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新婚

顧家與薛家結親,略知情者都不覺得意外,薛家與顧家甚有淵源,這門親事,也算是再結善緣。不過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顧家娶親的是三少爺而不是二少爺,說起來,二少爺是茅山門下護教弟子,與薛小娘子這将門之女,應該更般配不是?更何況長幼有序,這個中奧妙,就很值得推敲了。當然大家都識趣的不會在顧薛兩家面前提起這個疑問。

顧清敏在家信中知道婚訊後,長籲了一口氣,總算是大功告成、麻煩了結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真正的麻煩才剛開始。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日,正是小陽春時節,風和日暖,宜游賞宜嫁娶,顧家又親友衆多,是以婚禮很是熱鬧,賓客如雲,滿院衣香鬓影,笑語喧喧。

時人風俗,娶婦嫁女,先講聘禮嫁妝幾何,再看新人面貌風度才氣,門閥出身倒不是最要緊的。顧家家資豐厚,薛家雖然将家産盡數丢在了宿州,不過這戰亂時節,國家倚重武将,給薛家的賞賜也豐厚得很,薛長恭倒也大方,将其中大半拿了出來嫁妹,是以迎親時的排場,讓路人頗為羨慕。這一日顧三公子固然是人逢喜事精神振奮,份外風度翩翩;拜堂之際,蓋頭一挑,喜堂內一片驚呼,薛一娘平日裏總是素衣淨妝,清冷疏淡,宛然是只可遠觀不可親近的雪景寒林,今日精心妝扮起來,眼波流轉,竟別有一番暖香盈懷、錦繡輝煌的眩目氣象。顧三公子呆了一呆,舉着秤杆的手不知不覺便停在了空中,滿堂人都哄笑起來,幾個厮混得熟透的同窗,更是起哄道今晚一定要将顧三灌倒,新婦這般天仙一樣的人物,簡直要讓人嫉妒死了。

這一片哄鬧之中,某個顧氏族親小兒的感嘆幾乎細不可聞:“二嬸嬸真好看!”

這個明顯沒弄清狀況、只在定親前聽了一點兒顧二少爺要娶親之類風言風語的小兒,立刻被他母親捂住了嘴,低聲喝斥不許亂說話。

顧三公子心中有鬼,旁人聽來,只是小兒胡言亂語,一笑了之,在他耳中,立時轟然一響,偏偏薛一娘似是察覺到他心緒忽亂一般,擡起眼來看了一看,顧三公子心中猛然一跳,只覺得自己恐怕臉色都變了。

巷一娘卻又垂下了眼簾,嘴角輕輕一彎,似在微笑。

顧三公子暗自長籲了一口氣。幸好他常常在薛一娘面前心神不寧、舉止失措,這一回薛一娘多半也會以為他是喜極而忘形。

顧三公子這一放松,忽地感到兩道針一般鋒利冰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頭一凜,慢慢放下秤杆,交給旁邊的喜娘,眼角餘光順了那道目光來處瞄去,那個方向,卻是薛家親眷的座位,除了薛老太太和薛長恭之外,便是侍立在他們身後的薛

家仆婦,顧三公子可以肯定那個人就在其中,只不知道是誰。

不過,這樣大喜日子,滿堂歡笑之中,顧三公子很快放下了心頭這點兒憂慮不安。

撒帳合髻之後,喜娘奉上交杯酒。顧三公子舉杯之際,又一次感覺到了那冰冷刺膚的目光,這一回他總算看清,原來是一個中年婦人,緊跟在薛老太太身邊,看上去似是有身份的養娘,卻又眼生得很,他以前在薛家出入多次,竟一次也沒有見過,只不知為何對他有着如此惡意?

顧三公子本能地生出了不太妙的預感,暗暗提高了警惕。

出乎他意料的是,花燭之夜,一切順利——除了薛一娘似乎有些沉默疏遠。如今他們已成夫妻,反而不似從前那般親近默契。顧三公子悵然若失,他究竟是得到了,還是失去了心中那個飄渺隐約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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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一娘入門之後,很少走出她與顧三公子所住的小院,顧家上下,雖然覺得這位三少奶奶沉默寡言、不好親近,不過總是面帶微笑,落落大方,又兼容顏秀麗、氣度娴雅,送給顧家老小的繡品更是雅致精巧得讓顧家親友啧啧贊嘆,便是顧家仆婦,也覺得大有面子,何況顧太太?是以顧家上下,對這位三少奶奶,無不交口稱贊。

于是顧三公子的郁悶,無處可訴。他怎麽對人講,自己的新婦似乎對他不冷不熱、全不似成親前那般模樣?

現在他已知道,那名對他頗有惡意的養娘,名喚蕭娘子,是薛一娘的陪房。薛一娘一共帶來兩名養娘、四個小環、兩個未留頭的使喚小厮,外加兩房住在臨安城中、專門替她打點嫁妝鋪子的家仆。蕭娘子主內,另一名養娘秦娘子主外。顧三公子暗自嘀咕,蕭娘子那一臉刻薄相,真辜負了這個大有詩意的姓氏,換成夜枭之枭,只怕貼切得多。

至于秦娘子,生得慈眉善目,向來未語先笑,口角玲珑,能言善道,不過十來天功夫,便已與顧家仆婦稱姐道妹,凡有她在之處,必定格外熱鬧。顧三公子也覺得這秦娘子比那蕭娘子好打交道多了——直至從薛家住了對月回來。

新婚既過,薛一娘開始打點繡房。已近年底,不論是親友之間贈送年禮,還是顧老爺要進奉的貢品,顧家都得開始準備。薛一娘既有善繡之名,這其中自是少不了她的繡品。故而薛一娘對顧太太提起繡房之事時,顧太太立時便吩咐管家去辦。

