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密诏

=========================

世間素來男尊女卑，男子可為王拜相，可裂地封侯，可站在丹陛之上指點江山，卻不能将同樣的榮光分享給女子。

太後出身葉家嫡女，身份高貴，手握權柄，臨朝主政依然不能跨過那道泾渭分明的珠簾，否則就是“牝雞司晨”，有亂乾坤綱紀。

而在這個陰陽颠倒的世間，以女子之身登臨九五的慕清晏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數。

太後一開始撫育慕清晏，未必存了扶她上位的心思——在所有人眼中，這個生母早逝又出身低微的小帝姬實在沒什麽存在感，與其說是“皇嗣”，倒不如說是給太後解悶的小玩意兒，和金絲架上的鹦鹉八哥無甚區別。

可偏偏先帝膝下單薄，成年的兒子死的死、廢的廢，竟無一人可堪造就，宗室旁支也是子嗣凋零，以至于帝位懸空，到頭來，這貴無可貴的至尊權柄居然落到一個為男子鄙薄、輕賤的女人頭上。

太後選擇慕清晏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她是慕氏僅存的血脈，自小在自己膝下長大、懂得親近“母後”，更重要的則是因為……慕清晏是一個女子。

她在男人紮堆的朝堂毫無根基，動辄受人鄙薄，就如長在墳場的空心楊槐，看似巍峨高大，實則風雨飄搖，輕輕一推就倒了。

除了太後，她無人可以依靠。

太後的如意算盤打得響，可惜随後發生的事應了那句老話：人算不如天算。

“太後這是還把當今當成三年前的小姑娘，想用皇上挾制北境十萬大軍……她大概是忘了，縱然皇上是女子之身，終歸占着‘正統’之名，若是得了勢，哪還會給旁人喘息的餘地？”

回到府邸的柳章權用帕巾掩着嘴唇好一陣嘶咳，侍立一旁的袁钊接過藥碗，事必躬親的端到近前：“老師的風寒一直沒好，先喝藥壓一壓吧。”

柳章權就着他的手飲了藥，嘶喘半晌方續道：“婦人之仁……遺禍無窮啊！”

袁钊只有比柳章權更焦心的份，但他吃過急功近利的虧，此時萬萬不敢擅作主張，只能眼不錯的盯着柳章權，指望這位屹立三朝不倒的閣老能拿個主意。

“依學生看，太後對皇上雖然失望，但也沒斷絕情誼，”他斟酌着道，“說起來，皇上是自襁褓中就抱進頤寧宮的，太後看着長大，多年下來總有幾分母女情……太後是女子，又上了年紀，心慈手軟也是有的。不過皇上能為再大，如今也被軟禁于勤政殿中，翻騰不出水花，咱們是否有必要……”

柳章權斜睨了他一眼：“你忘了北境還有十萬鐵騎虎視眈眈嗎？”

袁钊悚然震動。

“太後有句話說對了，清遠侯這輩子是被‘情義’兩個字困住了，”柳章權低低道，“算算時日，他也該回歸北境，卻沒立刻發兵東進，為的是什麽，你不知道？”

袁钊若有所思。

“清遠一脈世代忠良，這塊牌子太重，殷明哲砸不起，君臣與大義兩重枷鎖，他也掙不開，”柳章權眉目低垂，“可若皇上仍是皇上，這話就兩說了，只要勤政殿首肯，于北境而言，那便不是‘犯上作亂’，而是‘起兵勤皇’。”

他撩起眼簾，瞅着袁钊臉上血色盡退，不慌不忙地撂下最後一句：“這二者的區別，你應該分得清吧？”

袁钊喉頭滑動，用袖口擦拭了下額頭冷汗。

柳章權的意思很明白，殷策之所以不出兵，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雖是武将，卻是讀聖賢書長大，沒有合乎道義的理由，越不過“君臣”那道雷池。

而這個理由，慕清晏可以給他。

但是太後不願趕盡殺絕，內閣也不好越俎代庖，此事只得耽擱下來。随後幾日，宮中忙于籌備萬壽節，到處都是張燈結彩，人人臉上喜氣洋洋，更不會有誰沒眼力見到拿這等煩心事戳太後的肺管。

西北暫無消息傳來，困于勤政殿的女皇又一味沉潛，原本劍拔弩張的局勢看似有所緩和，明眼人卻都隐隐有所預感，平靜只是表面，底下不知醞釀着怎樣的滔天巨浪。

風雨将來的一一晚，慕清晏照舊窩在西暖閣看書——不是什麽冠冕堂皇的經史子集，而是馬全庸先前從市井弄來的新奇話本，打發時間最合适不過。

她正經的寝殿其實是在東暖閣，但西暖閣是當初殷策休養之所，慕清晏目之所及，皆是兩人耳鬓厮磨的影子。她喜歡呆在這裏，清遠侯殘餘的氣息讓她覺得放松，仿佛那人仍在觸手可及之地。

