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迤逦之變

圍攻東京的這一枝金軍,急于将擄掠所得運回北方去,聽得季延年二人逃脫的消息,主帥完顏宗翰雖然惱火,一時間也分不出人手來追殺他們,只得傳了消息給另幾路仍舊在南下的金軍,派出十幾個小隊,在東京往巫山的路上搜索,給的命令是格殺勿論。

當然,季延年和蘇朝雲并不知道這個命令,只是本能地察覺到了彌漫在風中的緊張肅殺之氣,因此一路上盡可能地避開了大道,只撿了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趕回巫山去。

因為沿路太過荒僻,幾無人家,為避免金人生疑,兩人又未曾準備幹糧,好在蘇朝雲的琵琶之中,藏着足夠多的暗器,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但凡見着了,便逃不過她的手指去。

第一天蘇朝雲射倒了兩只雪兔。不過她拎着雪兔卻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出身于蜀中富家,又自幼從師,身邊總有一二侍女照料,從未曾為這些凡俗小事費心勞神,便是蟄居在範成家中那幾日,範成那個小院,也是如同一個安樂窩一般,事事都不需她操心,幾曾識廚下風味?呆了好一會,才求助一般地看向季延年。但願季延年能有法子不讓他們兩人茹毛飲血才好。

季延年忍着笑接了過來。

蘇朝雲驚異地看着季延年用自己的一柄柳葉刀将那兩只雪兔剝皮剖腹、清洗幹淨,找了一堆松枝,然後回到他們落足的那個小小山窩中,生起火堆來烤,時時抹上他不知何時帶在身上的細鹽調味。

這個避風向陽的小山窩,也是季延年找到的;還有,什麽樣的樹枝方便生火,如何在荒郊野外設置火圈防範猛獸,如何尋找水源……季延年仿佛十分熟悉這樣的生活。

蘇朝雲不免又想到範成和伏日升。

伏日升熟谙所有錦繡鄉溫柔國的秘訣,在其中如魚得水;範成則享受着那布衣之□貼入微的舒适日子;至于季延年……在這茫無人跡的窮谷之中,卻悠然自得仿佛自家庭院一般。

季延年也知道蘇朝雲必在疑惑。聽說朝雲峰的弟子,從來不許沾染這些瑣碎小事,以免煙火之氣污了青蓮的潔淨,也難怪得蘇朝雲會拎着雪兔束手無策。

季延年覺得自己又要失笑了。

他輕咳一聲,壓下笑意,一邊慢慢翻烤着兩只兔子,一邊說道:“不必奇怪。巫女祠的巫觋,從入門之初,便要隐姓埋名,随着前輩長老,流浪四方,以便于知人識事。”

這是迥然不同于朝雲峰的教養方式。蘇朝雲以前只知道巫女祠的巫觋,出師之前從不見人影,還以為是如同朝雲峰弟子一般,閉置在與世隔絕的秘境之中修煉,卻不料是雲游四方去了。

若在從前,蘇朝雲或許會覺得,這般厮混于濁世之中

,大有誤于巫觋的修行。但是此時此刻……她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說到“知人識事”,季延年目光一凝,停了一停才繼續說道:“我門中的前輩長老,向來以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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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神性,又如何取悅于神靈?

所以上升峰三脈弟子,都是這紅塵俗世悠游自在的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也難怪得上升峰和朝雲峰的巫觋,世世代代都看對方不順眼。

只不過,季延年為什麽忽然同她說起這上升峰的修煉之道?

此念一生,蘇朝雲眉梢輕挑,轉過目光來看着季延年。季延年嘆口氣道:“我別無他意。只是,蘇姑娘或許也已體會到,這些日子以來,你的歌舞,已有變化。”

蘇朝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些日子裏,她已經感覺到,有些什麽東西,正在自己的身體內覺醒、生長,令得她起舞放歌之際,心境不再清空明淨,整個人都似染上了烈火之色。而她更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變化,令她的歌舞,對臺下觀者聽者,生出了更強烈的感染之力。

季延年是想說,既然連她也生出此等變化,或許上升峰的修煉之路,才是自然之道嗎?

他想讓朝雲峰也與上升峰一樣,去親身體會那世情百态?

季延年正在注視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體悟與回答。

蘇朝雲默然許久,忽而有些自失地笑了一笑。

她這一笑,季延年便在心中暗暗嘆了一聲。

果然,蘇朝雲輕輕說道:“朝雲峰從來就不是不知人間疾苦。只不過是覺得,既然塵世間有如許之多的煩憂與苦難,世人才會汲汲于那淨土青蓮的撫慰。若是有朝一日,這淨土也不複往日清淨,世人豈不是再無救贖之道?”

所以,朝雲峰的女巫,才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修煉那一顆纖塵不染、瑩澈剔透的水精之心。

季延年自知今日之機已失,當下一笑帶過這個話題,将烤好的野兔,分了一只給蘇朝雲。

冬夜雖然寒冷,不過季延年在被火堆烘熱的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松枝,躺下之後,熱氣自地下直透上來,這一夜倒也不算難過。

一路行來,季延年不再提起修煉之事,只是閑閑地向蘇朝雲講解這風餐露宿的種種訣竅,倒讓蘇朝雲長了不少見識,彼此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間越拉越近,直至有一日所宿之地,太過荒涼,連生火的樹枝也無從搜尋,兩人只能倚背而眠時,蘇朝雲也只略一躊躇,便坦然坐了下去。

季延年閉上眼睛之前,不覺想到,他們一日比一日貼近對方,相處起來也日漸熟稔自然,為什麽他仍是覺得,這一切都不過是倒映在那水精蓮瓣上

的景象?

山野寂靜,時時傳來虎嘯狼嗥。蒼茫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兩人席地而眠。

季延年意識到這一點時,心中忽地生出缥缈不可捉摸的感觸。

幾乎在此同時,蘇朝雲微微嘆息了一聲。

她心中突如其來的感觸,也是同樣氲氤模糊、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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