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蝶變之憂

冬夜漫長,蘇朝雲與範成帶着一身霜雪之氣回到小院時,也不過子夜時分。

範成迫不及待地拿着畫卷進了密室,将季延年替換出來。

蘇朝雲打量一下季延年,雖然照看了那小弟子大半夜的時間,不過倒看不出疲倦之色。季延年似是知道她在看什麽,側過頭來,迎着燈光讓她瞧得更清楚一點兒,嘴角含笑,慢慢說道:“無妨。我雖不習招式,練氣這麽些年,也還是很見成效了,為範先生的弟子招護一二,并不算費力。”停一停,季延年又道:“範先生似乎只帶回了一幅畫……”

蘇朝雲微一颌首:“《清明上河圖》沒能帶回來。上皇一直将這幅畫放在身邊。”

蘇朝雲不覺回想起自己在徽宗皇帝的寝殿外窺見的情景。那位憂懼焦慮的上皇,對着長案上展開的畫卷,時哭時笑,一時仿佛恨不能撕毀這一個剛剛消逝的盛世的象征,只因為那是如此巨大的反諷;一時又留戀迷醉地輕輕撫摸着這無聲無息的畫卷,仿佛沉入了一個無限美好的夢境,只是夢醒時分也無限凄涼悲傷。她雖然身處殿外,也不能不感受到這樣深切入骨的悲傷與颠狂,範成默然看了許久,終究還是放棄了這一幅畫。

回來的路上,蘇朝雲忽然注意到了許多她以前從未留心的景象。

夜色雖然已深,若在太平時日,街巷中還頗多提籃挑擔叫賣各色吃食的小販,歌臺舞榭酒樓瓦肆也正是熱鬧時候。然而今晚的東京城,卻是寂靜漆黑,一眼望去,只能望見寥寥幾點燈光,在這細雪紛飛的寒冷冬夜裏,分外覺得凄怆。

季延年注意到蘇朝雲的神情之間隐約的悵惘,還有那萦繞不去的淡淡憂傷,這樣的神情,未免讓季延年暗自詫異。

蘇朝雲這個多年的老對手,在季延年眼中,向來是晶瑩剔透又冰冷無情得有如有水精一般,然則這幾天來看來,蘇朝雲雖然仍舊是神壇之上悄然獨立、夷然不動的水精蓮花,只是這青蓮卻似乎已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煙火之色,開始貼近這芸芸衆生、庸碌凡人。

只不過,藥王廟供奉的神靈,又是否願意見到這種變化呢?

他們兩人都已忙碌了大半夜的時間,但不知為何,卻毫無睡意,站在廊下,對着夜空各自出神。

随後的幾日,金人以和議為名,威逼利誘官家交出東京城內半數兵器,盡數搜刮了府庫及知名富家屯積的金銀珠玉書畫古玩,又索要大批布帛女子,徽欽二帝只望金人魇足之後早日撤走,無不應承,奉了皇命的開封府衙役,會同各坊地保,将東京城中稍稍繁華之處,都翻了個底朝天,範成的這個小小庭院,雖然僻處窮巷,也被搜查過兩次,好在範成善于遮掩,既不奢華

,也沒有窮酸到惹人懷疑——畢竟這坊中地保都知道範成是畫院供奉,雖然不善奉迎、人緣不佳,品級一直升不上去,但是因為徽宗皇帝向來優待畫師,他總還是有一份不算太低的俸祿——所以地保翻箱倒櫃搜出了一尊質地不錯的碾玉觀音和兩方玉佩之後,便心滿意足地讓範成過了關。

季延年在密室中照顧範成的那個小弟子,蘇朝雲則早在院門被拍響時便躲了起來。待到小院重新安靜下來,蘇朝雲方才從梁上躍下,低聲說道:“危城不可久居。範先生還需幾日才可動身?”

