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3)

跳起來,身子在發抖,嘴唇在發抖,那修長幹淨的手指也在發抖。我一下子就哭了:“你那麽關心她,為什麽不要我們,為什麽不管我們?她生病了,哮喘病,一個人,誰也不知道,就突然死了。”他低下頭,一下子癱軟在沙發上,像一個犯錯的孩子,接受我憤怒的審判,許久,才擡頭問:“什麽時候的事?”“四月。”

“那這幾個月,你在哪兒?”“舅舅家。”

他的目光渙散開,一下子明白了我淚水中所有的含義。他伸出手,用大拇指劃去我眼簾下的淚水,姿态惘然地看着我,我看到那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雙眸漲了潮汐,他哽咽着:“爸爸對不起你!茆茆,沒事了,沒事了。”

我就知道,他不會不要我,而這麽傷心的男人,我該原諒他。我餓了,于是抓起一個蘋果,咔嚓咔嚓地咬起來。這時,聽到外面汽車電子鎖的嘟嘟聲,然後,是窸窸窣窣的開門聲。

一對母女,手提大包小包,進了客廳。

19

那女孩真是美麗,我第一次明白了氣場這個詞,就是她安靜地站在這裏,周邊的空氣卻仿佛在劈裏啪啦地開花,漾在一道道無形的光圈裏。瓷娃娃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肌膚吧,光潔的額頭,連一顆痘痘也沒有,小鹿一般純淨的眼睛上,撲閃閃的睫毛如兩把打開的小扇子。她身上穿的裙子的牌子,是叫“淑女屋”吧!我們班就有女生穿,貴得要死,那些花邊和蕾絲穿在她身上一點不落俗套,立領的小碎花襯衫,将她的脖子襯得修長,她站在那裏,像一只驕傲的仙鶴,然後沖我爸爸喊道:“爸!我們買了你喜歡的咖啡哦!”

她的目光,輕輕從我身上掃過去。我拘謹地站起來,自卑得像只鼹鼠在黑洞口探頭探腦,心裏慌成一片被風吹亂的雜草。

原來,爸爸早已再婚,還有了這麽漂亮的女兒,女孩看上去和我一般大,證明爸爸在媽媽懷孕時或更早的時候,就有了別的女人。我剛剛對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建立的好感,瞬間蕩然無存。像莫央預想的那樣,我投奔的未知命運,終于揭曉,後媽、姐妹,一樣不少。

女孩身邊的中年女子,就是爸爸的妻子吧!她看上去并不特別漂亮,人到中年,卻有很好的身材,還有一雙彎彎的,會笑的眼睛,不像是壞後母的樣子。她正在玄關處低頭換鞋,熟稔地對爸爸說:“蘇岩,幫我把車停到車庫吧!”隔窗望去,門外的甬道上,停着一輛銀灰色的轎車。

女人一擡頭,看到我,微微一怔,很自然地打招呼:“來客人了啊!洛秋,是你的同學啊?”

原來女孩叫洛秋。洛秋正往冰箱裏放食物:“不是。”

蘇岩尴尬地笑笑,伸手将我的肩膀攬了攬,說:“她,是茆茆,我和葉青青的,女兒。”

一句話,爸爸分成幾段來說,是一種反複肯定的語氣。女人的身體僵了一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然後走過來,坐下來,用一種柔和的猜謎一般的目光看着我。“茆茆,叫雲姨。”

我怯生生地叫了聲“雲姨”,女人和氣地點點頭,依舊用猜謎一樣的目光看着我。

在冰箱旁整理食物的洛秋聽到爸爸的話,驚愕地轉過頭,那雙小鹿一般純淨的目光看着我,排斥、抗拒、怨怼、詫異,各種情緒在空氣裏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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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看到她的目光,有些尴尬,看看她,又看看身邊的雲姨,說:“哦!茆茆,叫姐,哦不,不知道她倆誰大,茆茆屬兔,四月的。”

