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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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營和錦衣衛跟在清遠侯身後半個多月,不惜以太後名義號令沿途兵馬圍追堵截,誰知還是沒玩過西北輕騎,被遛成一條呼哧帶喘的哈巴狗。眼看進了十月,非但沒撈着殷策一根頭發,反而被熟知地形的輕騎打了個措手不及。
四境統帥隐忍多時的鋒芒在這一役中顯露無遺,輕騎人數有限,更是遠遠少于追兵,仗着地形優勢,居然于山道設伏,将尾大不掉的追兵層層截斷,好似包餃子一樣,一截一截吃掉。
統領京營的将領出身潘家旁支,正是樞密使潘赟的堂弟。他領了這份差事,本以為手到擒來,也好在自家兄長跟前露露臉,不料清遠侯當着人前端方恭謹,是一派謙謙君子作風,可到了戰場上,居然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将個初出茅廬的潘家庶子整得暈頭轉向,若非随行親衛足夠靠譜,小命都險些填在山溝裏。
潘家庶子不敢回頭,夾着尾巴一路逃竄,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追捕半個多月的清遠侯正站在對面山頭,饒有興味地欣賞他奪路狂奔的英姿。
“末将記得,潘赟的父親潘徵曾随老侯爺北征,在京中世家子中勉強能看,”何铮搖了搖頭,似嘲弄似譏诮地感慨道,“可惜啊……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殷策剛服了調養氣血的溫補之藥——也是慕清晏未雨綢缪,事先準備好的,情緒不宜過分波動,因此沒附和何铮的說辭,只是閉目淡淡道:“真要論起來,京中四大世家祖上都沒少出驚才絕豔的人物,結果呢?”
“自然是被不肖子孫敗沒了家業,”何铮不屑道,末了揣度着殷策心意,也是有意哄自家少帥高興,又着意補充了一句,“若是有當今那般手段和胸襟,四大世家也未必會沒落至此,裏裏外外只靠一個柳章權撐門面。”
殷策果然勾起嘴角,方才還是連譏帶諷,此刻卻帶上些許寵溺的意味:“你當誰都能有皇上那般眼界和手腕嗎?”
何铮一句話搔到自家少帥癢處,眼看将這位緊鎖多日的眉頭哄舒展了,不由長舒一口氣,心裏給遠在千裏之外依然能排憂解難的景昭女皇燒了根高香。
“京營吃了苦頭,就算戰力猶存,也不敢跟得太近,”何副将說,“趁着中原大營還沒反應過來,少帥,咱們該盡快趕往北境了。”
中原統帥紀允光并非世家出身,當年曾跟随老清遠侯東征西讨,實打實靠軍功上來的。只是中原大營坐鎮腹地,遠離邊陲,平時風吹不透,雨打不着,時日久了,難免耽于太平,将士們的鐵甲上也生了二指厚的鏽。
只是亂拳打死老師傅,再怎麽戰力不濟,到底十多萬人馬擺在那兒,不是好看的。何铮此行帶來的輕騎有限,無意與中原軍發生正面沖突,想要盡快趕回北境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無妨,”殷策倒是平靜如常,一點沒有被人當獵物圍剿的緊迫感,“這是北境和朝廷之間的恩怨,紀允光是聰明人,受世家壓制這些年,不會輕易攪合進這池渾水……單看太後嫁女,選的都是謝如柏,就知道朝廷對紀将軍也未必十分信任。”
紀允光坐鎮中原,也稱得上一代将星,年紀比謝如柏還小些,太後卻寧肯拉攏遼東統帥,孰輕孰重可見一斑。紀允光又不是腦子被板磚拍了,斷沒有吃力不讨好,上趕着貼朝廷冷屁股的道理。
何铮想通這一層,懸起的心頓時落回原位:“那屬下即刻傳令,星夜兼程趕回北境。”
殷策卻道:“先不忙。”
何铮一愣:“這是為何?”
殷策看了他一眼:“之前斥侯回禀,流民暴動主要是在哪一片?”
