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取畫之謀

蘇朝雲與季延年靜靜地伏在宮牆畔的老樹之上,等着暮色降臨。居高臨下,俯視四方,只見禁宮之內,街道之上,處處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聲時時可聞。宮中與朝廷府庫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銀財帛,一車車拖了出來;兩宮嫔妃,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貴婦淑媛,都被剝去滿身珠玉,趕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財物。可憐這些人平日裏哪曾在雪地中冒過嚴寒,一個個縮頭呵手,踉跄欲倒。

默然凝望着禁宮內與街道上的情形,蘇朝雲不覺悚然心驚。國破家亡的悲涼,歷代歌賦,往往多有描摹;但是親眼見到,心神所受的沖擊卻又大大不同。微微側過頭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來,兩人目光一觸,都看到了對方與自己心中的震撼。

暮色漸起漸濃,寒氣也漸深漸重,季延年輕聲說道:“走吧。”

兩人悄然飛掠過宮牆,落在牆外的房頂之上,踏着積雪,起落之間恍若兩只巨大的飛鳥,在蒼茫暮色中越去越遠。

大相國寺雖是東京城中的頭等大寺廟,山門附近向來熱鬧非凡,不過後園是寺中僧人種菜之處,人跡少至,是以後園外的街巷,也安靜得近于冷清。

蘇朝雲與季延年自房梁上翩然落下時,帶起的冷風讓琉璃燈中的燭火也搖晃了一下,守在書房中的那名老仆,向季延年躬身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臨走前還小心地将門掩好。

原本伏在長案上描圖的那人,已經放下筆,轉過身來,季延年長長一揖,低聲說道:“見過範先生。”

那人袍袖一翻扶住了他。季延年直起身來之後,向蘇朝雲微笑道:“這位是範成範先生,上升峰護法一脈的傳人。” 轉而又向範成道:“這是朝雲峰弟子蘇朝雲。”

上升峰傳功一脈,歷來都由巫女祠的男觋代代相傳,取其“禮失而求諸野”之意;護法一脈,卻多為宮廷畫師,取其“大隐隐于朝”之意。

既名“護法”,又是上升峰一脈,蘇朝雲原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個鋒利如刀、銳氣飛揚的人物,卻不料眼前這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就像這個小宅院一般安寧靜谧、絕不引人注目,即便心中一定在詫異為什麽季延年會帶一個朝雲峰弟子來此,面上也不曾露出半分,請他們坐下之後,吩咐門外的老仆倒了熱茶捧了點心出來,又吩咐那老仆去盡早安排住宿,說道今晚季延年二人一定都辛苦了,不如早早安歇,有什麽事情,且待明日再行商議——這兒應該還算安全,季先生和蘇姑娘盡可安心休息。

蘇朝雲心知這範成必是要遣開自己好與季延年細細商量,不過這是他們上升峰的家事,她也無心去管,由得他安排,先行休息

客房中布置得并不奢華,勝在潔淨舒适,既便是看似平常的方椅,坐下之後也會感到無一處不妥當服貼;木床的雕花簡單素樸,靜心細品,卻有一種萦繞不去的溫暖清雅,讓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不覺間心定神寧;并不起眼的細布被褥,輕軟煦暖,仿佛溫水一般包裹着身體,在這寒涼冬夜之中,份外讓人覺得溫暖貼心。

黑暗之中,蘇朝雲不覺微微而笑。

上升峰一脈,果然走到哪兒都不肯在這身外之物上虧待自己,布衣之下,必是輕裘;陋室之中,暗藏珠玉。只不知那看似頗為平常普通的畫師心中,又藏着何等丘壑?

次日早飯後,範家老仆出門采買,範成不知所蹤,季延年卻似半個主人一般,陪着蘇朝雲在書房中品茶賞畫,消磨時間。午飯和晚飯時範成仍是不見蹤影,只有那老仆在一旁伺候,直至上燈時分,範成才再次出現,請蘇朝雲兩人到書房中商議出城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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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成的神色之間,帶着幾分不自覺的疲憊,不過言語舉止,仍是安詳鎮定。據那老仆打聽來的消息,很是不妙。金人看住了城門,又在城牆上晝夜巡邏,嚴禁出城;便是臨近城牆與城門的行人,也要細細搜身,所有財帛與女子一概不許放行,男子則有投靠金人的潑皮奸賊一一過目,有職有位有家財者一概扣留起來索取贖金,一時辨認不清的,也一律扣留,寧殺錯勿放過。

毫無疑問,蘇朝雲和季延年是出不了城門的;若是越牆而出,以眼下戒備森嚴的情形來看,極易被發現,一旦露了形跡,在東京城外的開闊地帶,兩人便成了金人騎兵的最好箭靶了。

蘇朝雲微微皺起了眉。她豈不知金人必定防備森嚴?若非如此,又怎會跟着季延年來此處求援?現在看來,這範成似乎也無能為力,倒不如自己設法為好……只是,她真的要脫身獨去嗎?

正尋思間,範成忽而擡起眼來笑了一笑:“既然暫時不能出城,兩位不妨放下心來且住幾天。若嫌寂寞,在下倒也有些消遣的物事,大約還能入得了兩位的眼罷。”

不待季延年二人有何意見,他已在身後的書架上不知何處按了一按,一聲輕響之後,範成伸手自書架背後的牆壁夾層裏抽出兩個卷軸,在長長畫案上慢慢攤開其中一幅。

這幅畫一攤開來,季延年和蘇朝雲便不覺“咦”了一聲。

居然是《清明上河圖》!