雲姨溫和地回答:“洛秋比她大一歲。”爸爸正要再次吩咐我叫姐姐,只見女孩用眼白狠狠地剜了每個人一眼,然後拿了一個冰激淩甜筒,劈裏啪啦上了樓。氣氛詭異。

瞬間沉默起來。我手中的半個蘋果,因為咬開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已被氧化成淡淡的一層黃。我拿在手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肚子在這時不争氣地咕嚕了一聲。雲姨善解人意地拿掉我手中的蘋果扔進垃圾箱,又剝開一個香蕉遞給我,說:“餓了吧?我去做飯。”爸爸将遙控器遞到我另一只手中:“想看什麽自己換臺。”然後,跟着雲姨進了廚房。是那種半開放式廚房,一轉身,就能看到客廳。在抽油煙機轟轟的工作聲和嘩啦的流水聲中,他們一直在絮絮叨叨迂回婉轉地說着什麽,聽不真切。

女兒來投奔,總要和現在的妻子說一聲。我拿着遙控器,半天也沒找到節目按鍵,不敢亂按,只好盯着屏幕,看那檔新聞過後的一個法制節目。忽然懷疑自己跑來這裏的意義。陽光照進來,微塵在一束光柱中飛舞,眼前的一切,豪宅、美食、爸爸,仿佛都是一個華麗麗的夢境,那麽不真實。我坐在那裏,惴惴不安,就像一個做美夢的人,很害怕美夢太短很快醒過來。

我被遺忘在客廳裏,忽然很害怕那個溫婉可親的女人讓爸爸改變主意。

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有一種沖動,我像一個可恥的逃兵,準備放棄眼前的一切,棄甲而逃。

我剛挪動一下屁股,爸爸就出來了。剛才一臉尴尬的表情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春風滿面。他手裏端着一盤松鼠魚,一邊往餐桌上放,一邊招呼我:“茆茆,去,到三樓,叫洛秋下來吃飯。”那口氣熟稔得仿佛我是這家裏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成員。

敏感早熟的孩子,當然明白爸爸的苦心,他是想讓我和那個叫洛秋的女孩早點相識,像姐妹一樣相處,他想讓我快點融入這個家庭。

我依言上了樓。扶着鐵藝雕花旋轉樓梯拾級而上,我的步子,輕而緩慢,樓梯的牆壁,俨然一個畫廊,挂滿了大小不一的攝影作品,都是爸爸的作品吧!

這些年,他或許去過很多地方,可是,唯獨沒有回過梧桐巷。可我現在,卻要和這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上了三樓,洛秋的房間正對着樓梯,門開着,整個房間是一種粉沙的柔媚,那種韓式風格的裝飾和她相得益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黑色的鋼琴。洛秋斜斜地倚在床上,正在翻一本花花綠綠的瑞麗雜志。

“嗯……嗯……那個,爸爸叫你下樓吃飯。”我嗯嗯了半天,還是不能把“姐姐”叫出口。那太怪了不是嗎?

她漫不經心地擡起頭,忽然尖叫起來:“啊呀!你怎麽不換拖鞋就進來,把地板都踩髒了。”

我低頭看看腳下的一雙平底涼鞋,光腳因為半天的奔波,已汗膩不堪,甚至指縫裏有了泥垢。一時間,我腳下如踩了荊棘,刺痛癢麻,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我剛才就這樣走進來,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換鞋。

“好了,我知道了,馬上下去。”洛秋不耐煩地沖我揮揮手。我離去的那刻,看到淡粉的牆壁上,有一片毫無章法的褐色圓點,像大片的蒼蠅飛撲在那裏,目光再一路向下,木地板上,是一攤融化的巧克力冰激淩。

她摔了那個冰激淩。

20

吃飯的時候,爸爸不停地給我夾菜,他每夾一次,洛秋就會用她的眼白剜我一眼,爸爸又讨好般夾菜給她。雲姨也夾菜給我,她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璀璨的鑽戒。

而媽媽沒有,她只有一枚刻着梅花的銀戒指。“茆茆,多吃點!”雲姨的善意和溫情,讓我懷疑童話裏的後母是否真實存在。

洛秋又用眼白剜她的媽媽。

爸爸在一邊絮絮叨叨地安排我的“後事”,準備收拾我離家出走這個爛攤子:“你也初三了吧,快中考了吧?我還要帶你回去一趟,戶口啊,轉學啊,升學考試,好多問題。別着急,今天先洗個澡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去辦!”

