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任飄搖14 (1)

元宵佳節,方攀龍府上的門僮和小厮,都上街看燈去了。

方攀龍獨自站在庭院中,轉動開關,将一架嫦娥奔月的彩燈慢慢升起來。

燈下那薄如蟬翼的銅盤中,盛滿石脂水。

只要他點燃那盤石脂水,這具彩燈便會被熱氣托上天空——直至銅盤中的石脂水燃盡。

這是一個沒有什麽用處、只不過手工極其細致、可以拿來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兒。

僅僅打磨那菲薄的銅盤,便花去了他三天時間。

溫奇打量着那個線條簡潔卻光滑如鏡、完美無瑕的銅盤,只覺得減一分則太輕薄,增一分則太厚重。大巧若拙。他直到今天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心中不覺生出隐約的敬畏。

方攀龍卻站在那兒恍惚出神,遲遲不曾點燃盤中的石脂水。

直至身後院門“砰”地一聲響。

蘇蘇氣咻咻地沖了出來,一路走一路叫道:“方攀龍,恭喜你啊!”

方攀龍一怔,轉過身來。

蘇蘇正待說話,一眼看見溫奇兩眼放光地站在旁邊,擺明了是要看好戲,看完了還要寫信到襄陽去一一彙報的。蘇蘇一擰眉,順手拎起溫奇塞到了院門外,喝令一幹人等看緊了溫奇、都不許靠近,這才關門轉身。

只這麽一折騰,方才的怒氣不免被岔了開去。

但是看着方攀龍怔怔不語的模樣,蘇蘇心中剛剛消散了一些的怒氣,重又騰了上來,兩手叉腰,乜斜着眼氣哼哼地說道:“恭喜你馬上就要做賀大人府上的乘龍快婿了!瞞得這樣緊法,是不是生怕我來鬧你的喜堂?”

方攀龍錯愕地道:“這話好像應該我來說才對吧?不是說你已答應嫁給張循王的一個侄兒嗎?”

蘇蘇惱怒地道:“你倒會撇清!實話告訴你,來你這裏之前,我已經到賀大人府上去了一趟,幹幹脆脆地告訴他,我是你家長輩給你訂下的妻子,只等嫁妝辦好便要過門!”

方攀龍忽然道:“慢着,賀大人是不是也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蘇蘇冷笑道:“那老滑頭,在官場打滾一輩子,裝腔作勢有什麽不會的?自然說絕無此事、純屬誤會了——方攀龍,你和我混了這麽些日子,名聲可也不太好了呢,聽那老頭的口氣,似乎還說他家女兒就算年長未嫁,也不會嫁你這種人呢,倒叫你白高興一場是

不?”

方攀龍啼笑皆非:“蘇蘇,哪裏來的流言,你就信了?”

蘇蘇悻悻地道:“無風不起浪。”

說到此處,蘇蘇忽地張開雙臂牢牢抱住了方攀龍,方攀龍大出意外,手足無措地呆在那兒,覺得蘇蘇身上的體香與花香一陣陣地直沖入腦中,令得他腦中空白一片。

蘇蘇喃喃地道:“我現在也明白這裏面有問題,這些話必定都是有人故意放出來讓我聽的,現在那個人想必正躲在暗處偷笑來着——但是我不管了。我受不了将來有另外哪個女人來霸住你,不如我自己來霸住你比較放心。”

方攀龍不由得扶住了蘇蘇的後腰,忽然覺得空蕩蕩的心中已充滿蘇蘇的熱氣。

蘇蘇忽地想起一件事,擡起頭來問道:“你聽說我要嫁給張循王的侄兒,就只會悶在家裏做彩燈?”

