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六 宋堰很快就走了,外頭仍然下……

宋堰很快就走了, 外頭仍然下着雨,門開合的一瞬間,寶瑜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冷濕氣。

桌上的鯉魚已經腥了, 湯汁的表面一層淡淡的油花,寶瑜垂眼看着那封和離書, 指頭默默地撫上信封的三個字。

墨痕剛幹,在燈光下泛着亮色, 她費盡心機想得到的一頁薄紙, 如今終于到了她的手裏。

寶瑜輕笑了一聲, 她抛開心中那絲微不可查的情緒,她應該高興才是,從今往後, 她不再是宋家媳,她只是沈寶瑜。

燈芯燃得太久,表面覆了一層淡淡的灰,不如以前明亮了。

寶瑜起身用長針将燈芯挑得更明亮一些,将礙事的外衣脫掉, 冷靜地收拾行李。

二黃睡醒, 睜着惺忪的眼睛,繞着寶瑜的腳轉圈, 邊嗚嗚地叫着。

“二黃, 你的那些東西, 咱們都扔了吧,別帶了。”寶瑜蹲下身摸摸它的腦袋, “小窩和被子都舊了,等咱們走了以後,我給你買新的成不成?”

二黃似懂非懂地, “嗷”了一聲,寶瑜笑笑:“真乖。”

寶瑜沒再像是上次離開時一樣,恨不得将箱子裏的東西全都搬走,她挑挑揀揀,最後只帶了換洗的衣物和首飾珠寶,加在一起不到兩個小布包。

和宋家做個了斷吧,寶瑜想,以後的日子,一切從新,再無糾纏。

她忙忙碌碌的,從下午一直到了戌時,天真的黑了,雨也停了,一道清亮的月牙挂在院裏桃樹的梢頭。

宋堰站在寒春院的門口,負着手,安靜地盯着那扇窗子看。

他看着寶瑜的影子一次次地經過那扇小窗,宋堰知道,這一次,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他也知道,寶瑜盼着這一刻的到來,已經盼了許多年。她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實現她的人生。

直到又過了一刻鐘,那道纖細的影子最後一次走到窗邊,吹滅了案上的燈。

宋堰眨了眨早就酸澀的眼睛,他偏過頭,不再看那間被黑暗籠罩的屋子,啞聲道:“奉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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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奉武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擡手拍了拍宋堰被雨淋透了的半邊肩膀,“既然那麽舍不得,為什麽不留下大夫人呢?”

宋堰的唇動了動,終是沒有回答,只是腳步飛快地離開,好像寒春院已經變成了一座吃人的牢籠,急于逃離似的。宋堰不敢再留下,他害怕但凡多呆一瞬間,他就會後悔。寶瑜說得對,他是那樣自私的人。

宋堰一路疾走,徑直出了宋府的大門,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奉武只好跟着,一路無言。

停在某個岔路口,宋堰擡起頭,再一次擡頭看向天上的那彎月亮,低聲問:“今天是幾日?”

奉武愣了下,連忙回:“今個是初三。”

“她嫁到宋府的那天,也是初一,月亮像一彎鈎子。”宋堰緩聲道,“那天的白日,也下了雨。有經驗的嬷嬷說,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婚嫁當日下雨,不會幸福。那個嬷嬷說對了。”

奉武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回去吧。”宋堰道,“總要回去的,時間不多了。”

……

寶瑜在三天後離開,西城門外,宋家人都來送她,除了宋堰。

寶瑜沒有問為什麽,宋老夫人率先開口解釋了:“今天是和劉英山約好的日子,茶船也在今日到港,阿堰去了渡口,和他會盟。算算時間,采萍應該也快回來了,寶瑜,你安心等一會。”

寶瑜抱着二黃坐在馬車裏,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宋俏前一晚哭過,今早上雖然用冰敷了,但還是腫的,她上前想要拉寶瑜的手,被輕飄飄地躲過:“大嫂——”

寶瑜道:“不是了。”

宋俏再忍不住,眼淚倏地掉下來,一旁的宋正昀閉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

遠處傳來踢踏的馬蹄聲,寶瑜循聲望去,是奉武。

他騎着一匹棗紅色的馬,背後瑟縮着一道細瘦的身影,寶瑜定睛一看,驚喜地跳下馬車:“采萍?”

“大夫人——”奉武“籲”了一聲勒住馬蹄,采萍激動得眼圈通紅,沒等人扶,就自己踉跄着下了馬,險些撲在地上。寶瑜急忙上前,将采萍抱在懷裏,她心疼地摸着采萍的脊背,不過十天而已,采萍已經瘦得和從前判若兩人,圓圓的小臉變成了尖的,胳膊也像是蘆柴棒一樣,只剩了骨頭。

寶瑜不由與采萍哭成一團,她的采萍這段時日到底受了多少罪?

