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3)

僵的細胞又漸漸蘇醒。我裹着浴巾出來,她正笑笑地打量我的身體,嘆道:“終于不是以前的柴火妞豆芽菜了。”

我掩掩隆起的胸,低頭羞澀笑笑。寬大的雙人大床,我們并排躺下來。沒想到郝時雨也像宿舍的八卦女生一樣,問起了同樣的問題:“你和江辰發展到哪一步了?”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心裏的痛楚湧上來,淚水就迷住了眼睛。

她惶惑不安:“怎麽了,好好的,怎麽了?”我驀地抓住她的手,聲音哽咽着:“怎麽辦?時雨,怎麽辦?”“別急,慢慢說。”我噙着淚水,含羞帶怯地給她講我們的初吻,講他在接吻後起伏的情欲和灼熱的眼神,講他用熱騰騰的身體抱着我,在耳邊羞澀地向我索取“第一次”。可是,我早已沒有了第一次。

她半晌沉默不語,很久,才問道:“那件事,你沒告訴他嗎?你也不打算告訴他嗎?是,不能說。”

“他第一次對我表白的時候,說我像茉莉一樣安靜美好,我怎麽可以說,我怎麽可以讓他面對那樣不堪的我。”我哭喊着。她将我攏在懷裏,喃喃地安慰:“不要這樣說自己。別哭,我幫你想辦法。”

哪裏有什麽辦法,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一切都不會再回到那個夜晚之前。我無助地靠在她懷中,默默地流淚。

“去做修補手術。”她忽然說。“什麽?”

“處女膜修補。”我遲疑地擡起頭,從她篤定的目光裏,找到一絲依賴。心裏仍在暗忖,可以嗎?那樣做,可以嗎?她仿佛聽到了我心裏的疑問,沖我肯定地點點頭:“放心吧!絕對可以。聽着,茆茆,做那個是很簡單的手術,最重要的是,你要忘記那件事。”

14

這一年的除夕。在異鄉的大學宿舍裏,我和幾個來自天南地北的因為種種原因而留宿校園的同學,煮一鍋豬肉白菜餡的速凍餃子,度過除夕。

煙花在天空碎開,用聲聲震耳的喧嚣企圖沖淡心裏的寂寞,最後寂寞反而更深。

整個除夕夜,我的手機鈴聲不斷響起。

江辰、莫央、黎陽,新年祝福和溫馨的叮囑輪番趕來。安良的電話也擠進來:“茆茆,對不起,我回家陪媽媽過年了。我不知道你沒回來,要不然我就……”“別這麽說,你媽媽一個人很孤獨,你應該回去陪她的。”“那你要照顧好自己。”

忽然覺得,什麽時候,我變得不那麽恨他了。就是在這些點點滴滴的好中,我漸漸忘記了他的壞。

雲姨也打來了電話,我接起,卻很長時間沒有聲音,“喂?喂?”電話那端,是隐約的爆竹聲、呼嘯而過的風聲,還有斷斷續續的飲泣聲。

“雲姨,是你嗎?”“茆茆,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爸爸!讓你過年也不肯回家,也不能回家,都怪我。”說話間,傳來一聲悶響,仿佛是電話掉落,然後隐隐傳來洛秋的聲音:“打這種電話,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忽然,電話裏又傳來洛秋氣洶洶的大聲叫喊,“蘇茆茆,你和我媽,都是大傻瓜。我恨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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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一定都瘋了。我苦澀地笑笑,挂斷電話。

躺在電熱毯焐熱的床上,煙花漸消,思念卻來襲。江辰,此刻,你在幹什麽?是不是已吃過了年夜飯?是不是也像我思念你這般,同樣思念着我。你說得對,我是那個安靜美好的茉莉,我會給你一個純白無瑕的自己。

真希望新年到來,一切都是嶄新的。真的可以嗎?