“是陝西省鳳翔府,”何铮話音微頓,明白了自家少帥的用意,“您是想……”
“這把火雖非皇上所放,終究是她親手架起的柴火堆,”殷策嘆了口氣,“她本意并非傷及民生,只是事态已然超出控制,若不盡早收拾,只怕會鬧得天下大亂。”
何铮摸了摸鼻子,難得露出一絲心虛:這個局雖是女皇和丁裕聯手所布,自己卻也沒摻和,較真論起來,局勢發展至今,女皇固然有錯,何铮這個西北副将也難辭其咎。
“屬下知錯,”何副将是個爽快人,既然知錯,便坦然承認,“此事與皇上倒無太大幹系,她本想着适可而止,是屬下唯恐頤寧宮與內閣不放人,背地裏又添了把火……少帥若要怪罪,屬下一力承擔。”
殷策心知肚明,何铮百般籌謀,并無一分是為了自己,說到底,還是為了換清遠侯平安歸來。他領了這份情,自然不好苛責部下,但也萬萬不肯讓何铮輕易過關,于是十分親切的笑了笑:“你當真要一力承擔?”
何铮咽了口口水,突然有種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錯覺。
京營铩羽而歸的消息不日傳回京中,如果說,“清遠侯叛逃離京”只是讓頤寧宮和內閣震怒,那“清遠侯以數百輕騎擊退三千追兵”,便是“啪啪”抽了世家兩記大耳刮子。
戰報送入頤寧宮時,柳章權正好入宮觐見,他上了年紀,腿腳也不好,花白頭發顫顫巍巍,看得人心裏不落忍。太後給他賜了座,他便慢騰騰坐下,眼看一國之母掃完戰報,描摹精細的長眉微微蹙起,于是道:“可是京營失了利?”
自從清遠侯叛逃後,太後就沒睡過安耽覺,接踵傳來的都是壞消息,聽得人心煩氣躁。她将折子合攏,“啪”一下拍回案上,侍奉一旁的琉湘戰戰兢兢,捧着茶盤大氣不敢出一口。
“哀家本以為潘赟是個得力人,想不到也這般不中用,”太後冷笑,“連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都奈何不得,養着他還有什麽用?”
潘赟雖非四大世家子弟,但潘家也是京中數得着的名門,多年來與四大世家多有聯姻,稱得上根基深厚……可是在太後口中,這出身顯赫的潘家嫡子、現任京營樞密使卻似條看家犬,用得着時便賞塊肉骨頭,若是不得用,擡腿踹到一旁也沒什麽可惜的。
柳章權張口欲言,卻仿佛在秋雨寒涼中着了風,忙拿帕子掩住唇角,佝偻着背脊忍耐片刻,将一連串咳嗽憋了回去。太後見狀,心頭郁氣稍稍釋解:“閣老身子沒妨礙吧?”
柳章權嘶啞道:“有勞太後垂問……上了年紀的人,禁不得風雨,叫太後見笑了。”
太後最重儀容,縱是閑居宮中,也要戴着燕居冠,赤金珠絡垂落兩肩,竟是紋絲不動,鬓下的南珠墜子寶光四射:“近來的風雨确實大了些,也難怪閣老傷神。”
柳章權好容易喘勻了氣,正色道:“風雨大也罷了,如今太後栖身的殿宇有了離心之兆,由着外來的風霜打在您身上,太後以為該當如何?”
太後明白他的意思,更看得懂時局——北境暴動、清遠侯叛逃,事端紛至沓來,看似機緣巧合,背後卻有一根線串起來龍去脈,指向一個隐晦的可能。
勤政殿。
事到如今,太後再不明白女皇的心思傾向哪一邊,也白垂簾主政這麽多年。然而慕清晏畢竟是她一手撫育成人,又扶持上九五至尊的位子,縱然貌合神離,終歸有幾分稀薄的母女情誼。
九月寒風起,園中百花凋零,唯有菊花正當季。琉湘帶着宮人将一盆盆姹紫嫣紅搬入殿中,豔色輝煌、灼灼熾烈,将滿殿陰霾掃蕩一清。太後起身走到鹦鹉架子前,往鳥食盒裏添了點水米,那鳥兒也乖覺,當即撲棱着翅膀叫道:“太後安康!太後安康!太後安康!”
饒是柳章權滿腹心事,也被這學舌的鹦哥逗笑了:“這畜生倒乖覺。”
太後用銀勺逗了逗鹦鹉,悠悠道:“畜生無知無覺,懂得什麽?這是安南國進貢的玩意兒,皇上放在自己宮裏調教了兩三個月,會說話了才拿給哀家逗趣……也算她用心了。”
柳章權心頭微凜,知道這是太後給自己軟釘子碰。
太後與內閣不同,穩坐珠簾後、代行天子權,只需撥動兩三子,便能攪得風雲起,不必親自下場厮殺。她雖不滿慕清晏自作主張、膽大妄為,但也只限于朝堂政見,如今權柄重歸頤寧宮,太後自然沒有趕盡殺絕的理由。
“太後仁慈,老臣自愧弗如,”柳章權道,“只是太後慈悲,旁人卻未必領您這個情……不說別的,單是那殷明哲,與朝廷積怨已久,如今脫困而去,誰敢保證他不會反咬一口?”