我沉默地扒拉着飯,點頭。晚上,雲姨領我上樓睡覺。三樓,緊鄰洛秋的房間,是一間客房,有一張很大的床,厚厚的席夢思。我很累,有一種撲上去就要睡着的欲望。

在浴室洗澡的時候,身下的月經血還在不斷地流。我很想找雲姨要一個衛生巾,卻不好意思開口。很後悔白天在車站沒有聽江辰的話,買一包“那個玩意”。想起江辰,心裏忽然一暖。他也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以後還會遇到吧!

雲姨在浴室外輕輕地敲門,我渾身濕淋淋的,将門打開一條縫,一只纖細的手,遞進來一件棉質睡裙:“你先穿這個吧!等安頓下來,我帶你去買新的。”

我接過,透着撲溢的熱氣,對她說:“謝謝!”我仿佛看到女人在暗影裏的莞爾一笑。你是否也有過這樣尴尬的青春,将衛生紙折疊成厚厚的紙包,吸吮身體裏源源不斷的穢血,和悲傷。

21

空氣裏有灰塵的味道和花朵的暗香,陌生而讓人興奮的味道。睡不着。

樓下仍隐約傳來談笑聲。

我蹑手蹑腳地将門打開一條縫,朝下窺去。

洛秋坐在爸爸身邊,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嬌嗔地說:“爸爸好讨厭,白天都忘記了我什麽時候生日,還要問媽媽?”

“爸爸老了,一時糊塗了嘛!”“爸爸不老!”

我輕輕地掩上門,心裏一陣黯然。什麽時候,我也可以這樣,摟着爸爸的脖子撒嬌?我在關上燈瞬間降臨的黑暗裏,看到自己的心,原來那裏一直有一個洞,一個空涼的大洞,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才能填滿。

我承認,那一刻,我非常嫉妒她,那個叫洛秋的女孩。

22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樣好。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随着年歲由小變大,他的煩惱增加了……”

車裏響起了音樂,這是我很小的時候倚在媽媽懷裏常聽的歌曲。爸爸随着歌聲一起唱起來:“小小少年,很少煩惱……”我驚奇地叫起來:“啊!你也會唱!”“當然會唱,記得有盤磁帶,還是我買的。”我看到,他深邃的眼眸裏有一層霜。

銀灰色的車子在公路上奔跑,陽光從高大的樹冠縫隙折射下來,像破碎的水銀,滾落在他的肩頭、臉上,陰影讓他的臉看上去悲戚無比。十幾年前的事,他記得一清二楚,可他,卻能抛棄得一幹二淨。

“為什麽,不要我們,離開我們?”他沉默地開着車,仿佛沒有聽到我的問話,很久,才說:“茆茆,有些事,你不懂。”

“你說了我不就懂了。”他苦笑一下:“等你長大了,戀愛了,你就懂了。”說起戀愛,我的臉莫名地紅了一下,于是,不再問了。身體下,忽然又湧出一陣溫熱。我眉頭一皺,這煩人的“大姨媽”,到底什麽時候走?我讓他停了車,撒謊說要上廁所。因為恰好看到路邊有個小超市,超市旁邊,有一個公廁。一進超市,我随便抓起一包“那個玩意”,就匆匆鑽進廁所。一個女孩終會學會輕車熟路地使用衛生巾,沒有羞澀,沒有慌張,可現在的我是那麽的笨拙。但是某天真的長大了,你會知道那些童貞的過往,丢手絹、躲貓貓的時光,也一同一去不複返了。

再回到車裏,我聳聳肩:“走吧!”我看到他正定定地看着我。“怎麽了?”