她口氣中的不滿和不平,顯而易見。

方攀龍一笑:“是啊。你不是讨厭從下水道逃跑嗎?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該飛出臨安城。”

蘇蘇自然知道他這話當不得真,但是聽在耳中受用得很,當下喜滋滋地道:“方攀龍,你現在倒也會說這種甜言蜜語了。我不管你是不是騙我,總之要說給我聽就行。”

方攀龍環抱着蘇蘇,心中不知怎地突然閃過年少時那個女郎變幻不定的笑容。此時此刻她是不是正在暗處心滿意足地偷笑呢?她将蘇蘇送來臨安、送來他身邊,是不是因為,她的心中,終究還是顧惜着他的孤單……

冷不防蘇蘇一腳踩在方攀龍的腳背上,警告地道:“喂,不許走神,不許想別的人別的事!”

方攀龍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來。

即使他們的命運是由別人安排的,又有什麽關系?

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的心。

誰家玉笛暗飛聲

巫山系列之序曲與終章

扶蘭

一、 緣  起

安史之亂以來,藩鎮割據,擁兵自重,嶺南郡封州刺史劉謙便擁兵過萬,戰艦百餘,唐亡之後,其子劉岩于番禺稱帝,改番禺為興王府,自稱漢室後裔,國號“大漢”。劉岩娶楚王馬殷之女為皇後,嫁女兒增城公主于南诏王為妻,和睦鄰邦;又分封諸侯,鎮守四方,一時之間,頗有升平氣象。

韶州人氏平清遠,起于行伍之間,征戰十年,始得平定粵北,受漢王劉岩封為韶州節度使,節制郴、韶、連、雄四鎮。其妻姚氏,出身于蜀中世家,聰明多智,襄助平清遠征戰有功,受封為平韶夫人,其子平林,甫出生便立為世子。

因韶州位于楚漢之間,控扼南北要道,人丁興旺,風物繁華,乃是昔年禪宗六祖惠能弘法傳道之處,仰賴于這條通道的那些楚漢豪族,往往送其族女入平府,平清遠為安撫人心起見,也樂于接納這些豪族之女——聯姻雖然靠不住,但也很難找到比聯姻更合适的聯盟方式了。

姚夫人久歷戰陣,精于謀算,長于大局,向來不屑于理會這後院之事。但是短短數年之間,那些納入平府的豪族之女,竟是死傷殆盡,沒能留下一兒半女。楚漢豪族嘩然大怒,紛紛派人來追究兇手,查來查去,發現這些姬妾都是自相殘殺而亡,她們背後的各大豪族為此幾乎反目成仇,連楚王與漢王也不得不出面調解。姚夫人積勞成疾,又被這後院中的刀光劍影氣個半死,一病不起,世子平林年幼失母,哀恸傷神,以致久病不愈。

韶州節度使眼看着後繼乏人,楚王與漢王商議之後,各嫁了一位族女給平清遠,稱馬夫人、劉夫人,只論年齒,不分尊卑,看将來哪位夫人先得子,再論正側。不想一年之後,二位夫人幾乎在同時各生一子,難辨長幼,于是這立正夫人重新冊封世子之事再次擱淺。

馬夫人與劉夫人相持不下,背後又各有靠山,手段百出,韶州節度使的後院再次風起雲湧,明争暗鬥不斷,連帶韶州也動蕩不安,平清遠的幕僚無奈之下,私下裏建議平清遠幹脆再迎娶一位身份更高貴的夫人,将馬夫人與劉夫人以及她們背後的靠山都壓制下去。

身份更高貴,又不宜在楚漢之間有明顯的偏向,于是,平清遠秘密遣使前往江寧求娶唐主李昪的侄女。

唐主李昪,自稱李唐後裔,以繼承唐祚、一統天下為己任,休兵睦鄰以養百姓,結好契丹以牽制中原諸雄,輕徭薄賦,勸課農桑,獎勵商貿,鎮撫盜寇,大有中興之象。唐主心志遠大,對于韶州如此重地,早有想法;對能征善戰的韶州節度使平清遠也頗為欣賞,因此慨然許婚,對外則宣稱是唐主有意聯姻賜婚,以調停楚漢兩國在韶州的争執。

因為平清遠年過三旬,迫切需要一個可以承繼的嫡子,唐主特意選了族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侄女李蕙仙,封為寧韶郡主,十裏紅妝,千裏迢迢,由唐主的一位族叔李洪親自送往韶州。