“好了,時間緊,快些走吧。”宋老夫人抹抹眼淚,上前催促,“路上再說,有的是功夫。我已經和車夫吩咐過了,你們直直地往西走便成,奉文接了你的娘親和弟弟向東來,算着時間,你們大約能在棗山會和。之後就向南走吧,去臨南島。世道馬上就要亂起來了,以後我們不在你身邊,寶瑜,你好好的。”

“寶瑜。”宋老爺也上前了一步,聲音低低,“阿堰今日沒來送你,你別怪他。他有封信讓我帶給你。他想說的話,應該都在信裏了。”

寶瑜将采萍扶上馬車,猶豫了瞬,還是接過:“走吧。”

車夫喝了聲“駕”,馬車緩緩動起來,寶瑜撂下了簾子,她閉着眼坐在軟凳上,捏着宋堰留給她的信。她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但是不知為什麽,昨晚那絲還微小的情緒,在坐上馬車這刻,變得愈發深重,寶瑜忽然覺得心中酸苦得很,好像有什麽她預想不到的事情,正在發生了。

馬車與宋家人擦肩而過的一瞬,從被風吹得飄起的簾子間,寶瑜忽然聽見了“轟隆”的一聲巨響。

她回頭看,只見城中的某個方向,晴空萬裏下,竟然飄起了滾滾黑煙。

“好像是渡口的方向。”采萍小聲道。

宋堰在渡口。

“不要想那些,淮寧裏的人和事,已經都和咱們沒關系了。”寶瑜輕聲安慰采萍。

說着,她打開包裹,把宋堰的信扔進去,并沒有打算看的意思。

……

宋正昀望了望黑煙騰起的方向,眯了眯眼:“阿堰那邊,好像已經開始了。”

“劉英山那厮,占山為寇,無惡不作,若是我們将茶船拱手讓給他,與賊寇又有什麽區別?”宋老夫人低聲道,“若能借此機會擒住劉英山那賊首,咱們也算是做了件對的事,于民有益,于國有益。若以後有機會能再見到寶瑜,我們也可以挺直了腰板說一句,咱們宋家人,并不是真的冷血自私的人。”

……

淮河渡口,最大的碼頭處,宋堰與劉英山相對而立,河面上黑壓壓近百艘船只。

“宋老弟。”劉英山笑着,拍了拍渾圓的肚子,“沒成想你是個這麽有義氣的人,為了一個小丫頭,竟然真的答應了給我二十五艘船。行,既然你這麽爽快,我也不是那磨磨唧唧的人。”

說着,劉英山一偏頭,身後的下手遞上來一本賬冊:“你的小辮子,還給你。”

宋堰接過賬冊,随意翻了翻,上面是熟悉的寶瑜娟秀的字跡,他笑了下,将賬冊放在懷裏收好。

“那個小丫頭叫什麽來着?”劉英山撓了撓耳後,“叫采萍?宋老弟,你喜歡她?”

宋堰沒有說話,劉英山挑了挑眉:“我也不和你揣着明白裝糊塗,其實你府上那些事,我也摸個差不多了,你喜歡你那個繼母是不是?”

宋堰問:“怎樣?”

“你小子,是個人物。”劉英山沒想到他承認得這樣利落,愣了一瞬,不由哈哈大笑。他身後帶來的幾十個山匪也跟着笑起來。

“我見過你家的大夫人一次。”劉英山咂咂嘴,“不得不說,與你還是挺般配的,那麽漂亮的姑娘,配你爹那個死人,實在是可惜了。聽說她性子烈,寧死不從?這樣吧,宋老弟,相識一場,哥哥給你出個主意。”

宋堰唇角彎起,垂下眼皮擋住眼中的殺意,附和着問:“什麽主意?”

劉英山上前拍了拍宋堰的肩背:“跟着哥哥混,怎麽樣?你有錢,哥哥有人,這兩樣加在一起,還有誰能阻擋得了咱們?我可聽說了,北邊的胡人蠢蠢欲動,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攻下來,如今朝廷昏庸,定然抵擋不了,民怨沸騰之下,咱們可以趁機起義。”

宋堰淡淡問:“然後呢?”

“到時候,整個淮寧不都是咱們的了?拿下這個重鎮,以後定然所向披靡,占領整個江南也未可知,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應有盡有,何況你家那個大夫人?”劉英山一笑,“那豈不是說搶來,就能搶來?她若是還是不願,那便将她關起來,餓她幾天,大不了打上幾鞭子,也會服服帖帖了。”

宋堰也跟着劉英山笑起來,他在劉英山的話裏,瞧出了自己以往的影子。

他一直不懂,為什麽寶瑜那樣阻攔他起事,為什麽寶瑜後來越來越厭惡他,如今才明白過來。他從前的樣子,果然是令人作嘔。寶瑜不信他,也是應該的,誰會相信一個只知殺伐的冷血禽獸呢?