範成微微嘆息:“恐怕還需十日左右吧。阿彌選的畫,太過玄妙,一時半刻,參詳不透啊。”

他的嘆息,似是遺憾又似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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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朝雲覺得他這番話大有玄機,待到晚間季延年從密室出來後,很自然地問起此事。季延年解釋道,上升峰護法一脈,以畫道入武道,以武道入畫道,每代弟子,蝶變之前,都會依照各人喜好選擇一幅畫,務求原本,于初蛻之時,心智純澈有如嬰兒之際,品鑒揣摩這一幅畫,直至神游其中,功成之後,心性武功,都會與畫風合而為一。正因為這幅畫至關重大,歷代弟子,無不費盡心機搜求那些傳世之作。範成那個名叫阿彌的弟子,自幼便喜愛描畫佛道人物,兩年前見過《八十七神仙卷》的摹本之後,便入了迷,心心念念一定要用這一幅畫來完成蝶變,範成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自然是自己這個弟子眼光不凡,懼的則是吳道子真跡何等超凡入聖,若是不能體味個中真谛,畫虎不成反類犬,卻是平白耽誤了一個根骨上佳的好弟子。

蘇朝雲聽得有趣,不覺微微而笑。範成當初說得冠冕堂皇,道是不忍見稀世珍品落入金人手中,卻原來還有這番用心,只是還有一點疑問:以範成的筆力,摹本幾可亂真,為何一定要講求原本?尤其是,真正的傳世珍品,十之八九,求而不得,往往要費無數心力,甚至于冒絕大風險,譬如那晚入宮偷換畫卷時,若是當真只有範成一個人,說不定早已被守衛發現又或是被看守禁宮的金兵圍攻。

季延年想了一想才道:“範先生曾說,每一個畫者,都會在畫卷上留下獨一無二的氣息,千百年後,也不會消散。”

那是再高明的摹仿者也無法複制出來的東西。

他轉過目光看向蘇朝雲。蘇朝雲初來之際,範成還是很警惕的,畢竟上升峰與巫女祠,關系歷來密切,與藥王廟和侍奉藥王廟諸位神靈的朝雲峰,是多少年的老對頭了。但是這幾天裏,範成的防範之心,很明顯在飛速削弱。蘇朝雲待人處事,向來淡漠疏離到近于冰冷無情,既便這幾日裏彼此之間稍稍

熟稔親近一些,也不過稱得上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但是無論是他還是範成,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信任看似冷淡無情的蘇朝雲。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覺得,蘇朝雲太過高傲,絕不屑于窺伺又或是利用上升峰的秘密來贏得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就如眼下,蘇朝雲雖然不無好奇地詢問着蝶變之秘,身子微微傾斜過來,專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內裏仍舊是那一枝亭亭獨立、風雨不動、纖塵不沾的神壇青蓮,背脊挺直,顧盼之間,眼神清澈明淨,依舊是有如水精一般。

季延年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失。人間煙火色,也許只不過是那水精蓮花的潔淨花瓣上倒映出來的瞬間景象罷了。

範成因為不想惹人注目,選的這個小院,門戶低矮,庭園狹窄,季延年和蘇朝雲只能趁了夜深人靜時在園中練舞。沒有樂師與琵琵女相和,又恐驚動鄰居,也不敢出聲吟唱,只在心中默念節拍。深夜寂靜,因此時不時遠遠近近地傳來的哭喊聲與兵器撞擊聲聽得格外分明,令得庭園中翩然飛舞的人影,也時時停滞下來。蘇朝雲凝神靜聽,暗夜裏的種種景象,仿佛都在眼前,令她心中極不舒服,眉尖總也不能舒展開來。

她知道這世上有着種種常人難以想象的罪惡與悲傷,但是知道與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終究還是不同。

她也知道,曾經繁華喧嚣有如錦繡鄉的東京城,因為殺戮、掠奪、寒冷、饑餓,還有死亡與絕望,正在慢慢變成黑暗地獄。

站在神壇上俯視遙遠塵世的苦難,和站在這小院中親身聽聞這地獄的黑暗,是如此不同。

季延年察覺到了蘇朝雲這幾日來的細微變化。她的舞姿,雖然有時難免讓他覺得仍舊很有幾分目中無人的孤高,但是也不能不感慨于那異乎尋常的輕靈超逸、随風欲舉,只是這幾天裏,卻平添了幾分凝重與肅穆。

情随境遷,身随情動。

季延年此念一生,心中便似有無數思緒,煙雲一般綿綿而起。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經歷了這一切的蘇朝雲,再次在祭壇上起舞時,會有一些什麽樣的變化。

說起來,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已經臨近了啊,可是他們仍舊困在這東京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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