自江寧往韶州,最便捷的路徑便是順長江至鄱陽湖折入贛水,溯贛水南下,抵小梅關,取道梅嶺路,過大庾嶺,抵雄州後,沿浈水西行至韶州。

其時已近端午,梅汛将至,溯游而上的船隊晝夜兼程,總算趕在汛期之前抵達小梅關。新娘先行入驿館休息,李洪則留在碼頭這邊監督仆從搬運嫁妝,這些嫁妝,還得改用騾車,穿過大庾嶺,抵達雄州後才能重新裝船,轉水道西行。

駐守雄州的,是平清遠麾下大将慕成。

慕成不能輕離雄州,為表鄭重,按照平清遠的囑托,派了親信幕僚,前往小梅關迎親。又派信使先行通報了李洪一行。

是以李洪安置好嫁妝之後,便陪着新娘,暫且在小梅關歇息幾日,等候迎婚儀仗的到來。

小梅關地處梅嶺路隘口,往來此地的商旅不少,往往都會在此滞留數日,因此小梅關頗為繁華。驿館緊鄰河道,左側一條長街,盡是酒樓客棧,右側不遠處則是一座禪寺,名為梅嶺寺。其時正當四月十五佛吉祥日,這是佛家所稱的釋迦牟尼誕生、成道與涅槃同慶之日,梅嶺寺開了三天無遮法會,遠近僧俗,往往不辭辛苦前來禮佛,又有一位擅講變文的游方僧人,近日在梅嶺寺挂單,每日上午與下午各講一個時辰的變文,繪聲繪色,無論男女老幼,都聽得如癡如醉,擠得梅嶺寺水洩不通。

驿館近在側旁,李蕙仙的侍女嬷嬷們守着待嫁新娘不能出門,但聽得隔壁的熱鬧,難免心生羨慕。恰巧這幾日天氣漸熱,那游方僧挪到了梅嶺寺後院的參天古樟下講變文,聽講者圍着古樟席地而坐。驿館的後園,與梅嶺寺後院只一牆之隔,那游方僧又聲音洪亮,只要安靜專心,竟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在船上悶了一個多月的李蕙仙,在身邊侍女嬷嬷的極力撺掇之下,到底還是抵不住這個誘惑,命人設了圍屏,大家團團而坐,悄然無聲,靜聽隔壁的變文故事。

那游方僧先說了一段佛經開篇,略作休息,才正式開講變文。

他剛說出題目,李蕙仙的心頭便倏地一跳。

平韶夫人刺蛇救夫!

平韶夫人的故事,近年以來,在南嶺一帶流傳甚廣,今日這游方僧講說的,是平韶夫人自蜀中初至粵北時的一段奇聞。

那游方僧說了幾句偈語作為開場,便開講平清遠家世。

話說平氏夫妻,多年無子,因其樂善好施,白衣觀音于夢中指點平母,前往普陀山朝拜祈願。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平母回來之後,果然得子。平清遠幼年喪父,全賴寡母撫養,事母至孝,不遠千裏奉伺平母往普陀山還願。渡海之際,香客皆見海上現白衣觀音,向平母點頭微笑,平母由此發下弘願,于普陀山舍身為尼,一則奉伺觀音,二則為獨子祈福。三年之後,平母功德圓滿,坐化升天,火焚之時,得舍利子十八粒,觀音院住持親為開光,制成護法手鏈兩串,一串供奉觀音,一串由平清遠佩戴。據說此後從未離身,不止一次救平清遠于危難之中。

平清遠孤身無依,于這亂世之中,唯有投軍從戎。三年血戰,立下戰功無數,但也招來小人忌恨。某日激戰之中,平清遠被小人冷箭射中,重傷垂死,賴平母亡靈指引,讓他從亂屍之中爬出,輾轉流落至一座破舊古寺,卧于佛龛之前,昏睡不起。

