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青楓埠的舊事

秀雲和秀煙從那秘道入洞時,沿途順手将機關盡數破壞,又留下那巴族獵手華英引路,是以唐夢生這一路走得輕輕松松。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茅山宗的一位長老和洛陽葛氏的一位前禦史大夫。

丹邱生對前洞中的厮殺聲充耳不聞,悠悠然吩咐仆役上座奉茶,唐夢生也恍或不曾聽見,欣然落座之際,向坐在丹邱生和塞維羅什之間的姬瑤光笑道:“瑤光過來坐吧,多日不見,我有事要問你呢。”

但是姬瑤光卻道:“主随客便,主随客便,丹道長盛情難卻,我還是這邊坐好了。”

開玩笑,他怎麽會讓丹邱生将敵我雙方分得如此清楚,然後再安排硝水火藥聚而殲之?自然是要牢牢綁定了丹邱生才是正經。

唐夢生原意是想要将姬瑤光護在身邊,以免一旦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丹邱生首先拿他做人質,姬瑤光這一拒絕,倒讓他立時明白過來了,這個溶洞中,也許丹邱生身邊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當下将方才的話一笑帶過。

以唐夢生的身份,足以代表太乙觀、上清派以及洛陽葛氏與丹邱生交涉,要求開釋被擄走的三位丹師;同時以姬瑤花托付重任為理由,要求接走姬瑤光。當然了,丹邱生無故擄掠,害得姬瑤光等人身陷囹圄,也害得他們勞師動衆不遠千裏追來此地,此事不能就此罷休,丹邱生得給出合理的賠償。至于賠償的數目,姬瑤光輕描淡寫地插進來說道:“咱們一共四家,就按每家賠付五萬兩黃金算好了。至于四家之間如何分配,咱們就按出力多少來算如何?”

姬瑤光這話,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丹邱生和塞維羅什幾乎同時轉向姬瑤光,目光灼灼。至此他們總算明白,原來姬瑤光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藏金洞中的那二十一萬兩黃金,其中七萬兩來自塞維羅什。塞維羅什眯起了眼,看着姬瑤光說道:“姬公子原來将羅某也算計進去了?”

姬瑤光一笑:“羅道長也是受丹道長所害,在下又怎敢觊觎羅道長那七萬兩黃金?只不過一客不煩二主,就算是丹道長向羅道長暫借的如何?以丹道長的聲望地位,料來還不至于賴帳不還吧?”

塞維羅什笑而不語。他心知自己恐怕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且看丹邱生如何應付,自己倒不忙先出頭。不過麽,姬瑤光這麽算計自己,總得要他付出點兒代價才行……

此時前洞的厮殺聲漸漸已平息,片刻之後,明春水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笑盈盈地落在姬瑤光身邊,眉飛色舞:“瑤光,外面的人全收拾幹淨了!”随即附在姬瑤光耳邊小聲說道:“哎,你想我不?”

姬瑤光臉上微微一紅,轉過目光去不肯回答。

不過令他詫

異的是,丹邱生似乎并不着急,搖着羽扇,笑眯眯地說道:“姬公子,金磚自是可以運走,只不知,若不是金磚,又該如何運送呢?”

姬瑤光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沉吟片刻,說道:“據說丹道長當年收服鐘離這一夥巨盜時,曾經與他們打了一個賭,賭的便是如何讓黃金消失。一個重五十兩的金錠,被丹道長裝進一個瓷罐之後,便在那罐冒着黃煙的藥水中化為烏有。道長施法之後,金錠又平空出現在藥水之中。” 這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的一整套花樣,當日便看得鐘離一夥巨盜眼花缭亂,不曾屈從于丹邱生的霹靂雷火,卻被他這些匪夷所思的神通震懾得五體投地,自此甘心為奴為仆,奔走效力。

洞中諸人都變了色。黃金萬古長存,永不鏽蝕,究竟什麽樣的藥水竟然能夠将黃金化為烏有?丹邱生竟然能夠配制出這樣的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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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邱生握着扇柄的手越捏越緊,恨不能手中捏的便是姬瑤光的頸脖。

居然連這樣的陳年舊事都被姬瑤光翻了出來!這家夥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算計自己的?也許龍虎山上的論道,本就是一個陷阱!

丹邱生連連深吸了好幾口氣,總算讓自己重新鎮定下來,很有風度地撫着羽扇點頭微笑:“不錯不錯,姬公子神機妙算無所不知,果然名不虛傳。”

姬瑤光自然知道丹邱生在笑什麽,此時也只有無可奈何地苦笑。

石頭緊跟着跑了進來:“姬公子,請你過來看一看!”

