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祭神之舞

楚陽臺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

西都山上人頭攢動。東京城陷的消息,已經傳到巫山。金兵已經将東京城的官民財物搜括一空,卻還是逡巡不去,看起來南下在即,鄉民心中既驚又懼又怒,向神靈的祈求,也更為急切與虔誠。是以雖然未到正祭之時,湧入巫山縣的四方鄉民,仍是大大多過往年。 松木臺上鋪滿松針與鮮花。藥王廟的松棚與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潔淨。閻羅王與韓起雲分坐兩邊。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藥王廟的琵琶女與巫女祠的樂工都失陷在東京城中,倉促之間,又找不到能夠讓蘇朝雲和季延年滿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賽舞,竟無樂手。

身着錦袍的蘇朝雲與季延年在鼓點聲中登上了高臺。

自東京一路奔返巫山,他們兩人都帶着風塵之色。此時相對,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蘇朝雲懷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枝湘妃笛。為他們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們自己。

鼓點停下之際,季延年吹響了竹笛,蘇朝雲眉一揚,左手抱琵琶,右手長袖揮出,翩然起舞。

西都山上的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夠為藥王廟的女巫伴奏?這個勝負可如何計算?

然而他們很快聽明白,蘇朝雲唱的歌詞。

季延年吹奏的正是當日金兵拔營時教坊樂師所奏的《辭廟》一曲。和着笛聲,蘇朝雲曼聲唱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徽欽二旁被擄,天下皆知,是以這一曲唱來,西都山上,一片寂靜,看臺上的巫山縣令與幾位宿儒,早已淚流滿面。

一曲既罷,季延年調子一轉,換成了蘇朝雲當日在東京城外唱過的那首《阮郎歸》,方才的凝重悲怆,一掃而空,蘇朝雲臉上的神情,也随之而變,嫣然一笑,轉而唱道:

楚陽臺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阮郎歸》本是藥王廟祭神之曲,這樣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所以極盡纏綿之能事;但是季延年的笛聲,卻将它轉了一個調,平添了幾分明亮高亢,詠唱的正是他們二人一路奔回巫山的情形。從那黑暗地獄中奔逃出來,仿佛蒼鷹重上青天,自由自在地盤旋飛翔,長風浩浩,天地蒼茫,只有他們兩人的身影一路纏繞前行,滿懷的歡喜,溢出了胸懷。

最初覺得季延年為蘇朝雲的歌舞吹笛、不太妥當的人群,感受到這笛聲與歌舞中的歡欣,不覺笑容滿面,仿佛自己也剛剛逃出那鮮血與烈火之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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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唱罷,蘇朝雲琵琶響起,彈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際,鮮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

的歌喉: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闌神曳煙……

琵琶聲歡快如少女的笑語,描摹的恰如他們回到巫山之後的情形。雖然遙遠東京已經是黑暗地獄,這雲雨巫山之中,蒙神靈庇佑,仍舊是富庶安樂、處處歌舞。所以這一次,巫女祠和藥王廟,都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在迎候神靈、歌唱巫山信徒的虔誠與感激。

西都山上的萬千信徒,年輕一輩少有成見,又熱情易感,雖然詫異于這一次祭神歌舞的別出心裁,但也更喜歡這見所未見的一番新氣象。尤其是,那或者凝重悲怆,或者明快飛動,或者專注虔誠的變幻氣息,自臺上一波波彌漫開來,比往年任何一次祭神歌舞,都更為濃烈,令得他們随了臺上的歌舞或喜或悲,或歌或哭,如癡如迷,如颠如狂,這樣的感覺,真個很讓他們迷戀沉醉。

只是那些年長老成的信徒,從初時的迷惑中清醒過來之後,則不免都有些擔憂。松木臺上高歌起舞的兩人,季延年濃烈如酒的眼神與舞姿,固然是如此輕忽地掠過臺下的信徒,而只專注在蘇朝雲身上;蘇朝雲卻也同樣專注于如何配合對方的舞步與曲調,專注于如何在最适當的時候插入自己那一段歌舞。山風中細雪紛飛,身着錦袍的兩人,就如雪中飛舞的兩只鳳蝶。這情景若放在別時別地,自是美妙無比;但在此時此地,卻讓他們覺得,怎麽就這麽不對勁呢?女巫與男觋,看起來魅惑的竟不是虛空之中的神靈,竟仿佛是臺上共舞的對手?

看臺上的巫山縣令也已從最初的感動與震撼之中回過神來,意識到今年賽舞的不同尋常之處,不覺皺起了眉,向身邊的縣丞說道:“這樣賽下去,藥王廟與巫女祠如何分出勝負?”

那縣丞苦笑道:“大人還是先別擔心勝負的事情吧。大人你難道沒有發現,本來應該專心迎神奉神的兩位巫師,現在看起來都不是這麽回事?只怕有些鄉民會騷亂!”

巫山縣令遲疑不決,只搓着手道:“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不過,轉眼望見閻羅王神情頗佳,韓起雲更是眼帶笑意,巫山縣令又松了一口氣。也罷,既然巫女祠和藥王廟的正主都不置一詞,他又何必多管閑事?