這座古寺,其實原本香火頗盛,只因為後山巨蟒為害,吞食香客僧人無數,由此荒廢。

平清遠于昏睡之中,絲毫未察覺巨蟒的游近。

雖然明知平清遠不會葬身于蟒口,一幹聽者,卻仍是提心吊膽。

那游方僧說到此處,偏偏又停下來仔細描繪那巨蟒的身軀如何龐大,形狀如何可怖,性情如何狡猾,已經吞食九十九人,最後再吞噬命格貴重的平清遠,便可蛻皮化蛟。

待游方僧說到巨蟒潛行至平清遠身邊,自腳至頭一路纏上去,平清遠驚醒過來已經雙手被縛,只見蟒頭貼近時,衆人已是心房緊縮、幾忘呼吸。

游方僧忽而一拍驚木,高聲說道:“這性命攸關之時,平節帥心中大恨,難道說壯志未酬,此身先死?難道說行善積德,卻無後福?難道說小人冷箭,卻無報應?只是我死不足惜,死後卻無顏去見慈母!話說平節帥重傷之後,已無力掙脫蟒纏,正待含恨閉目,忽見一道電光自門外射入,不偏不倚,正好洞穿那巨蟒的七寸要害之處,巨蟒立時喪命,恰如一匹軟布,松了開來。平節帥死裏逃生,重傷之後又被蟒纏,無力起身,只能轉頭去看,只見殿門開處,一人款款而入,卻道是哪一位?”

底下聽者,不約而同長籲了一口氣,紛紛答道:“自然是平韶夫人!”

游方僧慨然嘆道:“列位可知,這平韶夫人,為何來得這般及時?為何平母亡靈在此番危難之際不曾現身?”略停一停,讓衆人有閑暇猜測一番,才接着說道,“平母亡靈一入古寺便知內有邪物,只是平節帥已無餘力行走,不得不暫栖于此。待到平節帥昏睡之後,平母亡靈便在古寺之內巡視,想要驅除那邪物,可惜力有不逮,反被巨蟒戾氣所傷。不得已,她拼卻魂飛魄散之危,分靈為二,一半在正殿之中布下迷陣,力圖能夠阻攔那巨蟒一時半刻;另一半亡靈散為絲縷,飛行數十裏,尋找這附近的高人隐士。

那平韶夫人,便是被一縷亡靈引至這古寺,于生死一線之際,救了平節帥的性命。正是:無論幽明總關情,可憐天下慈母心!”

一衆聽者心有所感,更有不少聽者,感嘆之餘,唏噓淚下。

游方僧就着慈母憐子、佛祖因此大發善心一事,順勢闡發,說了幾句勸信之語,見好便收,很快又回到正題:“且說平韶夫人,本是蜀中人氏,姓姚名冶,家世淵源,可溯至姬周之時。夫人之母為韶州人氏,久離故土,忽得一夢,父母廬墓毀壞,舊舍蕩然無存,醒後涕泣不食。平韶夫人雖有長兄,但長兄文弱,不同于夫人,師承劍俠,可于亂軍之中輕取上将頭顱,因此平韶夫人自請前往韶州掃墓,卻不料意外救了平節帥一命。”

說到此處,驚木又是一拍:“再說平節帥當時,轉過頭來,只見殿門處翩翩而入的那素衣女子,相貌氣度,迥然不同于凡俗之人,真如瓊花堆雪,玉樹臨波,人世能得幾回見?分明瑤臺月下逢。而平韶夫人,入得殿來,只見佛龛前的平節帥,雖然滿身血污,狼狽不堪,但是虎卧平陽威不改,龍游淺水神尤在,平韶夫人慧眼識人,一見之下,便知平節帥必是英雄豪傑。夫人原非凡俗之人,是以不避嫌疑,取出随身靈藥,盡心救治平節帥。

“平節帥在這古寺之中,養傷十日,平韶夫人親自提點仆婦細心看護,閑暇之時,與平節帥論及天下大勢、眼前危難,平節帥痛感家園毀壞、族人離散之苦,因而早早便立志要為賢君明主滌蕩天下亂賊,還世間一個清平;姚夫人生來不凡,又承師訓,雖是閨閣女子,卻有澄清宇內之志。”

