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三十七 寶瑜一路都走得很順利,兩日……
寶瑜一路都走得很順利, 兩日後到達棗山,果然遇到了正等候在那裏的娘親和沈惟。
久別重逢,寶瑜不由喜極而泣, 她拉着沈惟上下打量,他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 不像是上輩子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一樣,因為在戰場上掙軍功, 斷了一條胳膊。
娘親也還是硬朗的, 沒有染上前世的那場病, 如今眉眼帶笑,一切都好。
直到今天,寶瑜才有了她真正重活了一次的感覺, 一切都還是最初的樣子,他們一家子,還有機會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姐,你怎麽總是摸我的胳膊呢?”沈惟笑着躲開她,“癢得很。”
寶瑜只是抱着沈惟的胳膊哭, 許久說不出話。
接上了娘親和沈惟, 寶瑜繼續一路向南,按着原先定下的路程, 不出半個月, 就到了臨南島。她像是完全忘記了曾經在宋府中的一切的樣子, 無論娘親和沈惟怎麽旁敲側擊地問,寶瑜也不肯說關于宋府的任何事。
她拿着積蓄在島南側臨海的地方, 買下了一座小宅子,只是看起來簡陋還灰撲撲的磚石房子,但比起島上大部分的茅草房, 還是很好的,保暖,且結實。房子後面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寶瑜帶着沈惟一起,開墾出了兩畝的菜田,用來種植一些時令蔬菜。他們上島之前買了足夠多的糧食和布匹,節省一點,不愁吃穿。
站在岸邊一塊高高的礁石上,可以看到大片蔚藍色的海景,遠遠的,還能望到北面岸邊的樣子。
這裏的生活舒适惬意,寶瑜随着太陽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還學會了打漁。
小島不大,村民都淳樸善良,養了許多狗,二黃每日在島上跑來跑去,結交了許多的狗朋友,腿腳利索了,叫聲也變得響亮起來,像一條真正的狗的樣子了。
直到兩個月後,寶瑜收拾屋子的時候,才又看到當初離開淮寧的時候,宋堰轉交給她的那封信。
豆大的燈火底下,沈惟和娘親已經睡下了,寶瑜披着薄薄的外衣,猶豫片刻,還是選擇了打開。
竟然只有一張字條,從中對折,裏頭夾着一朵已經幹枯的桃花。
白紙上面的筆跡遒勁工整,短短的三行,寶瑜愣愣的、慢慢地将它看完。
“阿瑜,若能再見,可否對我真心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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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再見你,但你要是不願,便算了。”
“若我還能活到再見你的時候,那就太好了。”
……
宋堰在劉英山被俘後的第七天醒來。
他睜眼,瞧見宋家的所有人,包括一向與他不和的宋正昀和宋老夫人,都憂心忡忡地圍在他的床前。
“好些了嗎?阿堰。”宋老夫人輕聲問他,“傷口疼不疼?”
宋堰迷茫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臉,稍微動了動胳膊,才發覺出鑽心的疼來,他想要偏頭看,被宋俏攔住:“阿堰,你別難過,不過就是失去了一條胳膊而已,至少還活着。你千萬別想不開,以後就算不能騎馬打仗了,咱們家有錢,咱們去找個安穩的小地方,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宋俏的聲音帶着哭腔,宋堰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不顧宋老夫人的勸阻,執意地撐着床坐起來,用左手摸上右肩,果然,空蕩蕩的。
“怎麽回事?”宋堰沒有宋家人想象中的歇斯底裏,他甚至平靜得像個局外人,連絲難過的表情也無。
一片沉默中,宋正昀站出來低聲解釋:“那日船炸翻了之後,你也摔了出去,右臂磕在了巨石上,碎骨戳破皮肉,傷口又滾上了許多的泥土碎屑。骨頭接不上,傷口處又一直潰爛發膿,高燒不退。大夫說,你胸前被劉英山砍了一刀,心脈受創,能活下來已經不容易,如果不能及時斬斷右臂,讓毒血回流到心肺處,恐怕性命難保……”
“我知道了。”宋堰打斷他,疲憊地用左手揉了揉眉心,依然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這樣的反應讓宋家人更加擔心,宋老爺走到宋堰的床前,語氣罕見的溫和:“阿堰,你要是心裏有苦痛,就哭出來——”
“沒什麽苦痛的。”宋堰道,“從前,沈惟也是斷了一只胳膊,不是嗎?為了保護我。”
宋老爺怔了下,嘴唇動動,剛想說什麽,聽宋堰又道:“寶瑜呢?”
宋堰的聲音有些壓抑的委屈:“她怎麽不來看我?”
聽見這話,所有人的表情都從擔憂變成了震驚,宋俏不敢置信地盯了宋堰的表情好一會,輕聲問:“阿堰,寶瑜去哪裏了,你不記得了嗎?”
宋堰閉着眼,想了好一會,又睜開:“她記恨我了是不是,她躲在寒春院,不肯見我了?”
宋堰嘴唇仍舊蒼白,他手腳是久卧之後的無力,但仍堅持着要下床:“我得和她解釋,我不是有意沒去給她買馬蹄糕的,我只是,出了一些事,耽誤了——”
“什麽馬蹄糕?哪裏來的馬蹄糕?”宋正昀忍不住了,“宋堰,你清醒一點好嗎?寶瑜走了!”
“走了?”宋堰緊緊地盯着宋正昀的眼睛,半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騙我。宋正昀,你平時捉弄我,我忍了,但是寶瑜的事上,你不要總是和我玩笑。我開不起玩笑。”
宋堰深吸了一口氣,他抓起一旁桌案上的長刀,支撐着身體吃力地站起來:“好了,我去寒春院找她,你們該回去就回去吧。”
眼看着宋堰真的一步步朝着門口走去,宋老夫人搖了搖頭,眼眶變得濡濕:“他這孩子,他,他是瘋了嗎?”