因為閻羅王和韓起雲的鎮定,西都山上竊竊私語、頗有微詞的那些老成信徒,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

巫女祠送神的鼓點率先響起,藥王廟緊跟其後,臺上兩人,恰恰輪到季延年吹笛,蘇朝雲旋舞着唱起了藥王廟的送神曲:

楚陽臺畔好花枝,千朵萬朵送郎歸……

笛聲節節高起,蘇朝雲的歌聲也節節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驀地裏竹笛迸裂,樂聲戛然而止。

蘇朝雲的歌聲仍舊袅袅有餘音,飛舞的長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嘆息着擲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輸了。不過我手中若是鐵笛,今日勝負,還未可知。”

蘇朝雲嫣然而笑。

他們忽然有所感觸,擡頭望向臨江的那片樹林。

自林中飛掠而來的,正是姬瑤花。她翩然落在臺上,笑意盈盈:“蘇師姐,恭喜你終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來,這也是你舞得最動人心的一次。唉,四年賽舞,總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當初設下這場賭賽的一番苦心了。只不過,我在臺下看蘇師姐與季先生對舞之際,兩心相印,那樣酣暢淋漓、恣意縱情,似乎冥冥之中,神靈也在與兩位一道歡舞高歌。朝雲峰歷經千年的古訓,卻又反複告誡弟子們務必要心如明鏡、纖塵不染。兩相權衡,蘇師姐會否覺得無所适從、進退兩難呢?”

她言外之意,卻是暗諷蘇朝雲凡心已動。一邊說着,一邊還意味深長地打量着季延年。離松木臺較近的那些各部土司長老,聽得姬瑤花這番話,再對照方才蘇朝雲與季延年在臺上深情款款的對舞情形,不能不心生疑惑,雖然礙于他們一直以來的通靈之名,不敢貿然質疑,神情之間,卻已分明露出大不以為然的意思來。

季延年早知姬瑤花不好對付,當下只微笑不語,也不出言辯解。

蘇朝雲則冷然以對:“姬師妹不過一介凡人,怎麽能夠明了神靈的心思?獨舞也好,對舞也罷,至要緊者,不過‘心誠’二字而已。姬師妹不也說過,這是我舞得最動人心的一次麽?我以為神靈也會更樂于見到這樣的歌舞。”

臺下諸人,覺得蘇朝雲這話,似乎也大有道理。凡俗人等,總不能比女巫男觋更能體會神靈心意吧?再說了,藥王廟和巫女祠,也都沒說什麽不是嗎?

姬瑤花也知道蘇朝雲向來辭鋒甚利,又有季延年站在她這一邊,當然比自己更有說服力。不過她意不在此,是以雖然小小地輸了一陣,也不糾纏,只笑着說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只憑着一點兒俗人之見,便妄自揣測巫女的心思。蘇師姐大人大量,還請不要見怪。”

能屈能伸,果然名不虛傳。季延年看得有趣,蘇朝雲也無可奈何,只能轉過話題道:“你特意上臺來,就為了與我說這一番話?”

姬瑤花一笑:“當然不是。我想告訴蘇師姐的是,一直以來,蘇師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總找不到蘇師姐你真正的弱點,以至于纏鬥到今天。不過現在……蘇師姐你可要當心哦,若是哪一天沒有了季先生這樣一位對手,你長袖善舞又何舞?”

蘇朝雲微一皺眉:“你是在威脅我麽?”

姬瑤花輕笑搖頭:“蘇師姐豈會受人要挾?”

蘇朝雲淡然答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姬師妹你現在神通廣大,連太乙觀也指揮自如,巫山之中,又有誰膽敢不敬讓三分呢?”

按伏日升的說法,姬瑤花自從和唐夢生那厮混熟了之後,簡直是如虎生翼,連他也不敢貿然當其鋒芒了。

姬瑤花眼波流轉,但笑不語,倒讓蘇朝雲詫異起來,打量着姬瑤花,忽有所悟:“姬師妹究竟有何來意,何不明言?”

姬瑤花道:“我不過是想請蘇師姐和季先生陪我走一趟十三部巴人神壇而已。”

蘇朝雲與季延年對視一眼,蘇朝雲随即問道:“姬師妹想從十三部巴人那兒得到什麽?”

姬瑤花答得簡潔明了:“我要借兵。”

蘇朝雲即刻明白過來,這必是為了小溫侯。小溫侯在襄陽居喪期間,受當地父老之托,操練鄉兵,以備不測。襄陽名士周三畏稱此舉大有古人墨縗從軍之意,因此建議旗幟與服色均應尚黑,小溫侯不想如此招搖,但仍是将盔纓改成了黑色,迥然不同于其他各軍的紅纓,至于将領的袍甲與旗幟,更是多用黑色,江淮之間,都稱之為“黑纓軍”。前些日子,小溫侯奉诏率三千黑纓軍馳援南陽,與鎮守南陽的朱逢春內外夾攻,破金兵三萬于南陽城下,斬殺千夫長以上十餘名,只是自己的損傷也大,難怪得姬瑤花要去素有悍勇善戰之名的巴人十三部借兵。巴人向來對中原戰亂避之惟恐不及,不過各部均篤信鬼神,有蘇朝雲和季延年出面,料想于借兵一事必定大有幫助。

姬瑤花還是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将她自己與小溫侯聯在一起,倒讓有心譏諷她幾句的蘇朝雲,無話可說了。

“走完這一趟後,我絕不會再來打擾兩位。當然,蘇師姐要來打擾我的話,随時歡迎。”說着她向蘇朝雲睐一睐眼,笑盈盈地轉過身去,做了一個請跟她走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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