初二初三過後,大小店鋪開始開門迎客,人們走親訪友,生活又回歸到快樂而有序的節奏中。我每天在外面吃完飯後,會在報刊亭裏,買很多報紙來看,尋找和處女膜修補手術有關的信息。最後,鎖定了離學校很遠的城南的一家婦科醫院。

我将那家醫院的信息偷偷地剪下來,懷揣着剛剛從銀行取的兩千塊錢,忐忑不安地上了公交車。

是一家私立醫院,臨街,很好找。站在醫院門口,陽光慘淡,開始起風,大片大片往脖子裏灌,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心下猶疑着,挪不開腳步。

我可以這樣欺騙你嗎?江辰。“茆茆,你在這裏做什麽?”

安良忽然出現在身邊,吓我一跳。我支支吾吾着,不知如何回答,急中生智,反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就在這附近的酒店上班啊!剛從家回來,瞧!帶了好多媽媽做的好吃的,正要去找你呢。你為什麽在這裏啊?”他解釋完,繼續追問。

我不耐地回答:“沒幹什麽,就瞎轉。”安良狐疑地看看醫院,仿佛猜到什麽:“你生病了?怎麽了?”一陣風過,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關切地問:“感冒了嗎?”我一把推開他的手,不小心,手裏一直攥着的那張字條就掉在了腳下,用腳去踩,卻已經來不及了。安良撿起那張字條匆匆掃了一眼,然後,臉上呈現出複雜糾結的表情。

我一窘,旋即又恢複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在他面前,我還有什麽秘密。

“你要去做這個?是為江辰嗎?”“是啊!怎麽了?”

“你要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我想告訴你,你可以不對他坦白以前那件事,但是,如果他會因為你失去貞潔而嫌棄你,不愛你,那麽,他也不值得你愛。如果愛你,就應該接受你的全部。而且,茆茆,你知道嗎?做再小的手術,都是有風險的。”這樣婆婆媽媽唧唧歪歪的安良,好讨厭,你為什麽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為什麽要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我直直地盯着他,不耐地喊道:“你憑什麽管我,你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手畫腳?換是你,你會不在乎嗎?你會心裏毫無反應嗎?你會保證知道那樣的事還對女朋友一如既往地好,愛一點也不減少嗎?”

“我會。”他忽然提高了聲音,深深地望着我,眼睛裏忽然盛滿了陽光,柔柔地淌向我。我一慌,局促不安地別開臉。

他依然一字一頓篤定地說着:“如果我是他,我會不在乎,會一如既往地對你好,愛一點也不減少,只會更多。”

“你是他嗎?他是你嗎?”我困頓地蹲下去,捂着臉哭起來。“茆茆,你和我一樣,我要做的,是克服我的懦弱,你要做的,是修補心上的創傷,消除心裏的痼疾,而不是別的。否則,我們永遠都是那個不完整的自己。”他遞來紙巾,在我耳邊說道。

15

因為安良的那番看似頗有道理的說辭,和我的猶豫,我最終沒有走進醫院,可是,在開學的人流裏看着江辰走向我,我又後悔了。他穿着一件Kappa的藍色羽絨服,面目清新,眼神灼熱,上前一把抱住我,好緊好緊,在我耳邊熱切地叫着:“我的灰姑娘,想死我了。”我的心,又揪揪地疼起來。

我歡喜地幫他提過一個行李,朝他的宿舍走去。一路上,江辰給我講除夕之夜,一個人放煙花,想着蘇茆茆能看到嗎?吃到媽媽包的餃子,想着灰姑娘有餃子吃嗎?心裏就特別難過。我心裏滿滿地漾着甜蜜,告訴他,我看到他的煙花了,我也有餃子吃,豬肉白菜餡的,思念牌的。

他又講過年和母親回了一趟春裏,去獄中看望了父親,又和幾個昔日同學見了面,說着說着,他的目光暗淡下來:“茆茆你知道嗎?你們家出事了。聽說,洛秋的爸爸拿了你家影樓的錢到澳門去豪賭,幾乎把家底全部輸光了,連你家的房子都抵押了,難怪去年暑假的時候我去找你,別人說搬家了。現在,影樓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經關門了。那個男人還在外面欠了許多高利貸,被人追債,失手打死了人,現在,也進去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我無法不動容,她們畢竟,是和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三年的家人,雲姨一直待我體貼關懷,不曾刻薄,我對她始終心懷感恩。我憂慮地停下腳步:“怎麽辦?除夕的時候,雲姨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好像是和洛秋在吵架哭鬧,後來自己挂斷了。我也猜到一點,可是沒想到這麽嚴重。現在怎麽辦?洛秋在上學,雲姨沒有工作,以前的積蓄肯定都被那個人輸光了。我這兒還有錢,要不給她們寄回去點?”