宋俏反應過來,提步就往外跑:“我現在就去找大夫。”
宋正昀道:“我去将他扶回來。”
“不用。”宋老爺制止了宋正昀,深深嘆了口氣,“就讓他去吧,找不到了,他也就死心了。”
宋堰大病未愈,短短的一段路,走走停停,他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
幾次有人想将他扶回去,宋堰均将他們呵斥走了,他想不明白,寶瑜不來見他就算了,為什麽就連他想去見寶瑜,也有這麽多人阻止?
想着想着,宋堰又覺得委屈,他傷成這樣,連下人都知道擔心他,怎麽寶瑜連面都不肯露。
她真的不管他的死活了嗎?
宋老夫人在不遠處看着宋堰,眼見他已經站在寒春院的門前,想要伸手敲門,但是實在太虛弱,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饒是宋老夫人,也耐不住落了淚:“怎麽辦啊,想想辦法吧,不能看着阿堰就這麽下去啊?”
宋老爺的眼裏也含着淚:“能有什麽辦法,他分明就是不想接受現實。”
宋堰在寒春院的門口坐了許久,不時擡起左手敲一敲門,裏頭始終無人答應。他不敢随意進入寶瑜的院子,她不開門,就只能在門口等。又等了好一會,他又困又乏,終于累到了極點,倚靠在寒春院的門口,睡着了。
宋老爺趕緊叫來下人,背起宋堰,帶他回到了停秋院。
本以為他瘋上個三兩天,也就結束了,沒想到,從那日開始,直到接下來的快兩個月,宋堰仍舊是每天都要到寒春院的門口去。最開始他還時不時地敲門,後來,門也不敲了,就呆呆地在門口坐着。
他的傷漸漸好起來,說話、處理生意、待人接物,都像是從前一樣,只要不提及寶瑜的名字。
大夫來了兩三波,診了脈,紮了針,最後也沒有辦法,只能說是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只能系鈴人。
但是,又去哪裏尋那個系鈴人呢?
直到有一日,府衙裏來了差役,領了知府大人的旨意,來給宋堰送獎賞。
“知府大人已經将宋小少爺的壯舉,如實禀報給了朝廷,陛下特意吩咐,破例,封宋小少爺為本府的七品知事,享同等俸祿,特許見平級官吏不拜,并免除宋家名下商鋪三年的商稅。”
宋堰靜靜地聽着,差役笑眯眯的,又道:“知府大人開恩,又自掏腰包,給府上五位主子,每人十兩黃金的賞賜——”
宋堰打斷他:“怎麽是五人?”
他強調:“是六人。”
差役愣了下,環視一圈,數給他:“五人,您,老爺老夫人,三爺,四姑娘,五人沒錯。”
“還有大夫人。”宋堰加重了語氣,“宋府還有一位大夫人,你怎麽連這都能弄錯?”
“您糊塗了吧?”差役笑,“大夫人早兩個月前就和離了,早早就走了,噢對了,就是您出事的那一天。”
“她沒走。”宋堰執着道,“她只是出門了一趟,她和我說她去買脂粉了,很快就回來。”
“不是,這——”差役一臉的莫名其妙,他上下打量宋堰一遍,沖着宋老爺道,“小少爺這是腦子給撞傻了?”
“您大人有大量——”宋老爺無奈地嘆氣,邊勸解着,邊送差役出去。
“寶瑜沒走。”宋堰仍堅持道,“她只是去買脂粉了,她迷路了,我出去找她。”
宋俏忍無可忍,大聲吼道:“宋堰!你能不能從你的夢裏醒過來!”
宋堰已經走到門口,聞聲回頭,久久地盯着宋俏,眼中血絲密布,宋俏打了個哆嗦,覺得宋堰像是頭随時會撲上來撕了她的狼。
好在,宋堰沒有真的撲上來,他轉了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花廳。
這一走,直到晚上,天将黑的時候,宋堰都沒有再出現。
宋老夫人急了,她擔憂宋堰是想不開出了什麽事,連忙派了許多人出去找,但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有見到宋堰的人影。找了一夜,城內和府內都找了個遍,眼看着天都要亮了,還是一無所獲。
“不會真出了什麽事了吧?”宋俏猜測着,“或者是去了南邊,去找大嫂了?”
宋正昀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麽:“寒春院去了嗎?”
所有人恍然大悟。他們找遍了宋府,但确實沒有人去過寒春院,他們下意識以為宋堰不會進去,畢竟他這兩個月裏無論刮風下雨,都沒有邁進過寒春院一步。
竟然把這麽明顯的答案給忘記了。
宋家人明白過來,立即往寒春院趕,門鎖還在,宋正昀等不及找鑰匙,抽出一把刀,一把劈斷了鎖鏈,踹開門闖了進去。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了遍地的酒壇子。宋堰正爛醉如泥地躺在那顆桃樹下,左手搭在額頭上,看着屋檐上的兩只鳥雀傻笑。
他邊笑着,眼淚滴滴地從眼角滑落,起初只是無聲地落淚,很快,變成了嚎啕大哭。
宋老夫人攔在門口,沒讓人上前打擾,所有人靜默地立在門邊,看着就連斷了一條胳膊也沒有掉過淚的宋堰,蜷縮在桃樹下哭得像個孩子。
過了不知多久,宋堰終于停下。
他仰頭喝淨了壇子裏的最後一口酒,撐着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阿堰——”宋老爺顫顫的叫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宋堰笑了笑,他眼中的所有情緒似乎都消失了,沒有了傷心,沒有了期待,什麽都沒有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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