此畫描摹太平盛世景象,場景宏大而又細致入微,雖完成未久,但是深得徽宗皇帝喜愛,親自題名钤印,珍藏于內苑。畫院供奉,多有見識過此畫的,無不贊不絕口,徽宗一朝,極重畫事,這樣一來,《清明上河圖》之名數年之間便已傳

遍朝野上下,教坊更以此畫為譜排演了一出盛大的《錦繡鄉》,為徽宗皇帝賀壽,蘇朝雲還曾經看過一次。

現在這幅大名鼎鼎的畫卷居然就在眼前!

範成将這幅畫向上挪了一挪,騰出地方來展開另外一幅畫卷。

這幅畫卻是絹本,沒有題名钤記,全卷均是白描人物,然而一展開來,衣袂飛揚,滿壁風動,季延年與蘇朝雲竟被這滿卷雲氣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來細看這畫上白雲冉冉欲動,仙子飄飄欲飛,天王虬須飛動,神将筋骨剛健。

範成在一旁輕聲慢語地說道:“這幅畫,畫院各位供奉大多認定是出自吳道子之手,本無題名,因為畫面上共計八十七位神仙,我們私下裏都稱之為《八十七神仙卷》。只不過太上皇向來偏愛绮麗工整之作,又不能确定此畫是否當真為吳道子所作,若是弄錯了,只怕會贻笑大方,所以此畫名聲不顯,外間人多不知曉。其實此畫就算不是吳聖手筆,也足稱神品,更何況除了吳聖,尚有何人有此等筆力?”

這是與《清明上河圖》截然不同的神仙世界,兩幅畫卷并排放在一起時,對比尤為鮮明,也正因為此,才令觀者更為震撼。

範成留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來鑒賞品味,不過當蘇朝雲比季延年先一步擡起頭時,捕捉到了範成眼角一瞬即逝的笑紋。蘇朝雲暗自皺眉,範成這人,究竟是謀劃些什麽?笑得這樣居心叵測。

等到季延年的目光離開那兩幅畫卷時,範成忽然說道:“這只是兩幅摹本。”

摹本尚且如此,真品只怕更是震憾人心。

蘇朝雲恍然明了:“真本想必都收藏在內苑。範先生是想讓我們見識一下真本嗎?”

季延年則微笑起來:“範先生的意思,恐怕不只是‘見識一下’而已吧?”

範成也是一笑:“不錯!金人今日忙于搜刮各處金銀,料來不過明後日,便要開始搜刮禁中書畫珠玉。我若不及早将這兩幅神品救出,豈不是要流落入金人之手?”

蘇朝雲的手指輕輕劃過兩幅畫卷,這兩幅摹本,想必完成已久,只等着偷梁換柱的機會而已。如今禁宮中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确是個絕佳機會。只不過……她轉過目光,淡然說道:“以範先生的造詣和對禁宮的熟悉,似乎并不需要我們幫手吧?”

用得着這樣煞費心思地引他們入套麽?

季延年略一沉吟,問道:“我記得範先生有個弟子,怎麽這一次沒有見到?是否蝶變之期已至了?”

蘇朝雲不覺一怔。季延年這番話,似乎涉及到上升峰的秘密,自己也許不方便聽下去。範成卻已

笑眯眯地說道:“正是。所以我需要幫手。”

既然範成不在意當着蘇朝雲的面提起“蝶變”一事,季延年便俯過身來,低聲向蘇朝雲解釋。

原來上升峰護法一脈的弟子,一生會有三次蛻變,而這其中又以第一次時間最長、最為關鍵,過得了這一關,武功心性乃至于外貌都會大變,正是如蛹成蝶;若是過不了這一關,不能破繭而出,就只有到此止步,甚至于蛹死繭中了。是以這第一次蝶變,尤其需要師長細心呵護,不能有半點疏忽。

這樣說來,也難怪得範成一整天不見蹤影。

難不成他想要季延年去替他偷換那兩幅畫?

蘇朝雲想到此處,不免打量一下季延年。舞臺之下的季延年,雖然有意收斂了那種魅惑人心的特質,但是醇厚美酒,即便密密藏入深壇,也還是美酒,甘冽芳香,薰人欲醉。蘇朝雲還真個想象不出季延年去做梁上君子的模樣,不覺抿起嘴角,微微笑了一笑。

季延年卻轉過目光看着蘇朝雲微笑,那笑容分明也是在調侃。

蘇朝雲正疑惑間,範成又說道:“禁苑路徑,你們都不熟,又不識得真品與摹本。我的意思,這件事還是我親自去走一趟為好。我那小徒,就煩請季兄弟你多多費心照看了。蘇姑娘輕功既佳,身手又好,還要煩請蘇姑娘替我護駕,不知蘇姑娘意下如何?”

蘇朝雲臉上的神情不覺一滞,季延年莞爾失笑。

範成笑吟吟地看着蘇朝雲,似乎拿定她必會答應。

蘇朝雲支着下颌嘆了口氣。好吧,她也覺得,這樣的兩幅畫,委實不應該落入金人手中;而且,她也很想回去看看,跟随自己多年的那幾名琵琶女,可還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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