江辰轉過身,深深地看着我,伸出手,輕輕地撫着我額前的頭發說:“我就知道,茆茆,你這麽善良的灰姑娘。”

我和江辰最終一起湊了些錢給洛秋彙去,因為不知道雲姨搬到了哪裏,打電話問她,她只是哭泣,不停地說對不起。

從郵局彙完錢出來,江辰緊緊地抱着我,說:“茆茆,你是這麽美好。”

我泅在他起伏的胸口,心裏暖暖的,傻傻地說着情話:“我不漂亮,不能讓你覺得帶出去很有面子,可是我會努力讓自己的心變得漂亮,讓你覺得很有面子。”

江辰曾說過,最好的愛情是,身體無比契合,靈魂也靠得很近。現在,我覺得我們的心更貼近了,只是身體依然無法契合。

季節暖濕,萬物蘇醒,宿舍裏依然在暗夜裏萌動着香豔大膽的枕邊夜話。那一晚私語已漸漸消弭,我從一個恍惚短暫的淺夢中醒來,忽然聽到下鋪依然有隐隐竊語。是林燕燕和李秋的聲音,她倆平日最要好,天氣濕冷難耐時,總要睡一個被窩。

“上次去做那個處女膜修補,根本沒用啊?”是林燕燕。“怎麽了?”

“前幾天和他做了,沒有見紅啊!”“怎麽會這樣啊?”“我怎麽知道啊?”“他什麽反應?”

“沒多大反應,我說生理書上說了,有些女生是不見紅的,他就信了。而且他說了,愛的是我,不是那層膜。”

“那你還操心什麽啊!”“表面上看起來沒事,誰知道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管他呢!反正他是不是處男還不一定呢!又沒法檢測。你在這兒糾結什麽勁啊!睡吧!”聲音雖然輕悄如呵氣,卻一字不落地撞入我的耳朵。原來每一個天真無邪的面孔背後,都藏着不為人知的秘密。而她們的私語讓我明白了,其實修複術并不怎麽靠譜,其實愛是可以戰勝一切的。安良說得對,我要修補的不是什麽膜,而是心理的痼疾和創傷。

那個夜晚,我睡得好香甜,夢裏有一樹梨花罩着我,我站在月光裏,潔白幹淨,宛若仙女。

16

我在圖書館找了許多心理學方面的書來看,還選修了一門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江辰為了常常見到我,也選了那門課,每次上課,早早幫我占好座位。我很認真地聽課,做筆記,偶爾回頭看時,他正盯着我,窗外的陽光灌進來,他洇在金色的光暈裏,像王子。我想我有一天會走出心理的陰影,親口告訴他那件事,我相信他會一如既往地愛我,甚至更深,而我也會沒有負擔地去愛他。

黎陽依然騎着他那輛單車,後座經常載着不同的女生,有時一個人,遠遠看到我和江辰,他會故意挑釁,沖我喊道:“蘇茆茆,要不要坐一下,很穩,很舒服的。”

于是,江辰就龇牙咧嘴地沖他揮拳頭。

不久,江辰也買了一輛單車,每天載着我從校園的梧桐樹下穿過,樹影迅速向後倒去,如急速回放的記憶片段,我恍惚覺得,在春裏的那些日子,又回來了。他常常在前面如雜耍一樣甩開雙手,驚得我在後座連連尖叫。單車上的愛情,簡單又純淨,像被春雨剛剛洗過的陽光,塵埃不染。

彙給洛秋的錢又被退回了。與此同時,我收到洛秋發來的一條短信,冷冰冰的:“多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她還是那麽驕傲。我和江辰對着退款單和短信,面面相觑。不久,在學校外的小飯館裏,我和江辰知道了她那麽驕傲地退還彙款的原因。