那眼神裏,仿佛是把各種顏色混合在一起,混沌又複雜。他忽然伸出右手,撫着我的臉,說:“茆茆,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我兵荒馬亂地買一包衛生巾,他一定洞察了從昨天一直到現在一個初潮的少女在沒有媽媽的關懷下,如何度過忐忑不安的歲月。

“茆茆,我要給你最好的一切。”如此動聽。我莞爾一笑,好想像個乖巧的女兒那樣攏着他的脖子親上一口,可是,我沒有。眼前這個男人,從我三歲的生命中就離席的男人,對我來說,還很陌生。

一踩油門車子繼續前行,他的話漸漸多起來,多數都是他問我答,問題瑣碎而無趣。比如:你喜不喜歡吃排骨?你喜不喜歡紫色,洗澡的時候一起洗頭發嗎?睡覺流口水嗎……

所有的問題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後。

“你媽媽特別喜歡我做的排骨,有空我做給你吃。“她就特別喜歡紫色,窗簾啊,床單都買紫色的,還喜歡紫色的鳶尾花。

“你媽媽有個毛病,洗澡的時候不洗頭發,頭發要平時單洗,怪不怪。

“對了,她睡覺還流口水,每次醒來枕巾都濕一大片。”他開着車子,仿佛慢慢駛入一條漫長的時光隧道,他看到年輕的自己和相愛的女子,那些點滴彙集成一條長河,一波一波湧來,舔噬着他的心。我歪着頭看着身邊這個男人,驀然發現,他老了,一個将十幾年前的事記得清清楚楚的人,真的老了。

他見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沉默了,然後認真開車。

事情辦得并不順利。車子停在吉村舅舅家的巷口,我下了車,是舅媽先看到我。她仍在若無其事地打牌,一擡眼看到我,馬上尖叫起來:“你這死孩子,死哪裏去了?你還知道回來啊?”再看到我身後從車上下來的男人,她馬上沉默了。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爸爸的手,跟着他往前走去。舅舅躺在穿堂的一張躺椅上,正在唉聲嘆氣,一聽到我回來了,馬上直起身子,但看到爸爸,也像舅媽一樣,沉默了。先是沉默,然後,那雙渾濁的眼睛裏,肅殺升騰。

原來爸爸當初并未和媽媽正式辦理結婚手續。媽媽懷我的時候,不足二十歲,卻執意要生下我,我長到三歲,他又離開,我是作為私生子的身份來到這世間的。媽媽去世,舅舅成為我的監護人,現在,他要帶走我,有很多煩瑣的手續,并且,要經過舅舅的同意。

三人坐在八仙桌前談判,而我始終不離爸爸左右。舅媽開門見山:“要帶走她可以,葉青青的房子,得留給我們。”

舅舅也沒有發表反對的意見,只是沉默地等待他的回答。我心裏是不肯的,我希望梧桐巷的房子一直空着,那裏的空氣裏,有媽媽的笑聲,塵埃裏,有她吟詩時曼妙的氣味,而那些氣味和聲音,只為我保留。

而他也猶豫了一下:“我想,青青是想留給孩子的。”他只是稍微一猶豫,舅媽馬上尖銳地喊起來:“這房子留給她哥哥怎麽了?這是你們欠他的。要不是她當年那麽自私無情,他能成現在這個樣子嗎?他會被人追債砍掉一根指頭嗎?你現在開着好車,看來過得不錯,還在乎那麽一套舊房子?”

