輕聲道：“太後與內閣都以為皇上無所施為，奴婢……奴婢并沒告知閣老，您身上還牽着錦衣衛這條線。”

慕清晏掀起眼簾，那一刻，隐忍盡去，乍現的鋒芒利如刀鋒。

“原來，蘇姑姑還算是手下留情了，”女皇冷笑，“沒将朕的底牌盡數透露出去，朕實在應該多謝你。”

蘇茹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口。

其實慕清晏行事也算小心，與錦衣衛從來是單線聯絡，除了馬全庸，往來密信再未經過他人之手，而就連馬全庸也不明白，那一串串晦澀深奧的數字意味着什麽。

這既是為了保險守密，也是防着日後或有東窗事發一日，能最大限度的将勤政殿中的無辜宮人擇出去。

就連女皇自己也沒想到，這一招聊勝于無的閑筆，居然當真派上了用場。

“你本是勤政殿最體面的掌事女官，朕本想過上幾年，賞個恩典放出宮去，再賜一筆銀錢，加上這些年的積蓄，足夠你平安富庶的過完一生，”慕清晏淡淡地說，“如今看來……是朕多此一舉了。”

蘇茹哽咽不能言，只是連連道：“奴婢有罪！請皇上恕罪！”

“你之所以攪進這灘渾水，皆是受朕牽累，朕扪心自問，并沒底氣處置于你，”女皇這句話撂下，蘇茹不由且驚且喜地擡起頭，只聽女皇下一句道，“只是馬全庸與你無冤無仇，又是共事多年，擡頭不見低頭見，總有幾分情誼……你效忠新主子就罷了，為什麽要将他拖下水？”

蘇茹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半晌方低聲道：“馬公公是皇上身邊的心腹人，只有從他身上搜出密诏，太後才會相信……”

慕清晏輕笑：“所以，你背後的主子是打算借太後之手廢帝了？”

蘇茹自覺失言，低頭讷讷。

“也罷，朕不為難你，”慕清晏一抖話本，重新低下頭去，“朕不會問罪你，更不會牽連你的家人，只是從今往後，朕也不想見到你在殿內伺候，你好自為之吧。”

女皇會這般輕輕放過，着實出乎蘇茹意料。她等了須臾，見女皇面露不耐，這才顫巍巍起身，待要行禮退出時，終歸沒忍住，回頭哽咽道：“奴婢以後不能再伺候皇上，皇上……千萬保重。”

慕清晏沒擡頭，聽着腳步聲出了殿閣，這才反扣書本，長長出了口氣。

“還是太想當然了，”慕清晏苦笑着想，“這是大胤宮廷，不是現代職場，賭在臺面上的也不是升遷晉級，而是……”

性命攸關！

慕清晏仗着“未蔔先知”和後世兩千多年的閱歷，便自以為站在巨人肩上，凡事都能憑着小聰明化險為夷。

可宮廷政鬥從來兇險無比，哪是她賣個乖、抖個機靈就能糊弄過去？

如今蘇茹的背叛和馬全庸的下獄好似兩記大耳刮子，毫不留情的賞在女皇臉上，再指着她鼻子嘲笑道：看，你以為的算無遺策、滴水不漏，不過是自欺其人！人家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照準要害，你還如墜夢裏，做什麽收拾山河的千秋大夢！

這是慕清晏自蘇醒于異世以來的第一次挫敗，也讓她真正意識到，作為旁觀者的刷文和親身上陣、下場厮殺完全是兩碼事。在這個繁華錦繡油殺機四伏的宮廷中，所謂的“指點江山”“運籌帷幄”是不存在的，她必須低下腦袋，看清自己腳底的路，然後一步一個腳印的蹚着荊棘過去。

殿外夜色已深，透過琉璃窗望出去，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慕清晏揉了揉酸澀的鼻梁，就聽珠簾極輕微的響了聲，有人緩步而入，輕手輕腳的撤去殘茶，又要收走反扣案上的書本，卻被女皇反手摁住。

慕清晏頭也不擡，仿佛就着扶額的姿勢睡着了，口中卻道：“禁衛那邊有消息了嗎？”

來人遲疑片刻，輕聲道：“奴婢聽守在殿外的禁衛議論，馬公公他……”

宮人說到一半住了口，似是不知如何繼續，慕清晏驀地睜眼，目光灼灼的盯住年輕宮女：“他怎麽了？”

宮女咬了咬唇，突然跪下：“馬公公不堪受辱，在刑訊中撞到禁衛刀尖上，人已經沒了。”

她偷偷觑了女皇一眼，眼看對方神色晦暗、不辨喜怒，于是壯着膽子補充道：“皇上放心，馬公公沒說什麽對您不利的話……也算是為您盡忠了。”

慕清晏手指一顫，壓住的書本滑落案頭。她盯着案上燭火怔怔良久，長嘆一聲：“是我害了他！”

女皇對馬全庸的印象并不如何深刻，哪怕對方曾鞍前馬後的服侍大半年，奈何慕清晏一顆心大半牽挂在殷策身上，小半則惦記着岌岌可危的山河社稷，實在沒餘力留心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太監。

更有甚者，出于某些根深蒂固的成見，她對“宦官”兩個字是反感乃至戒備深重的。

慕清晏也不認為自己待馬全庸有多深情厚誼，只是遵循了多年來待人接物的習慣，對身邊人盡可能謙和友好，能幫就幫扶一把——而這甚至不是出于“情誼”二字，僅僅是某種根深蒂固的社交禮儀。

所以她做夢也想不到，那看似圓滑的老太監竟然将自己舉手之勞的“厚待”當成不世出的恩典，為此不惜肝腦塗地。

——是有多傻啊！

“馬全庸死了，蘇茹走了，朕身邊只剩你了，”慕清晏看向年輕宮女，語氣平和，“朕這個皇帝已然失勢，你還願跟着我，不怕步了馬全庸的後塵嗎……素辛？”

年輕宮女擡起頭，露出一張可喜的鴨蛋臉，雖然不施脂粉，但正當齡的女孩子總是好看的，就算素面朝天也有着脂粉難敵的嬌俏。

她的神氣極莊重，俯身磕了個頭，簡短道：“奴婢情願跟着皇上。”

慕清晏端詳着她：“你本是太後安插到勤政殿的，本可以回頤寧宮伺候，走到哪都能被人高看一眼，不必似如今這般風雨飄搖、步步為營。”

女皇頓了片刻，哪怕再三克制，話音裏依然透出狐疑與試探：“就因為朕賞的那幾兩山參？”

素辛正色道：“奴婢的母親得了痨症，不能辛苦做工，每月都需百年老山參入藥續命。奴婢月錢微薄，承受不起，若非皇上仁慈，賜下山參，奴婢的母親早已不在人間。”

她又磕了個頭，言簡意赅道：“奴婢無以為報，只有這條性命，甘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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