那天,我正在吸溜地吃一碗馄饨,小飯館的牆壁上挂的小小電視機裏,正在播放一串花花綠綠的廣告,這時,一個長發美女出現在畫面中,白皙如瓷的肌膚,淺淺的酒窩斟滿芬芳,甜醉了畫面中滿眼癡迷的男子。用一個短小的愛情故事,诠釋了一則面霜廣告。

畫面中的女子,是洛秋。我含着一口滾燙的馄饨,仰着頭盯着電視畫面,直到廣告已結束很久,我才咽下那口馄饨,驚嘆道:“好漂亮啊!”江辰也看到了廣告裏的洛秋,接着我的話附和道“:是啊!真美!”我馬上回過神來,放下勺子,在衆目睽睽下,半含愠怒半含酸地揪住他的耳朵:“你還對她舊情難忘?”江辰誇張地喊疼,連連告饒:“沒有啊!”“那你說她美。”“是你說的啊!我就說是的。”

玩鬧一回,我們都安靜下來,我們看到彼此臉上欣慰的表情。在一波一波不斷襲來的苦難面前,洛秋長大了,她用自己的美貌和青春的資本,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她和雲姨的生計,以合理的令無數少女羨慕的方式。

開始越來越多地在汽車雜志、平面廣告和一些電視廣告中看到洛秋的身影。

她在自己的明星夢的路上,邁出了摸索的步伐,我也擁有了自己的愛情。

風雨來,不避開,我們都是勇敢的小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17

這一年的暑假,為了不讓我一個人留在校園裏孤單,江辰帶我去陽朔旅行。那裏的天好像格外藍,山巒疊翠,耕田被勤勞的人們縫紉成漂亮的幾何圖案,柔軟的黃和青澀的綠彼此輝映,如同大地深處湧出的甜美汁液。我們騎着單車徜徉在燕子湖邊,感覺心已被這世外桃源的靜谧灌滿。

坐船經過一片水墨畫般的山水前,他興奮地掏出二十塊錢來,一定要我背對着那片山,舉着二十塊錢,給我拍照,原來二十塊錢上印制的山水,正是身後的風景。我像個傻瓜一樣舉着那二十塊錢,做出醜醜的鬼臉,任他拍照。

吃飯的時候,江辰點了陽朔著名的啤酒魚,端上來,紅紅火火一大盆,看上去就讓人垂涎欲滴,我嘗了一口,辣得直吐舌頭,喝了好幾杯啤酒才将火壓下去。江辰幸災樂禍地看着我,一個人吃得很歡。不一會兒,我點的山水豆腐花端上來,他見不錯,又拿勺子來和我搶,嘴裏嚷着:“我要吃你的豆腐,我要吃你的豆腐。”引得周圍的客人和老板紛紛側目看我,他依然壞笑着,俯身到我耳邊,悄悄地說:“我今晚就去你的房間,真的吃豆腐。”我一下子臉紅地低頭捶他。

來之前,他在網上訂了兩間房。晚上入住以後不久,他就過來敲門要聊天,然後就不走了。

是遙遠異鄉的如家快捷酒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霜白霜白的月光淌得滿床滿地,像滿床滿地的憂傷把我覆蓋了。不知何時,我們就并肩半躺在了床上。他時而壞壞地開着令人臉紅心跳的玩笑,說“你家我家不如如家”,時而切切地說着情話,說,“茆茆,以後我要帶你去很多地方,走遍世界各地,以後我們要在斐濟舉行婚禮度蜜月,香槟酒和藍色海水包圍的婚禮,我要給你一個最浪漫的婚禮。”

真的嗎?我可以如此幸福嗎?我僵着身子,一顆心顫顫的,幾次鼓起勇氣,那曾經黑暗的過往,就在今晚,告訴他吧!可是最終卻欲言又止,什麽也沒有說。我怕一說,滿地的月光都要碎了,整個夜晚都要碎了。