衆人随着丹邱生與姬瑤光回到那煉金之處,才知道原來澆鑄出來的金磚被絞盤吊車送入地底密洞之後,并沒有安穩呆在那兒,而是由守洞苗人将它們陸續沉入了一個個裝滿藥水的瓷罐之中,化為烏有。所以,當藏金洞被攻克、丹邱生的屬下都被制服之後,能夠即時運走的金磚和尚未熔化的金器,為數不多,石頭他們面對的,是地底密洞中那一罐罐散發着刺鼻氣味的藥水,而且還無法分清哪些藥水中有黃金而哪些瓷罐中只有藥水。

這是姬瑤光一直以來的擔憂。他原以為丹邱生收服鐘離的手段,玩的是五鬼搬運之類的障眼法,這是諸多煉金術士拐騙黃金時的常用伎倆,也是丹邱生玩得爐火純青的手段,三十年來丹邱生憑借各色障眼術,不知從那些醉心于訪仙問道、煉丹求金的各地富豪手中,騙走了多少金銀;是以姬瑤光雖然猜測也許以丹邱生的本事,真能配制出可融黃金的神奇藥水,但總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詭異。果然,任何事情,只要有變化的可能,總會朝着最壞的結果變化。

聽姬瑤光這麽一解釋,唐夢生也皺起了眉。

現在雙方似乎已成僵持之局。丹邱生固然很難

留下姬瑤光等人,他身上所中的藥性也未曾得解,但是姬瑤光卻也無法帶走那些黃金。

姬瑤光忽而側過身去向丹邱生說道:“丹道長,請借一步說話。”

丹邱生聲色不動:“丹某事無不可對人言。”他身上藥性隐約似有重新彌漫之勢,還是不要同姬瑤光私下相處為好,誰知道這小子身上還藏着什麽手段?

姬瑤光輕輕一笑:“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言了。”

他才說得“青楓”二字,丹邱生面色已是一變,示意姬瑤光暫停。

姬瑤光欲笑不笑地看着他,待到衆人避開之後,俯身過去,在丹邱生耳邊低聲說了 “青楓埠,以銀入,以金出”九字。

丹邱生心中暗罵,姬瑤光這小子,能夠翻出自己收服鐘離的舊事,自然也能夠翻出青楓埠的舊事。那年秋天在青楓埠,一個癡迷于煉金術的富商,見識過自號葛仙翁的丹邱生将一枚銀錠沉入藥水、卻生出一枚金錠的花樣後,心馳神往,提取了窖藏的五萬兩白銀,交給丹邱生煉丹,這五萬兩白銀,自是盡數落入了丹邱生囊中,當然,丹邱生也還給那富商九枚金丹,若是服用得當,袪病延年還是很見效了。丹邱生向來以為,自己所煉金丹,萬金難求,絕非尋常欺名盜世者可比,是以這五萬兩白銀,拿得理直氣壯。只是,姬瑤光偏偏生就一雙利眼,看到的是他以銀換金的個中奧妙!

丹邱生冷冷“哼”了一聲,低聲說道:“所費不赀。”

如果姬瑤光真的打算用白銀将融解在藥水中的黃金替換出來,那就由他去好了。

姬瑤光略一沉吟,答道:“銀可替金,銅鐵亦可替銀。”

丹邱生愕然良久方才說道:“夜長夢多。”

他絕未想到,姬瑤光居然憑着這寥寥幾條殘斷線索,便能參透其中關節;但是,既便姬瑤光有這般天縱之才,也不能不忌憚“夜長夢多”這四個字。

對答至此,局面再次僵滞,大廳中的氣氛,也越發緊張起來。

塞維羅什此時恰到好處地插話道:“羅某有一事不明,姬公子其實并非重利之人,不知為何想要

這些黃金呢?”

姬瑤光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端看這‘利’在何處而已,誰又能說自己并非重利之人?”

塞維羅什道:“話雖如此,姬公子心中之‘利’,又豈是這金銀之物可以相提并論的?”

姬瑤光尚在躊蹰之際,唐夢生已經笑道:“瑤光,有些時候,實話實說反倒更好一些。”

姬瑤光這個說話做事總愛拐彎抹角的毛病,倒是與姬瑤花如出一辄。其實老實話雖然不太好聽,

但大多時候,似乎還是很管用的。

唐夢生的調侃之意,姬瑤光還是聽得出來的,垂下眼簾笑了一笑,心下忖度着,慢慢說道:“盛世藏寶,亂世藏金。如今世道不寧,黃金價重,我要的當然是黃金。”停一停,看看丹邱生與塞維羅什的神情,只好接着往下說:“我自己拿着再多黃金也沒用,這是為襄陽籌集的軍饷。”

丹邱生恍然明了,原來如此!