錯綜的謎題,舅舅的斷指,上一代的恩怨,在舅媽如鉛筆刀一樣薄薄的嘴唇裏怨怼地揭開謎底。

當年只有十九歲的葉青青,她為參加一家工廠的招工,去照相館照一組證件照,認識了我年輕的父親,兩人迅速墜入愛河。而後,雙雙回到吉村,想結婚,并期待父母的祝福和認同。外祖母像大多數母親一樣,覺得世間再好的男子都配不上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兒,反對原因有點來路不明,不過也無外乎我的父親一窮二白。在二十歲姑娘的眼裏,愛情是天大的事。媽媽和外祖母賭氣,就與蘇岩一起,在梧桐巷開了一家店,先賣小家電,後賣摩托車。可能天時地利與人和都聚集在小店裏,他們很快賺了錢,我也急不可待地趕來了,年輕的小夫妻倆在小城裏熱鬧喧嚣地生活着。就在那一年,一直游手好閑的舅舅因為欠下賭債,被人追殺,外祖母和舅媽齊齊來懇求媽媽救舅舅一次,借錢給他擺平那群人。媽媽的絕情讓衆人心寒,盡管她的拒絕,是看似冷酷之下的一種清醒,她說:“幫他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結果都是太縱容他的緣故。男人要有擔當,要為自己惹下的禍負責。”媽媽果真沒有借錢給他。在唯一的兒子被人砍斷手指後,外祖母腦溢血突發撒手西去。媽媽連參加葬禮的資格也沒有,她被手纏紗布的舅舅擋在門外,怒斥為“白眼狼”,然後,那道黑漆木門,向她永遠地關閉了。從此結了怨,老死不相往來。這些讓人不堪回首的過往,是爸爸在晚上住酒店的時候,向我描述的。

而事實證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媽媽的拒絕,雖然略顯無情,卻是有益的。舅舅從此決心戒賭,從一個混世魔王,變成一個普通的居家男子,老實地守着一份小小的生意,清貧度日,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或許他在之後漫長的日子裏,已漸漸原諒了自己的妹妹,而現在,他依然會像一個世俗底層的平常人家一樣,觊觎一份遺産。

爸爸在舅媽一串機關槍一般突突突的發洩之後,妥協了。他富足的境遇,當然不會在乎一套房子,猶豫的初衷,也只是想留給我一個念想罷了。

“好吧!就這樣吧!”這個普通的下午,我跟在爸爸身後,看着他和舅舅簽一份文件,然後,又同舅舅一起,到學校與學校的領導交涉,到戶籍科給工作人員賠笑,為我辦理各種瑣碎的手續。原來一個人的存在,需要這麽多繁雜瑣碎的文件來證明,而一個人的離開,也并不是一走了之那麽簡單。未盡事宜,只好留到第二天再辦,因此必須在小城再逗留幾日。爸爸帶我住在這裏最高檔的酒店裏。

洗完澡,在酒店裏的餐廳吃過飯,已是暮色四合。小城寂寂,連些許的霓虹燈影也驅除不了骨子裏的那份冷清,只因,再沒有曾經與愛人相守的那份愛之繁華吧!他在暮色中點燃一根煙,這是我從見到他那一刻起,第一次見他抽煙,小小的紅點在他臉前一閃一閃,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說:“茆茆,媽媽葬在哪裏?帶我去!”

我順從地上了車。他若真的一直不這樣要求,我一定會對他失望。六月的郊外夜風清冷,月光給裸露着黃土表層的墳頭塗上一層霜白,那些生前躁動不安或被欲望俘虜的靈魂,如今都安靜地躺在這裏,被時光審判,偶有黑色大鳥被腳步聲驚起,撲棱棱地從濃密的草叢裏飛起,消失在夜色中。一塊塊黑色墓碑,有一種詭異的整饬之美。媽媽的墳頭沒有墓碑,但我認得,那天離開的時候,我親手将鳶尾花種在了她墳前。隐約看到,它竟然開花了。遲開的鳶尾花,花苞醞釀很久,蓄積能量,仿佛與時光長久地對峙,終于選擇在六月末的夜裏開放。媽媽說,它的花語,是:想念你!現在,她終于等到了想念的那個人。花都開好了。紫色的花瓣在霜白的月色中,有一種半透明的美感。