他摸摸索索地伸出手臂,從身後環抱住了我,我心裏忽然一緊,以為他又要提“初夜”這種要求,他卻只是輕輕地吻了我的耳垂,說:“茆茆別怕,你這樣純潔美好,在你沒有做好準備和不同意之前,我絕對不會做傷害你的事。今晚,我只要抱着你就好。”

我忽然就流淚了。江辰,你知道嗎?每當你說我純潔美好的時候,我恨不得去死。

18

有多久沒有回春裏了,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獨自的飄零和救贖。

又一季霜寒,我憶起一到冬天就蕭條冷靜的北方小城春裏,孤獨的雁隊,灰色的樓群,枯索的落葉給大地貼出一臉昏黃,和一些破碎的年少殘像。我曾經的家鄉。

雲姨在我大三這一年的寒假,給我打來電話,語氣輕快,言辭懇切,沒有了往日電話裏的哭泣和無助,她明确地懇請我回家一趟,并告知了新的住址。我無法拒絕她。

江辰要陪我一同回去,他說其實他每年都會回春裏,去監獄看望父親,不如結伴同行。

重新踏上熟悉的土地,心裏還是隐隐地一疼,我知道那裏有結痂的傷口,傷口下的淤血仍記憶未散。

新的住址是一座半新的住宅小區,十二樓,按了門鈴,是洛秋來開的門,她看到我和身後的江辰,吃了一驚。

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好像剛剛裝修過,淺褐色的松木地板散發着淡淡木香,淡藍的牆壁,藍底白花的窗簾,拱形的門窗,地中海風格的清新自然。雲姨從裏間的卧室出來,她的臉上,有了衰老的跡象,幾條淡淡的皺紋疲倦地挂在眼角,但看到我卻很高興,熱情地招呼我們坐,吩咐洛秋去倒水。

看到我身旁的江辰,雲姨的臉上蕩漾着笑意,笑問是誰。

我不知為何,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回答:“是我男朋友。”洛秋正在飲水機前接水的手一抖,水杯就掉在地上。她冷冷地瞥了我們一眼,慌作一團,跑去拿抹布收拾水漬,沉默不語。雲姨用長輩特有的欣慰目光看着江辰,對我說:“好啊!這就好了。你爸爸看到,一定會很開心。”說着說着,她的眼睛忽然潮濕,聲音哽咽起來:“茆茆,都怪我糊塗,又輕信了那個人,才搞成現在這樣,我對不起你爸爸,對不起你。”“別這樣,不是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不是也挺好嗎?”說起現在,雲姨又漸漸收住眼淚,浮起笑容,拉起我的手要帶我參觀房間,她告訴我,洛秋現在很能幹,很多廣告商找她拍廣告,她掙了錢,買了這套小房子。我看了看,兩間卧室。雲姨敏感,連連解釋:“本來想買大一點的,給你留一間房子,可是,錢不夠,只好先這樣。”

我只好若無其事地笑笑:“你多心了,我已經長大了。”雲姨拉着我的手,幽幽地說:“無論如何,希望你能經常回來看看,畢竟我們是一家人。”我違心地點點頭。往事難追,痛苦相照,這裏是我不願踏足的原鄉。

忽然,雲姨捂着左胸,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忙扶住她:“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沒事!屋裏暖氣太熱,有點胸悶吧!”她在卧室的沙發上坐下來,臉上的表情漸漸松弛,笑笑地勸我,“我休息一下,你們幾個聊聊天吧!”

我出了房門。我以為洛秋飛入娛樂圈的花花世界,早已把學生時代那一段少年事忘懷,可是,此刻,她和江辰在陽臺上,彼此壓低了聲音,拉扯糾纏,像一場默劇。

“洛秋,別這樣。”

“不!我不許你和她在一起,你怎麽可以和她在一起。”“洛秋,我們的事早已過去了,現在和誰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不!你一直是喜歡我的對不對,我們重新開始吧!以前是我太任性,傷害了你,我以後不會了,我們重新開始吧!”洛秋拉着江辰的手,那樣卑微地懇求。

我站在客廳裏,怔怔的,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我聽到身體裏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聽到骨節咔嚓作響,江辰回頭看見我,焦灼又尴尬,洛秋也又羞又憤地松開了手。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江辰追了上來。冬天的風迎面吹來,像一把把鋼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迎着風,不停地跑,不停地流淚。

江辰追上來橫到我面前,氣急敗壞地質問:“你跑什麽啊?是她說那些話,我并沒有做什麽!”