“常言道:患難之中,易見真情;危急之時,方識丹心。又有言道:千裏姻緣一線牽。平節帥與姚夫人,相隔何止千裏?卻于這古寺之中,相識相知,相敬相重,從此攜手前行,成就一雙神仙眷侶。可見這冥冥之中,果有定數;前世緣定,今生任是相隔千山萬水,也會受佛祖指引,成就前緣。”

聽着那游方僧就勢大談因緣前定,座下聽者,尤其是随着長輩前來的那些少年女子,三五成群,私語低笑,相互之前,悄聲盤問你我前緣。

李蕙仙若有所悟,怔忡之間,不覺出了一會兒神。

那游方僧,頗會把握人心,就勢闡發亦不喧賓奪主。略略數語,又重新回到平韶夫人身上。講那平韶夫人如何襄助平節帥收攬四方群雄、自樹一幟;如何親身涉險、與平節帥裏應外合收服巨寇;又是如何在千軍萬馬之中、一劍刺殺敵方主将,力挽狂瀾。其間艱難險阻,言語不可描摹,唯有親身經歷之人,方知個中滋味。

平韶夫人的這些功績,聽者往往都略知一二,嶺南各地,多有将平韶夫人與海上媽祖娘娘相提并論者。此時聽那游方僧将平韶夫人生平細細說來,恍若親見親聞,心中感受,又大為不同,只覺平韶夫人雖然逝去已久,但是那音容笑貌,宛然若生。

短短一個時辰,那游方僧只能揀着平韶夫人平生最著名的幾個故事說了,末了又感嘆了一番平韶夫人的芳年早逝,并将之歸因于當年那條巨蟒尋仇報複,以及十年征戰中的過多殺戮,這些仇恨與殺孽,本來大半要報應到平節帥身上,但平韶夫人深明大義,甘願一身當之,抵換平節帥能夠繼續鎮守韶州、保四州黎民平安。平世子生性純孝,酷似其父,眼下雖有磨難,料來有平韶夫人英靈保佑,有佛祖垂憐,将來必有康複之日。

游方僧說的這一整套善惡有報、因緣前定的變文,深合聽者心意,聽完之後,一個個意猶未盡,議論紛紛,啧啧贊嘆,竊竊惋惜。

李蕙仙與她身邊的侍女嬷嬷們卻都沉默了下來。

有這樣一位平韶夫人珠玉在前,李蕙仙恐怕會進退兩難、動辄得咎。

活着的人,是永遠無法與死去的人相提并論的,尤其是,這死去的人,隐隐然已經被視為媽祖娘娘一般的神祇。

二、夜宴

雄州派來的迎婚使兩天後到了小梅關,安排車架,将新娘與嫁妝迎入雄州,安排船只,準備前往韶州。

嶺南梅汛早于江南,雖然未至端午,浈水已因連日暴雨而高漲,水流湍急,船只順流而下,迅疾如箭,但若遇急漩暗礁,也分外容易傾覆。

故而雄州将軍将他的五牙座船讓了出來。

五牙船堅牢可靠,寬大平穩,船工久經風浪,經驗豐富,正适宜在浈水急流之中行駛。

餞行的晚宴上,慕成的長史徐賓在敬酒時委婉地向李洪說明此事,李洪連聲感謝,心下暗自得意,不免向李蕙仙低聲誇贊了慕将軍的一番好意以及審時度勢的明智。

其時去唐未遠,遺風猶存,嶺南風氣又向來寬松,因此宴席之上,各家女眷與男賓混雜而坐,李蕙仙與李洪身份最尊,同坐于賓位首席,與慕成夫婦相對。李蕙仙是待嫁新娘,稍稍做了一點掩飾,額前垂珠,遮住了上半張面孔,不過并不影響她的視線與動作。