蘇茹為女皇換過熱茶，說是明前龍井，實則是去年的舊茶，色香皆已褪色。慕清晏卻安之若素，将手中話本翻過一頁，餘光瞥見蘇茹還在一旁站着，便道：“沒別的吩咐，下去休息吧。”

蘇茹好似有些心不在焉，慕清晏提了兩次才回過神，忙屈膝道：“奴婢一時失神，請皇上恕罪。”

慕清晏笑了笑：“如今這勤政殿跟冷宮沒什麽分別，皇上還不如壽康宮中頤養天年的太妃，有什麽好告罪的？下去歇着吧。”

蘇茹欲言又止，卻終究沒說什麽，福一福身，悄然退下。

慕清晏不喜被人簇擁，但凡沐浴過後，都将宮人屏退，一頭烏鴉鴉的長發委然榻上，斜披的外袍下露出一角素白湖絲寝衣。她看了會兒話本，困勁上來，不覺倚在榻上睡過去，待得再次驚醒時，卻是殿外騷動不斷，夜色中隐約有“抓賊”的呼喊傳來。

慕清晏猛一激靈，觸電般坐起身，揚聲喚道：“蘇茹！”

殿外珠簾響了聲，蘇茹匆匆步入，福身道：“皇上，可是驚了您安寝？”

慕清晏揉了揉惺忪酸澀的眼：“出什麽事了？外頭嚷嚷什麽？”

“沒什麽……似乎是巡夜的禁軍抓到一個小賊，”蘇茹賠笑道，“宮人手腳不幹淨，左右與您不相幹，眼看時辰不早，奴婢伺候您早些安歇吧？”

慕清晏待要應允，轉念一想，又有些沒來由的不安：“宮中規矩森嚴，誰這麽放肆，竟敢将手腳動到宮城？”

蘇茹讷讷不能言：“這個……奴婢不知。”

慕清晏眉心微蹙，将話本反扣案上：“去問清楚……對了，馬全庸呢？”

蘇茹臉色微變，旋即若無其事道：“皇上忘了，馬公公今夜不當值，如今……想必是在庑房歇着呢。”

慕清晏将這番應答來回推敲數遍，沒發現明顯破綻，心頭那股隐約的不安卻越發濃重，一雙細長柳眉擰成了疙瘩。

宮中鬧賊不止驚動了勤政殿，也吵擾了頤寧宮，王彬前來回禀時，太後本已睡下，又被琉湘喚醒，披着外裳坐在暖閣裏，臉色極不好看。

“你如今越發會當差，這點小事也來吵擾哀家，”隔着一道琉璃珠簾，太後接過琉湘遞來的參茶，低頭飲了口，用碗蓋撇着浮沫，不疾不徐道，“一兩個手腳不幹淨的小賊，處置也就處置了，犯得着跑來哀家跟前說嘴？你堂堂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握批紅權，連這點小事都處置不好，哀家養着你還有什麽用！”

太後起床氣不輕，王彬挨了劈頭蓋臉一通發作，半點不敢回嘴，只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請太後責罰……”

太後冷着臉，将泛着花白銀絲的頭發撥到一旁，琉湘會意，拿了青玉梳子為太後通發理妝。偌大的殿閣寂靜無聲，唯有牆角自鳴鐘發出有規律的“咔噠”聲，半晌，太後終于緩過神色：“你在哀家身邊伺候多年，不是不知輕重的性子……說吧，什麽事急三火四？”

王彬本是興沖沖地來，挨了太後一頓發作，不敢叫得意之色顯露面上，陪着十二萬分的小心道：“回太後，鬧賊這等小事本不該驚擾您的清靜，只是這小賊身份有些特殊，奴婢不敢擅專，只得來回禀您。”

太後睨了他一眼：“什麽小賊，連你這個內相都處置不了？”

王彬張口欲言，卻又好似顧慮着什麽，将話頭咽了回去。

太後面色微沉，将茶盞重重撂回案上：“在哀家跟前還故弄什麽玄虛？照實說！”

王彬不敢再賣關子，砰砰叩頭：“太後恕罪……這賊人，乃是勤政殿總管太監，馬全庸！”

太後還沒怎樣，替她通發的琉湘臉色微變，手下失了分寸，一绺發絲纏在梳齒上，險險拽痛了頭皮。

太後回首，臉色隐隐不善：“你什麽時候也這麽沒輕沒重了？”