是啊!我為什麽難過?為什麽流淚?我只是聽到洛秋懇求複合,我只是看到江辰吃飯的時候幫莫央夾菜,就像我只是看到他對身邊走過的美女多看了一眼,我逼仄的心髒就如十級臺風過境,慌作一團,我那麽怕失去他,我是那麽自卑。

“我心裏難受,我怕你們死灰複燃。”我委屈地說。江辰啞然失笑:“什麽叫死灰複燃,說得這麽難聽,叫舊情複燃差不多。”

“好啊你真的這樣想的。”我又趁勢哭鬧起來,踢他,捶打他,江辰就勢一把将我箍在懷裏,忙不疊地表白:“傻瓜,你才是我的舊情,我和你,那才叫舊情複燃,我就是那冬天裏的一把火,要把你點着,一起燃燒,一直到一起化為灰燼的那一天。”

我聽着熱烈的情話,噙着淚水點點頭,惡作劇地将冰涼的手伸到他的脖子裏冰他,然後迅速跑開,江辰假裝愠怒地追上來,我開心地笑。

就是這樣,縱情地哭,恣意地笑。那時的愛情,就是這樣簡單美好。

19

在春裏逗留了兩日。他去獄中看望父親,我獨自在旅館等候。第二日一清早,江辰就敲響我的房門。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他的身後,是一輛藍色的單車。他調皮地沖我眨眼睛:“趕快收拾,帶你出去遛遛。”

那一天的陽光好暖,我洗漱完畢,穿上一件米色的風衣,坐上他的車子。三年了,熟悉的街道大致未改初貌,有新樓建起,有店鋪開張,張家牛肉面館還在,湖南米粉還在,一路上我驚喜地喊着;城市中心修了漂亮的噴泉,我們騎車經過時,一股水柱騰空而起;在那個熟悉的街口,他給我買了一個棉花糖,我坐在後座恬不知恥地啃着,沾得滿臉滿嘴白絮;愛知中學的門牌依舊閃閃發光,又建起了兩座藍色的教學樓。

風和日麗,陽光沖淡冬日陰霾。他終于停下了車。

我的腳剛剛落地,看到眼前的景物,心忽然揪成了一團,仿佛有一雙大手按壓在上面不停地揉搓,那一刻,我的臉色一定蒼白無比,我喘不過氣來,轉身欲跑。

他一把拉住了我,不明就裏“:怎麽了?你不想來我們的老地方嗎?”不!我不想。我在心裏不停地吶喊。依舊是灰色的爛尾樓,枯黃的野草,叢生的灌木,驚起的大鳥,遠處靜谧的田野。夜裏那場災難像一個躲不過的預謀,不約而至地跳到我面前,跳到我心裏翻江倒海。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他關切地摸摸我的額頭,英俊的臉瞬間逼近,我心痛難忍,聲音氣若游絲地哀求:“回去吧!我不想來這裏,我不想。”

“你到底怎麽了?”少年的眼神又迷惑又焦灼。

心裏有兩個聲音不停地吶喊。不能告訴他,不能告訴他,依然要做他心目中純潔美好的茉莉。

不能說,一說就是錯。說吧!告訴他吧!就在此刻,蘇茆茆,勇敢一點,走出痛苦編織的藩籬,走過去,将那些荊棘狠狠地踩在腳下,走過去,就好了。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口,親愛的江辰,就在這裏,在這個留下我們很多美好回憶的地方,我被兩個男人強暴了。我嘶喊着,從他的懷抱中滑落,蹲在地上,掩面而泣。我忘記是用怎樣錯亂的語言描述了那個可怕的夜晚,匿名的約會字條,殘暴的社會男子,花癡少女趙樂樂情不知所起的報複,像一場荒洪,從我身上軋過。許久,他俯下身,扶起了我,我感到他的手掌憤怒的力道,他的臉,微微扭曲,痛苦糾結,嘴唇顫抖着,發出一連串诘問:“為什麽?為什麽當時不去報警?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