姬瑤光卻又不懷好意地看向了唐夢生:“當然了,這二十萬兩黃金,我也不好獨吞,自然要酬勞各位的辛苦,還有唐天師的籌謀之功。”

姬瑤光輕輕一句話,便将矛頭撥向了唐夢生。唐夢生只好苦笑道:“丹道長勿怪,襄陽軍費開支浩大,而太乙觀為了安置流民,也所費甚多,溫夫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唐某也是勉為其難從中參贊而已。”

丹邱生那是什麽目光?他沒說謊好不好?這個主意千真萬确是姬瑤花想出來的,自己和姬瑤光不過是被逼不過不得不想盡辦法去跑跑腿而已,當然了,要太乙觀來跑腿,總得有點酬勞對不對?女生外相,這話果然沒錯,一入溫侯府,姬瑤花便挖空了心思替小溫侯盤算,想要給襄陽軍弄到最好的兵器與裝備,又舍不得動用溫侯府中的無價寶玉,便将主意打到了久負盛名的丹邱生頭上,丹邱生不幸有這樣的後輩弟子,也算他倒足了黴……

姬瑤光的目光又轉了過來,似笑非笑地說道:“丹道長與羅道長以天下為洪爐,提煉黃金,原也無可厚非。天地本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也不差在兩位道長這一點兒播弄世人的小小愛好。只不過,現如今天下紛亂,黎民已窮困不堪,兩位道長便是養了一只會下金蛋的鵝,也得先編個牢實的籠子,免得被狐狼偷走;按時給這只鵝喂食,免得餓死在籠中,對吧?”

唐夢生“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姬瑤光這番話,聽起來不順耳得很,偏又有幾分歪理,也難怪廳中諸人,面色古怪,料來是見識得少了,都如他一般聽多了姬瑤光的奇談怪論,便不會這般大驚小怪了吧。

丹邱生沉吟許久,末了卻只是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潛意識裏一直等待着的事情,終于發生,塵埃落定,大是心安。這樣想着,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不過塞維羅什審時度勢,已搶在他前面說道:“姬公子如此深明大義,羅某當然也不能袖手旁觀。那七萬兩黃金,便當是羅某借給姬公子的如何?為表誠意,羅某不收分文利錢,就約以,唔,十年為期如何?”

姬瑤光偏不領情,笑而不答,只看着丹邱生如何說。

丹邱生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良久,負手而立,慨然嘆道:“姬兄弟要的不過是這二十萬兩黃金罷了,身外之物,丹某有何不

能舍棄?古人尚能千金市骨,丹某今日又何嘗不能以千金換得姬兄弟這名符其實的千裏良駒?”

廳中諸人尚在錯愕之際,唐夢生已經率先站起來撫掌大笑道:“好,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丹道長果然是大手筆大胸襟,倒顯得瑤光與唐某這般斤斤計較、太過小氣了!”

丹邱生不就是要将姬瑤光留下來陪他探讨煉金之術長生之道麽?他一點也不介意這個交換條件,想必姬瑤花也不會介意的,至于姬瑤光本人的意見,唔,這個就交給姬瑤花去說服好了,現在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不必考慮。

姬瑤光一看唐夢生那滿臉笑容,便知不妙,丹邱生不待他出言反對,已與唐夢生擊掌為約,當着滿堂見證人将他賣掉了。

塞維羅什遲了一步,眼看着丹邱生笑容可掬地送出二十萬兩黃金,換來唐夢生當衆許諾,心中大不服氣。丹邱生的黃金來得輕易,自是送得輕松;自己這些黃金,可是辛苦盤弄回來的,自是難以割舍,能夠以十年為期、不計利錢地貸給襄陽,已是咬牙又咬牙才做出的讓步,偏生姬瑤光還不領情!這樣一想,心中更不舒坦,轉頭向姬瑤光低聲說道:“姬公子,羅某以前聽人道,唐天師算得上巫山門的太上掌門,原以為不過是流言誇大,現在看來,連這等大事,唐天師也能夠片言只語之間便替溫夫人下了決斷,這流言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啊!”

姬瑤光看他一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家姐深知此理,既然委托唐天師前來接應在下,自是将此間事宜盡數交付,不足為怪。”

塞維羅什笑了一笑。姬瑤光面上雖然如此說,心情似乎還是不太好吧。聽說姬瑤花出閣之事,正是因為姬瑤光的百般阻撓,才一拖再拖,便是後來木已成舟,姬瑤光也很不情願呆在襄陽;姬瑤花身邊多了一個小溫侯,已是叫他心情不快,現在似乎連唐夢生也越過了他的次序去,也難怪得姬瑤光頗有悻悻之意。想了一想,塞維羅什又向姬瑤光說道:“姬公子所說的那個傳承了蜀王魚凫制作金器之術的巴人部落,羅某很感興趣,姬公子若有空,日後我們可以好好切磋一下。”錯過了最佳時機,沒關系,他還可以補救;說不定他會比丹邱生所得更多。

姬瑤光上下打量他一會才說道:“那是自然。”

塞維羅什既然送上門來給他宰,他不下刀都感覺對不起這一番誠意了。

這麽一想,姬瑤光覺得自己的心情稍稍舒暢了那麽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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