琉湘跟随太後數十年，一向得其倚重，冷不防挨了這麽一句重話，膝彎頓時軟了，趕緊跪地請罪：“奴婢該死，請太後恕罪。”

太後森然睨了她一眼，又轉向王彬：“馬全庸再不濟，也掌着尚衣監，還是勤政殿首領太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是糊塗油蒙了心，在宮中手腳不幹淨？”

王彬沒立刻應聲，謹慎張望兩眼。

太後揮了揮手，兩側宮人屏息退下，唯有琉湘侍立一旁。她目視王彬：“到底怎麽回事，說吧。”

王彬磕了個頭：“回太後，巡夜的騰骧四衛是在勤政殿角門處撞見的馬全庸，當時他神色慌亂，盤問之下露出不少破綻……禁衛覺着不對，搜了他的身，在他衣帶夾層裏發現一樣物件。”

太後擲了翡翠佛珠，多年來的習慣卻沒那麽容易改掉，手指依然下意識撚動：“什麽物件？金珠玉寶，還是珊瑚文玩？馬全庸這些年也算得寵，眼皮子總不至于太淺吧？”

王彬從懷裏掏出一卷薄絹，顫巍巍的雙手奉上。太後使了個眼色，琉湘忙膝行上前，接過絲絹，又轉呈太後。太後迎着燭火展開，見那素白卷面上染着斑斑血跡，竟是一份血寫的旨意，不過匆匆一掠，臉色頓時變了，猛地一拍案：“大膽！”

此時近身伺候的唯有王彬和琉湘二人，這兩位雖然深得太後信任，卻也不敢直面一國之母的怒火，慌忙俯首叩頭，恨不能将額頭低進塵埃：“太後息怒！保重鳳體要緊！”

太後深吸了口氣，強壓下蠢蠢湧動的怒火，待得理智回籠後，才重新展開絲絹，将那封血寫的诏書重新讀了遍——旨意不算長，沒開頭沒落款，大意是稱自己被太後軟禁，皇位或有不保，望朝中忠于慕氏正統的耿介之臣設法營救，亦可憑此诏書征召四方駐軍入宮勤皇，以死清君側。

太後素來端莊雍容，此時卻是急怒攻心，拿着诏書的手微微顫抖：“入宮勤皇……清君側！她要清誰？在她眼裏，誰是耿介之臣，誰又是挾持九五的亂臣賊子！”

這話字句誅心，即便王彬一開始存着“推波助瀾”的心，此時也不敢肆意插嘴，只管連連磕頭：“太後息怒！太後息怒！”

“清君側……她要清君側！哀家養了她二十年，就養出這麽條反咬一口的白眼狼！”太後怒到極致，将血書狠狠擲在地上，“來人，去勤政殿……”

王彬做好起身聽差的準備，誰知太後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怒火好似無端凍結，臉色陰沉莫測片刻，忽又改了口：“不，去閣老府，宣柳閣老即刻入宮觐見！”

王彬被這記毫無預兆的回馬槍打蒙了，卻不敢問太後用意，只得應了“是”，又道：“馬全庸一直喊着冤枉，想面見太後陳情，太後是否要……”

太後森然：“陳情？哀家給她的機會還不夠多，還陳什麽情！拖去錦衣衛……”

她話音驟頓，再次改口道：“錦衣衛怕是也不幹淨，就拖去騰骧四衛，務必讓他把話都吐幹淨！還有，告訴葉邵，将自己的門戶清理幹淨！錦衣衛是天子親軍，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混跡其中的！”

王彬知道厲害，忙不疊去了。

騰骧四衛是宮中禁衛，并非主掌鞫谳刑訊的機構，但見識過的人也都知道，論手段酷烈，此處并不亞于叫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和大理寺，再如何銅筋鐵骨的硬漢，進去也得脫層皮，遑論馬全庸不過一介宦官，如何挨得住禁衛手段？

可讓王彬想不到的是，這個看似周全油滑的勤政殿總管太監居然真的生了副硬骨頭，縱使被酷刑剮去一層皮肉，依然咬緊牙關，不肯松口。

“奴婢……冤枉！”他咬死一個說法，“奴婢真不知那血書是從何而來，皇上更是全不知情！太後明察！”

只聽“嘩”一聲，一盆鹽水潑在馬全庸身上，血口被濃鹽浸泡，痛不可當，忍不住嘶聲哀嚎起來。

“馬公公，何必呢？”王彬背手踱近，小心繞過滿地血跡，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明眼人都看的出，勤政殿如今自身難保，您就是有再多的忠心，挨過這頓鞭子也算報了，何苦白白葬送一條性命？”

“我要是你，就盡早棄暗投明，太後寬仁為懷，必定既往不咎。”

--------------------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