我只是哭,淚水肆意橫飛。我忽然一把推開他,朝不遠處的小河跑去。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我只是想躲開他,我們之間那份和諧快樂,像一塊脆弱的水晶,被這個不堪的現實輕輕一擊,就碎了,我聽到水晶碎裂的聲音。

少年急促的腳步和焦灼的喊聲從身後傳來,他趕上我,狠狠一拉,将我拽到他的懷裏。

“你幹什麽?你給我好好的。”他的聲音憤怒激動,夾雜着心痛。他抱得那樣緊,原來,他也像我害怕失去他那樣,害怕失去我。我在他的懷抱中漸漸平息下來,絕望地哭問道:“你會原諒我嗎?你會不要我嗎?你從此是不是再也不理我了?”

我聽到他哽咽地回答:“不!茆茆,這不是你的錯。我要你,我永遠都要你。”

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情話了。

我們相擁在記憶中的初戀勝地,終于捧心相對。

20

回去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列車快到站的時候,他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說:“我們都忘記那件事,我們以後會很幸福。”我略帶恍惚地點了點頭。

新的一年又開始了,我們都以為會忘記那件事。而我知道他确實在努力忘記那件事,他像安良曾經說過的那樣,一如既往地對我好,愛一點也沒有減少,甚至更多。每天幫我打水打飯;騎車載我到圖書館;帶我去校外他新發現的特色餐館吃飯;同學們趨之如鹜想看的熱門電影,他總是早早買了票和我一起去看;有時約上莫央和安良,一起爬山看桃花,給我拍很多的照片,依然言辭熱烈地贊美我,說我的側面很好看,站在樹叢中就像桃花仙子;有時在校園裏遇到黎陽,依舊彼此嘴上戲谑幹架一番。

看上去,依舊是快樂開心的少年,依舊是單純美好的愛情。可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少了點什麽呢?

我忽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再玩笑般提起“第一次”的要求了,哪怕只是在耳邊輕輕地開開玩笑試探逗引一下。那個話題,成為一個不能觸及的禁忌。他在想什麽?他在嫌棄我嗎?

後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變得像個複讀機一樣,不停地追問:“你到底愛不愛我?有多愛?”

江辰一開始總是很耐心地回答“很愛很愛”,有時興致所致,還會文藝兮兮地給我朗誦一首酸詩以表忠心:“我沖進火海,因為你在火焰裏;我沉入大海,因為你在漩渦裏;我跳下峽谷,因為你在懸崖下……”他的聲音铿锵有力,深情款款,于是我相信了。

後來,被問煩了,他會懶懶地答道:“唉!唉!唉!”氣得我直推他:“到底是愛,還是唉啊?”他又氣又無奈地抱住我:“天啊!等你變成六十歲的老太太,我一定要被你煩死。”聽到這裏,我又偷偷笑了。六十歲,戴着老花鏡的老頭,聽着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唠唠叨叨,那場景一定很溫馨。

可是那樣的桑榆晚景,要經歷多少坎坷,才能走到面前。

很快,我發現了江辰的游離。那天,我剛剛從教學樓出來,準備給他打一個電話一起去吃飯,這時,看到他騎着單車遠遠地從林蔭道駛來,正要喊他,忽然,車子一轉彎,向實驗樓駛去。我看到,他的車座上,坐了一個女生,那個女生我認識,是他們班裏的文藝委員,有一雙細細的丹鳳眼,很勾人。

我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那個鏡頭,像一把長長的匕首,直直刺入我的心髒,車子遠去,越刺越深。

江辰,你怎麽可以這樣?我整整三天沒有理他,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在他不斷的追問下,我才委屈地質問他。聽完我的诘問,江辰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連連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我正要去找你,路上遇到她,她說要去實驗樓給朋友送一本書,就讓我捎她一段,真沒什麽。”

看着他真誠的目光,我瞬間又原諒了他,可是依舊哭嚷着讓他保證:“你發誓,你的車子以後再也不許載別的女生了。”

他在相思林裏舉起手,目光篤定地發誓:“我保證,我的車子以後再也不載別的女生了。”

我破涕為笑,那小子又壞笑着低下頭到我耳邊,悄聲問:“載我媽可以不?”