李洪側身與她說話,李蕙仙微微低頭颔首,帶笑不語。

無論如何,她是唐主冊封的寧韶郡主,又将成為韶州節度使夫人,所以平清遠麾下的大将,才會這樣尊重禮敬。

那游方僧所說的故事留在她心底的陰影,被眼前這番熱鬧繁華,悄然遮蓋。

李蕙仙心神略微放松下來,一邊聽着內廳賓客的談笑,一邊不自覺地留心着外廳的動靜。

內廳由慕成與他的夫人冼氏做主人,在座陪賓者多是雄州文官與女眷,另有一部女樂,細細歌吹;外廳則是慕成的部将與送嫁的唐軍将領。武将粗豪,飲至半酣,不時有人縱酒狂歌。

李蕙仙被選定出嫁之後,便有人每日教導她嶺南語言風俗,這一路上,不敢松懈分毫,大有長進,是以将雄州将領唱的那些歌詞聽了個大概,多是民間俚語小調,大意是炫耀自己上山攔虎、下水摸蛟的威猛,嘲笑敵手的懦弱膽怯、有心無力。兩國将領,間或又相互笑罵灌酒,聽起來很是熱鬧融洽。

李蕙仙的嘴角不覺浮起輕快的笑意。

席間李洪由慕成陪着往外廳敬了一回酒,過後外廳的武将又相繼進來敬酒。李蕙仙連喝了幾輪,有些臉熱心跳,身後的侍女察言觀色,陪她下去更衣時,端了蜂蜜水來為她解酒。

用冷水洗了臉,重新敷上脂粉,侍女扶着李蕙仙從側門進來,往內廳走過去時,內廳中忽然爆出一聲大喝:“我沒喝醉!”

內廳立時安靜下來。

李蕙仙一怔,停住了腳步。

聽口音是慕成的部将,她還是不要貿然出現為好,以免日後見面尴尬。

慕成似乎責怪了那人幾句,仍是說他喝太多了,讓他下去好生歇息。

那名部将“呵呵”笑了起來,語氣中帶着說不出的古怪:“大哥,寧韶郡主還未曾入韶州,你便已經将她當作主母來敬着了,唯恐有哪一處不周到。當年姚夫人在時,大哥可從不曾有這般殷勤啊!”

聽這稱呼,那名部将應該是慕成的幼弟慕戒。慕成當年兄弟七人追随平清遠征戰,功勳卓著,但最後也只他與這名幼弟幸存,因此頗受優待。慕戒每次出戰都奮勇當先,不顧生死,號稱“拼命七郎”。離了戰場,仍然放縱成性,在雄州向來肆意妄為,也難怪得今晚這般鄭重的場合,會不管不顧地跳出來大撒酒瘋。

慕成沒有說話,冼氏急忙笑道:“七郎喝多了,郎君你別和他計較。”随即又轉向慕戒道,“七郎,今日有遠客,有事且待回去再說如何?”

慕戒不知是借酒裝瘋還是酒德太壞,不但不肯聽冼氏勸誡,反而在推搡之間将那幾個過來拉他出去的文官都掀翻在地,又踢翻了好幾個條案。李洪和幾位送嫁的唐國文官,臉上都是一陣青一陣白,難看得很。

慕成臉色鐵青,低喝了一聲,四名親兵手執長棍應聲而入,兩兩為伍,兩條長棍當頭劈下,慕戒雖在酒中,一聽到風聲,本能地抽刀轉身,揮刀抵擋,但在此同時,另兩條長棍在地上一挑,棍頭同時掃向慕戒腳踝。慕戒措手不及,被敲個正中,雙腿一軟,臂上也使不出力,轉瞬之間,被四條長棍牢牢卡住,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腰刀也“當啷”落地。

又有兩名親兵随即拿着長棍進來,将慕戒綁了出去,架在外廳大門外的長凳上,執刑的親兵早已等在那兒。

慕戒一聲不吭地挨了三十軍棍。

李洪等人神情都有些震動。他們沒有想到,平清遠麾下大将治軍如此之嚴,哪怕是唯一幸存的幼弟,縱酒失德,也要被結結實實地敲上三十軍棍。這是與唐國很不相同的治軍之法,無怪乎平清遠能夠在短短十餘年之中,從一介步卒,成為一方諸侯。