宋堰想起寶瑜曾說過的話,她最希望他成為蕭元那樣的人。

宋堰從前最讨厭的就是蕭元,他一個出身農戶、大字不識幾個的漢子,拿什麽和他相比?他的兵、錢、糧,全都是蕭元的二倍不止,他雄才大略,攻無不克,而蕭元在戰事上屢屢受挫,蠢得不可比拟。誰會在決戰前夕,為了保護一個鎮的百姓撤軍?誰會在已經窮途末路自身難保的時候,還帶着幾千個兵士,在大雨之中去給百姓堵堤口?

但憑什麽寶瑜還是對他贊不絕口?而對上他,只有冷冷的“賊首”二字。

寶瑜說蕭元是聖人,蕭元和他不一樣。

宋堰想,做個聖人,至少會問心無愧吧?

“想什麽呢?和你說話呢。”劉英山點了點宋堰的肩膀,“怎麽着,我剛才說的那些,不眼饞?”

宋堰問:“不看看貨嗎?”

聽了宋堰的話,劉英山舔了舔下唇,往船艙裏看了一眼,點點頭:“對,是該看看,若是你拿一些發黴的茶葉來騙我,哼,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他跟着宋堰要往船艙裏走,被身後的下手攔住:“大哥,小心有詐。”

“怕什麽?”劉英山輕屑地笑了下,“他就帶了十幾個人來,咱們有幾百個人,再說了,就他自己一個人進船艙,能鬧出什麽花樣來。走吧,看看去。”

宋堰率先走進船艙,打開了臨近出口的幾個蓋子,露出碧綠的茶葉來。

劉英山跟進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茶,真是好茶。”

越往深處走,到最中央的地方,光亮越少,幾乎看不清楚腳下的路,宋堰掏出火折子來,慢慢地點燃。

“劉首領,你剛才說,對我家大夫人,如果不聽話,就将她關起來……”宋堰問,“你真的有過心儀的女子嗎?”

“沒有,怎麽了?”劉英山吸了吸鼻子,他感覺到空氣中的味道好像有些不對,不再是沁人心脾的茶香,反而有些嗆,他的注意留在宋堰問的話上,不滿地道,“你問這個幹什麽?趕緊把這幾個蓋子打開,我看看,是不是茶葉都爛了?”

“你應該是沒心儀過誰的。”宋堰笑,“真的喜歡,應該希望她過得比自己更好,又怎麽狠得下心去傷害呢?”

“沒頭沒尾的,都說些什麽?”劉英山皺皺眉,想要自己打開蓋子,被宋堰按住了手。

“劉統領,我一輩子都沒做過什麽好事,我殺過人,放過火,就像你說得那樣,我起義了,但不是為了百姓,是為了我自己。我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陰私算計,才讓她越來越失望……這輩子,我想換個活法。”宋堰看着劉英山越來越不解和急躁的臉色,輕聲問,“殺了你,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宋堰,你——”劉英山不知道他在瘋言瘋語些什麽,但直覺危險臨近,手按在刀鞘上就想要拔刀。

宋堰刷的一聲解開遮在蓋子上的布巾,露出了攔腰高的一大箱□□,硝煙味沖鼻而來,劉英山大驚:“□□?”

他看着宋堰拿着火折子要點火,肝膽俱裂,掉頭就往船艙外跑:“撤!”

火星閃爍着吞噬了火撚,宋堰咬咬牙,一刀劈開船艙中央的木門,毫不猶豫紮進了水裏,幾乎就在他将要游到岸邊的前一瞬,耳邊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宋堰只覺一股強大的力量拍在他的脊梁上,他毫無還手之力,被掀翻起了三尺餘高,而後砰的一下砸在了一塊巨石之上。

耳邊的爆炸之聲接連響起,宋堰早就将臨近首船的其他幾艘船只上的茶葉,全都換成了□□。

如今一燃俱燃,整個碼頭成了一片火海,劉英山帶來的那些匪徒,大半都被炸得屍骨無存。

早就埋伏好的官兵們殺聲震天,從四面八方湧來,與劉英山殘餘的部下交戰在了一起。

“宋堰!”劉英山滿臉是血,一只眼已經血肉模糊,他吃力地撐刀從地上爬起,四處張望着大吼,“我殺了你!”

宋堰躺在距離他不遠的地面上,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也抓着刀,緩慢地站起來。

“你在這。”劉英山看見他,咧嘴一笑,眼中滿是殺氣,“我殺了你!”

閃着銀光的刀鋒沖着面頰劈來,宋堰咬着牙,舉起長刀抵擋,看着近在眼前的雪亮刀鋒,宋堰心中想的是,上輩子,寶瑜在臨死前,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絕望?

右臂像是撕裂一樣地疼痛,宋堰感受到有血汩汩流出,應該是磕在那塊巨石上的時候,骨頭斷裂插破了皮肉。

宋堰看着劉英山,忍不住笑了起來,眼中情緒讓人複雜得看不懂。

“你說,如果她知道了,你死在我手上,她會覺得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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