太後笑了笑:“他不敢。”
柳章權倒是一愣:“太後何出此言?”
“哀家原也有此擔心……不過知道是皇上私放他離京後,倒是松了一口氣,”太後說,“殷明哲雖為武侯,卻是性情中人,平生最重‘道義’二字,否則當初也不會奉诏入京。”
柳章權在九月陰霾中緩緩皺緊眉。
“殷明哲與朝廷水火不容,卻與皇上情分不淺,”太後說,“先有救命之恩,後有庇護之情,哪怕不提‘君臣’二字,也足夠挾制清遠侯一世……只要皇上還在京中,還在哀家眼皮底下,殷明哲便不會……也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這是太後的優勢,她被尊為“國母”,便是握住“名分”和“大義”,占據了主動權。只要新帝還在她手上,為君臣名分也好,救命恩情也罷,殷策都不敢逼迫太過。
內閣則不然,當初審案雖是大理寺所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背後不乏內閣指使。經此一役,世家與清遠侯已成死敵,來日殷策揮師東進,內閣便是首當其沖。
柳章權心中不快,卻不能顯露面上,依然畢恭畢敬:“殷明哲是武人,沙場縱橫、朝堂征伐,見慣了爾虞我詐,未必會将這點情分看在眼裏。”
“殷明哲這個人,成也‘情義’,敗也‘情義’,”太後撥弄着粉彩花盆裏的新開菊花,那花兒也稀罕,顏色并非常見的紅白紫黃,而是濃綠晶瑩,直如上好的老坑翡翠一般,名字也好聽,據花房的匠人說,叫“春水綠波”,“沒有這兩個字,他掌不住北境十萬鐵騎,可他這輩子也是被這兩個字困死了。”
柳章權面露疑惑。
“哀家聽說,早在上元節那次,皇上就有意縱殷明哲北歸,”太後不緊不慢地說,“只是殷明哲不知出于什麽緣由,居然去而複返……你說,他自投羅網,不是為了情義,又是什麽?”
柳章權一時說不出話,既沒想到清遠侯那麽久遠之前就有了脫困而出的機會,卻寧可重回牢籠……也沒想到太後對勤政殿的動向了如指掌,竟連如此隐秘的內情都洞若觀火。
這只有一個解釋:太後在女皇身邊放了眼線,而這個眼線極得女皇信任,不僅能貼身伺候,對新皇的種種動向也都看在眼裏。
“太後所言甚是,”柳章權心念電轉間已經有了主意,“只是皇上雖年輕,卻頗有手腕,背着您和內閣下了這麽大一盤棋,咱們還無知無覺、如墜夢裏,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太後臉色微沉,顯然是被說中了痛處。
柳章權耷拉眼皮,仿佛只是年邁之人有口無心的唠叨,卻是字句如刀,直往太後心口處戳:“皇上尚未親政就已如此能為,若是來日有了北境作為倚仗……”
他沒把話說完,而是若有深意的掠了太後一眼,只見這至尊至貴的一國之母眉心緊蹙,壓着沉沉陰霾,顯然是将這話聽了進去。
柳章權深谙張弛有度之道,已然在太後心中播下種子,便不以為甚,反而适時岔開話頭:“說起來,還有一個月就是太後萬壽節,今年是您五十壽典,合該好好熱鬧一番。”
太後性喜奢華,非金玉不上臺面,前兩年只是小生辰,尚且大張旗鼓的修了萬春園,何況今年是五十整壽?依照頤寧宮的脾氣,本該隆重大辦,卻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先是西北暴動,後有清遠侯叛逃、新皇被軟禁于勤政殿內——一時間,朝野內外人心惶惶,自顧亦是不暇,誰還有心思管什麽萬壽節?
聞聽此言,太後再不待見內閣,也不禁嘆了口氣:“唉,今秋事多,難為你還記得……”
柳章權愈發恭敬:“太後乃天下之母,身份尊貴,又逢五十整壽,本該大辦,只是論理,萬壽節上沒有皇上出席,總是不夠體面……”
他沒把話說完,太後眉心卻微微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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