三十軍棍打完,慕成喝令将慕戒擡下去,關起來反省。

慕戒一揮手甩開前來攙扶他的兩名親兵,艱難地站起來,瞪着慕成,緊握雙拳,雙目赤紅,嘶啞着聲音吼道:“我沒有錯,該反省的不是我!你們一個個都忘了,只有我沒有忘!”吼道最後,聲音不覺低了下去,分明帶着幾分強自抑制的顫抖,“你們都忘了,都忘了,只有我還記着!還記着姚夫人為韶州做的一切,還記得去看一眼關在後院的小世子!”

慕戒的話語裏有着太多讓人不敢深思追想的東西,那些親兵在慕成的手勢指令下捂住慕戒的嘴,半拖半扶地将他擡了下去。慕戒似乎已經用盡了心力,沒有掙紮,然而昏暗搖曳的燈光下,李蕙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臉上的淚水,看清了他反複低語的那句話:“忘恩負義!忘恩負義!”

身邊的侍女屏息靜氣,不敢動彈。

李蕙仙扶着廊柱,穩住自己的身子,心中急跳如擂鼓。

慕戒還很年輕,又是被驕縱着長大,無怪乎會這樣不知輕重地跳出來宣洩自己的不平與憤怒。

年長持重的慕成夫婦,态度便大不相同。可是,慕戒的激憤,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在韶州軍中,究竟還有多少像慕戒這樣,為早逝的姚夫人和病隐的平林鳴不平的年輕人?或者說,慕戒的魯莽,其實是來自于真正執掌大權的那些人的縱容?

姚夫人病逝得那樣突然,平世子病廢得那樣徹底,曾經與姚夫人并肩作戰的那些将領,他們真的都會像慕成夫婦那樣,安安靜靜地接受新的主母與世子?

李蕙仙不覺打了個寒戰。

在那平靜無波的水面下,潛藏着一頭猙獰的怪獸。慕戒的怒火與嘶吼,不過是這頭怪獸偶爾露出的指爪而已。李蕙仙能做到,只有靜觀其變。

慕戒被帶走之後,氣氛再也不能恢複到原來的熱鬧融洽。

李蕙仙回到席上,向冼氏抱歉地笑道,她有些水土不服,想要早一點兒退席回去休息。

慕成夫婦順水推舟,當下散了酒宴,冼氏親自送李蕙仙回房,李蕙仙的奶娘于嬷嬷難免要向冼氏隐晦地抱怨一下今夜慕戒的無禮沖撞,李蕙仙當然及時制止了嬷嬷的抱怨。

冼氏明白她們的意思,輕輕嘆了一聲,苦笑着說道,“七郎自幼便是跟着我們在軍中長大的,姚夫人曾經在亂軍之中救過他的性命,待七郎如手足一般親厚,所以姚夫人去後,七郎傷心成疾,時有失态。偏生七郎性子直率,又愛縱酒,往往得罪人還不自知。今夜可不又闖禍了?幸虧郡主賢惠大量,不與他計較。”說完又長嘆了一聲。

李蕙仙這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難道她們還能去責怪慕戒不應該念念不忘報答姚夫人的救命之恩?又或者責怪慕成夫婦不應該縱容他們這個唯一幸存、貌似有些心疾的幼弟?

這一夜李蕙仙輾轉難眠,睡夢之中,似乎總見到一個面目不清的女子,默然站在濃霧之中,不遠不近,不去不還,而她則戰戰兢兢地蜷縮在角落裏,倉皇地望着那個女子,然後終于抵擋不住心中的恐懼,驚醒過來。

第二日上船之後,李洪說起昨夜之事,于嬷嬷很是憤憤不平。慕成還算恭謹,但冼氏後來說的那番話,擺明了就是在偏袒慕戒、拿話堵她們。

李洪皺着眉道:“密諜剛剛傳來消息,冼氏出身于大庾嶺土著巨室,當年嫁給慕成,是姚夫人牽的線。冼氏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姚夫人替她求訪到一位神醫,才得以生下兒子。”