而這樣的摩擦和誤會,只是一個悄然奏響的前奏。他幫漂亮的女教師打了一壺水,他多看了門口賣糖葫蘆的“西施”,他和班裏的女生走在一起交談,都會成為我爆發的源頭。我像一個憤怒的母獅子,滾撲撕咬十八般武藝都用上,直到他不停地表白“我愛你,我是真的愛你”,也不肯罷休。有一次,他被逼得無奈,表情痛苦地問道:“茆茆,究竟我要怎麽做,你才相信我?”我一愣,一時語結。怎麽做?我好想問他,什麽時候你才能要我?什麽時候才能接納這個破碎的我?什麽時候你才會像從前那樣賴賴地說“給我”,可是我這樣問,更會顯得像一個肮髒不潔的讓人輕賤的女孩。

後來江辰身邊的人都知道我是個醋壇子,有時他身邊的男生故意在我面前揶揄他:“江辰,現在就是妻管嚴,将來結婚了,就是床頭跪。”

連黎陽都隐有耳聞,有一次在雕塑下遇到我,歪着腦袋打量着我說:“多虧江辰把你收入麾下了,不然這會兒受苦的就是我了。”

氣得我拿書作勢要打他。骨子裏深埋的自卑,像一顆黑色的種子,在光線昏聩的土壤裏萌芽,抽枝,沖擊着逼仄的心髒陣陣脹痛。我想忍住不猜疑、不嫉妒、不誤會,可是我做不到。即使他賭咒發誓了一千遍。

21

我大四的時候,他大三。即将面對的,是又一次分別。未來的不可預知,正是讓人惶惑和迷醉之處。我不止一次問過他将來畢業會如何打算,是回上海、回春裏,還是留在錦和?在得到他明确的答複之後,才稍稍安心。他說:“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那麽,我決定畢業後留在這裏工作生活,我喜歡這座城市。

可是我不止一次聽他提起過,他的母親希望他能回上海工作,希望他去國外繼續上學。總之,他的未來,是一道選擇題,而我只是一道填空題,只要我孤身跳入命運設定好的括號裏就好了,如果他能和我一起跳入那個括號,人生就堪稱完美了。每每聽到他說:“我讨厭他們安排我的人生。我要和你在一座城市,工作,結婚,生孩子。”我心裏的石頭才能落地。

這年的冬天是個暖冬。陽光籠罩,暖如三春。這樣的天氣,發黴的心情拿出來曬曬,都會嶄亮如新。

這天的體育課上,林燕燕興致很高,打羽毛球的時候,不知怎的,忽然摔倒,因為運動,她外套都脫去了,裸露的手臂和堅硬的地面撞擊,很快血流如注,林燕燕吓得一臉煞白。老師派我和另一個女同學送她去醫務室。

我們一路跌跌撞撞,伴着她手臂上滴滴答答的血跑到醫務室,林燕燕探頭一看,做出一個“天要亡我”的絕望表情,扭頭就走。學校的醫務室,一直是被同學們诟病的地方。只有一個老醫生還算有點經驗,但恰好這天不在,剩下的幾個年輕醫生,不知從哪個旮旯挖來的,感冒全開“三九”,皮炎全開皮炎平,看到稍稍慘烈的受傷場面,自己先慌作一團,讓學生轉大醫院去看。

我們陪着林燕燕出門上了一輛出租,直奔就近的醫院。有驚無險,只是擦傷,因為血流太多,看上去比較吓人。處理了傷口,又輸上鹽水,林燕燕的臉上漸漸恢複血色,疲倦地對我們說謝謝,又不好意思地對我努努嘴,我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慌亂之中,她的血濺到我的衣服上,袖口一片殷紅。

“對不起!”我大而化之地笑笑:“沒事,我先去洗洗。”

我好後悔在那個時間出去,沒有早一秒,沒有晚一秒,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穿着藍色羽絨服留着清爽短發的背影,提着開水,走進了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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