風來,碩大的花影搖曳在他腳下。我看到,他緩緩地低下去,低下去,坐在墳前的一塊空地上。我清晰地看到,一顆一顆的淚,落在他身下的土壤裏。千山萬水的光陰,無法泯滅的愛恨,到底一晃而過,他終于來了。

23

後面的事辦得很順利,大約他也花費了不少錢。臨走的時候,我們又回了一趟梧桐巷。他從車裏下來,引來一些老住戶的側目和遐想。那個抛棄妻子的陳世美,又回來了,人們一定這麽想。

他卻一臉雲淡風輕,不驚不動,牽着我的手從人們的目光中走過。這裏一點沒變。逼仄的樓梯裏堆滿蜂窩煤、自行車、廢棄的裝修材料,牆面斑駁,脫掉的牆皮在地上堆積了淺淺一層粉屑。寵物糞便的味道,午飯時分誰家飄出的紅燒肉的油膩香味,樓梯裏潮濕發黴的味道,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卻令我瞬間平靜下來。

我們的房子還住着租戶,爸爸敲開門,在門口解釋很久,才被允許進入。我們坐在雜亂的陽臺上,像尋寶的孩子,在一堆舊物中搜羅。

舊卡帶、舊碟片、舊書信、舊報紙、舊影集,一切都是舊的,一切都是舊人的,卻仿佛在塵埃裏散發着迷香。他一共裝了滿滿兩大箱,然後費力地抱下樓。

我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吃力地仰着下巴将箱子抱住,腳步摸索着尋找臺階。那一刻的可笑樣子,卻令我發現,其實我離這個男人依舊遙遠,我依然不認識他,不了解他。譬如我想不通,他可以對舊人棄之如敝屣,卻能對那舊人的舊物,視如珍寶。

開車離開的時候,我才驀然發現,在學校辦轉學手續的時候,竟然忘記去班裏看望莫央。

“爸!我想去雅晴花園,看一個朋友。”已是放學時間,她應該已回家了吧!他掉轉車頭,朝我說的方向駛去。站在莫央家門前,還是令我失望。按了很久的門鈴,依舊沒人開門,那日我臨走前挂在門上的綠色蕾絲發帶,已不見了蹤影。還好,這次有鄰居出門倒垃圾,看到我,說:“莫醫生一家搬走了,你不知道嗎?”

這一句話,使我心裏一直存留的美好願望瞬間被一擊而碎。我說過,我會寫信給你,但從此傳遞友情的信件,我要寄向哪裏?

到底哪裏出了錯,竟讓我們彼此在路上錯失。爸爸從開着的車窗裏,看到我的一臉落寞失望。“怎麽了?”

“她家搬走了。”他親昵地揉揉我的頭發,說:“茆茆,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孤單的,身邊的人也只會陪伴你一段路程。到新學校、新環境,還會認識新的朋友。走吧!”

我心內惘然,卻無可奈何,連日來奔波又惴惴不安,現在終于有了明确的歸處,覺得很累,便在車上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幸福花園的家門前。

雲姨依舊端莊可親地迎接我們,幫忙一起搬我們帶回的舊物,然後,帶我來到三樓的房間,推開門,那晚我睡過的房間,此刻已煥然一新。粉嫩的壁紙,堇色軟紗窗簾上細碎的薔薇花彌漫,陽光折射成晃動的幾何圖案印在白色的韓式公主床上,白色的細紗幔帳還在随着午後的風輕輕動蕩。少女的心,如何能克制才不動容?

這樣的恩寵,比起洛秋,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心裏那樣歡喜。他抱着最後一個箱子走進來,有點沾沾自喜地邀功:“喜歡嗎?我走之前特意交代的。怎麽樣?”我的親生父親,和繼母,用足夠的溫情與愛意迎接我。我報以他們一個甜美而克制的笑。媽媽,你在天國真的可以看到嗎?我是不是從此會幸福?保佑我吧!我知道,你會保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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