李蕙仙恍然明了,慕成夫婦的态度為什麽會有所不同了。

所以冼氏很顯然比慕成更傾向于那位早逝的姚夫人,雖然她似乎永遠也不會像慕戒那樣魯莽地站出來大聲吼出自己的不平與憤怒。

李洪又道:“慕戒當年在亂軍之中,被姚夫人救得性命之後,放在姚夫人的親兵營中教養了兩年之久,直到慕成出鎮雄州時,才送回來。”

有這樣一段淵源,也難怪性情本來就沖動的慕戒,會在唐國送婚使的接風宴上借酒使氣,為姚夫人鳴不平。

李蕙仙忽有所悟:“姚夫人的親兵營?”

李洪答道:“姚夫人很早便立了一個只聽命于她的親兵營。其中有她從蜀中帶來的家仆、在亂軍之中收容的孤兒,還有她降伏的各地盜賊與鹽枭。因為不斷有人戰死或者退出,又不斷有新人加入,人員變動太大,所以,這個親兵營的名冊從來就只在姚夫人心中,連平清遠也不完全清楚。這些人并不上陣厮殺,而是專司哨探、反間、監察之類的陰私勾當。這個親兵營人數最多的時候也只有三百人,但是嶺南嶺北,畏之如虎。平定韶州時,還餘下一百來人,此後漸漸流散。姚夫人病逝時,據說身邊只留下了十幾名家仆親兵,這些人現在都守在病廢的平林身邊,從不走出那個院子。”

李蕙仙心頭又是一陣驚跳。

時逢亂世,唯有刀兵才是最大的倚仗,所以各地諸侯大将,每每廣收義子親兵。這些義子親兵,大多只認自家主将,若無主将的命令,便是國主有召,也指揮不動。

姚夫人竟然有自家的親兵營……

在韶州究竟隐藏着多少出身于這個親兵營的人?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會像慕戒一樣,時至今日,仍然對姚夫人感恩戴德,會對占據姚夫人位置的人心懷不滿?

仿佛浈水急流之下的暗礁,不知何時,便會讓不明水情的行船者船毀人亡。

李蕙仙臉色蒼白,喃喃說道:“五叔爺,我有些擔心。”

她其實想說“害怕”的,但心中明白,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害怕來,哪怕是李洪。

她若是露了怯,韶州這邊就不會給她應有的尊重,唐主也随時可能從李氏一族之中找出另一個女孩兒來代替她的位置。

李洪陰沉着臉:“平清遠應該明白,你決不能有任何閃失。我們在韶州的密探和陪嫁的侍衛也決不是平庸之輩。盡管放心好了!”

李蕙仙也想到了這些倚仗,心中稍稍安定。

她已經來到了韶州境內,再也不能回到江寧。

那麽,她就要盡全力讓自己在這陌生的、暗藏種種危險的異鄉,好好活下去。

只有這樣,她那三個已經失去父母,現在又失去長姐的弟妹,才能夠在江寧好好地活着。

三、婚禮

唐主在韶州專門修建了一座驿館,以便新娘休憩。

楚王與漢王雖然都不樂意見到唐主将手伸進韶州,不過懾于唐之強盛,不但沒有膽氣站出來反對,反而派了使者前來賀喜,賀禮也頗為貴重。楚漢豪族大多也派人前來祝賀。是以韶州節度使府上與驿館之中,當真是賓客盈門,連帶着整個韶州城都喜氣洋洋。

這樣隆重熱情的歡迎場面,令得李蕙仙心頭的陰影沖淡了不少。

婚禮當日,平清遠親自帶着彩車前往驿館迎親。

其時婚俗,多承唐時舊習,新娘妝成出閣之前,娘家人照例要向新郎這邊索要催妝詩;待到卻扇之際,另有卻扇詩。若是這詩文太過不像,新娘不肯出閣,不願卻扇,新郎可要被嘲笑多時。

李洪奉了唐主密令,帶了兩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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