因為薛一娘說她刺繡之地務必清淨明亮,這繡房便放在了後園一座單獨的小樓上,蕭娘子晝夜住在樓上看管,秦娘子領着四個小環輪流守在樓下,挑選絲線,理絲分色,同時留心着樓上的薛一娘有何吩咐,兩個小厮則受命去采買一應用具——當然這采買單子是

薛一娘開出來的,采買人也是她的陪房,小厮不過跑跑腿而已。

薛一娘既說要清淨,顧太太自是嚴禁家中任何人去打擾她。

顧三公子原以為這“任何人”不包括自己在內,待到他被秦娘子恭敬和藹地攔在樓下時,才知道薛一娘并沒有對他另眼相看。若是換了蕭娘子那張冷臉,說不定他還可以扮起面孔來硬闖上去,但是秦娘子一味陪着笑,好言好語地請他不要為難自己這些仆婦,不讓人打擾三少奶奶可是太太的吩咐。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于是顧三公子更加郁悶了。

薛一娘正在繡的是一尊送子觀音。自太子夭折後,宮中一直無子女出生,朝野上下,深為憂慮,這新年貢品之中,倒有不少是各色送子吉物,顧老爺自是不能例外。薛一娘為此鄭重其事地對顧太太說她要齋戒焚香,以示虔誠。這樣一來,不但白天,便是夜裏,也住在了樓上。顧太太一個勁兒地誇新婦孝順,知道為長輩分憂。大少奶奶雖說有點吃味,不過薛一娘從不插手管家,便也罷了。

日子難過的是顧三公子。

憋到第三天,顧三公子終究忍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靜,顧三公子輕手輕腳地向繡樓摸去。他沒敢換上夜行衣,以免驚動薛一娘時還來不得及開口說話便會被當成賊人挨上一針,那就太冤枉了。

冬夜的寒冷月色下,後園中兩名巡夜的仆婦提着燈籠慢慢轉悠,燈光閃爍不定,偶爾有說話聲傳來,襯得這後園更是漆黑寂靜。

顧三公子待到巡夜人走過,方才靠近小樓,抱着樓柱向樓上爬去——他也沒敢提氣縱身,以免衣袂破空之聲提前驚動薛一娘,不如這個爬樓的笨辦法,比較安靜可靠。

越過欄杆,翻身落在前廊上,手還沒碰到薛一娘的房門,隔壁房門忽地打開,蕭娘子一言不發地蹿了出來,左手護住自家胸口要害,右手五指如鈎,劈面抓下,若是被她抓中,少不得面容盡毀。顧三公子急退數步,蕭娘子卻如影随形,雙手指鈎輪轉,招招不離他面孔,眼看已被逼到前廊盡頭,顧三公子疾忙扣住樓柱,翻身自欄杆外繞着樓柱轉到了蕭娘子身後,飛撲向薛一娘的房門。他不敢弄出太大聲響,以免驚動其他人,但是拍一拍自家娘子的房門,應該沒問題吧?

蕭娘子右腳在欄杆上一踢,借力縱了回來,搶在顧三公子前面攔住了房門,顧三公子心頭火起,幹脆不理會蕭娘子的右手指鈎,就不信對方敢真個傷了他,不避不閃徑直伸手去拍門,卻聽“嘶啦”一聲,蕭娘子扯破了他肩上衣襟,連帶肩上都被劃出了幾道血痕。若不是他見勢不對,到底還是本能地向後退去,只怕這一抓就不只是留幾道

血痕了。

蕭娘子又已撲了過來。看似潑婦打架一般的招式,急風驟雨,逼得顧三公子立足不穩,一時間無法靠近房門。顧三公子忽有所悟:“一娘不在房中?”

蕭娘子似是有些吃驚,手下略略一緩。

顧三公子覺得自己一言中的,大是惱怒:“一娘去哪裏了?!”

還有更可怕的猜測沒有說出來。成親之後,薛一娘總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地,最近索性對自己避而不見,現在又夜半出走……

蕭娘子冷冷哼了一聲,并不回答他的質疑,只忽地飛踹一腳,顧三公子一直提防着她的指鈎,驀地一腳飛來,被踢個正着,撞在欄杆上,方才止住後退之勢,只覺胸中一團酸熱之氣,直沖髒腑,蕭娘子這般攔着自己,原本就是為了不讓他發現這個秘密!一念之下,顧三公子沖口而出:“既不喜見我,為何又要許婚?!”

蕭娘子住了手,冷冷看着他:“原來三少爺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不喜見你?”

顧三公子喘了口氣,又重複了一遍:“既不喜見我,為何又要許婚?”

蕭娘子卻只答道:“若早知道三少爺是何等人物,我家小娘子又怎會許婚?”

顧三公子腦中轟然一響:原來薛一娘已經知道求親時的差錯了!

這樣的丢臉事,他不想和蕭娘子多說,只向房內輕聲叫道:“一娘,你開開門,我有話和你

說。”

蕭娘子皺皺眉:“三少爺還請回去,有話明日再說。”

顧三公子冷笑道:“你信不信我現在便叫醒全家人來看看,你家小娘子在不在樓中?”

以薛一娘的作派來看,她是不想在世人面前标新立異的。他就不信這個威脅還不夠将薛一娘驚動出來。

果然,門內薛一娘淡淡答道:“我自然是在樓中的,只不知三少爺此時站在樓上,又如何向全家交待?”

顧三公子無語以對。

薛一娘又道:“蕭娘子讓他進來吧,有些話早日說清楚也好。”

蕭娘子這才悻悻然讓開路。

顧三公子得意地推門而入時,忽有不妙之感。他是不是還忘了什麽?但一眼望見斑駁月色中憑窗而立的薛一娘,立時又忘了方才閃過的那個模糊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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