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眉月蒼楓對酒飲，揮刃向天罵世風

嗜血城東南隅一帶，荒草絕跡，人煙稀薄。一株蒼蒼古楓之下，一帶三間小茅屋。如豆油燈之下，亦葉正捧一卷經書，細研慢嚼。身旁床榻上，亦母正拈針抽線，縫補着一件粗布褲衣。

靜谧中，亦母不時瞄向兒子亦葉寬厚的背景，漾着滿面幸福。老伴離世十多年後，自已一手将葉兒拉扯至大，母子倆相依為命，如今鬓絲斑駁，亦葉業已長大成人了。

“葉兒啊，好久沒見落兒來家裏了”，亦母道。城主與葉兒一向交好，好得如同一個人似的，時常往家裏來，吃住一塊，舍不得片刻分離。她如今徐娘半百，閱世不少，倒從未見誰家亦亦有一對玩如此要好的！

“近月來，他不在城中呢。這幾日才回”。亦葉說。

“哦，是這樣啊”。

“母親，明日我邀落兒來家吃飯”。亦葉覺察出母親的心思。他早知道，在母親心中，早已将桑落當成自家孩子了。

亦母蒼桑的面上，如花盛開。“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話畢，忽聽院落裏一陣腳步聲響。亦母凝神靜聽，“誰啊”。亦葉喜擲書卷，“母親，是桑落來了”，喜迎而出，雖未見人面，但這腳步聲響，自是他的。

“哈哈，兄弟果然厲害。”苻桑落從黑幕中抽身。

“即使你鬼鬼祟祟，蹑手蹑腳，須瞞我不過。”亦葉笑牽他手，迎進屋來。

亦母欣喜過望，執着他的手，上下好一陣打量，“我的兒啊，個把月未見，瘦了，瘦了”，一副憐愛之情，盡露于形。

亦葉湊趣道，“母親，他哪次來，你不說他瘦了，只葉兒時常伴随你身側，你倒不說，可見是偏心了”。

亦母拍打他屁股道，“這是什麽話，落兒身任這嗜血城城主，每日事務繁忙，豈是你能比得了的”。

亦母連忙讓坐，又是斟茶又是詢寒問暖，忙得個不亦樂乎。

如若往常，苻桑落倒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可現今見她發上白絲又添不少，忽甚覺過意不去。笑道，“伯母，你老人家如今也上了年歲，休得忙乎了，我們一處說說話也便是了”。

亦母笑容綻放，“我家落兒比葉兒成熟懂事多了。這樣，我煮些雞蛋面，你倆好吃些”。

苻桑落笑拒道，“伯母，适才吃了過來的”。能明顯覺察出伯母面上淡淡的失落。他遂道，“伯母，在外這月啊，落兒時常想念着吃您煮的雞蛋面條呢。只是現在肚皮飽飽的，不如這樣吧，我和亦葉好久未見，可能又要大半夜睡不着覺，伯母随便弄兩個小菜和一壺老酒就好”。

亦葉喜道，“老娘，如此甚好。”

亦母“诶”一聲，笑道，“好，好叻”！

瓦楞之上，擺一張小矶，上擱着一盤花生，一盤蠶豆，另加酒壺，兩只小盅。

天上一輪殘月，如鈎似畫。

薄薄的風微裘着。

兩人對飲一杯後，苻桑落不覺已連飲三杯。亦葉從他眉宇間，覺察到了異樣，那是淡淡的憂郁和黯然。

“哥哥，懸浮城是啥樣子的，葉兒從未去過呢。聽說那是仙界的城閣，肯定美不勝收，地上難見了吧”！

“呵呵，美自然是美，一切盡透着不可思議，只是，你去去保管後悔，懸浮美是美，懸在空中的樓城，通向天闕的寒鏈。可是，我還是更喜歡嗜血城。”苻桑落道。

“哥哥在在魔界生活了這多年，自然是有了感情，才說這樣的話。”頓了下，他忽又說，“聽說千年為救哥哥，破了殺戒。哥哥，那千年美嗎。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苻桑落笑道，“那自然是美了，我雖是上懸浮報仇，可見人家一幅嬌滴滴，世外仙子模樣，竟有些舍不得下手，你道是美也不美。呵呵，兄弟如果相中，哥哥替你說道說道如何。”。

亦葉未語面先紅，道，“既然哥哥都稱人家美，可見是真的美了。”

從他面上，竟浮現難過，這令苻桑落很是費解。如若是往常，他定會亢奮的。

苻桑落笑拍他肩膀，“兄弟，你怎麽勒，千年可是位絕代佳人哦。我苻家與裘家仇隙甚深，雖前幾日往嫌得釋，此種事，不可能的。”

亦葉雖喜，怎麽看都覺勉強。

望着雲紗弊月，感受着清風微掠青絲。心中的憂郁一點點浮現。一月來，親眼見證冷副城主是如何從厲拒三生避嫌到漸漸欣然接納并惹起種種令人生疑的流言蜚語。心中不好的預兆始終難排。

苻桑落主動碰飲了一杯，咂了咂舌，“好苦啊”！亦葉笑道，“哥哥喝酒從未覺苦的，今日咋會叫苦了”。

他不答反問，“兄弟，你覺得感情這倆字靠譜嗎”？

亦葉一怔，右手一抖而逝，灑下兩滴酒水，随即笑道，，“哥哥是指”

苻桑落嘆道，“我與她一起生活如此之久，只道是一生一世在一處的，可如今……”，他一仰脖，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又滿斟了一杯。

亦葉又一怔，知“她”所指的是冷副城主冷芹，神情舒緩地道，“哥哥休得感傷，世風如此，哥哥如此人才，何懼天涯無芳草。”

苻桑落傷神遙眺殘月，神思迷離，“只是心中不痛快啊。”

良久，他的視線不曾撤離，那彎月，似是一把寒冷的鐮刀剜着心，生疼生疼。

忽然，他撤回目光，詢道，“兄弟，你說說，那三生倒有哪些好處，以至于她如此”？

亦葉道，“萬般皆下，只靠着家裏有幾個閑錢，便揮霍無度，處處拈花鑽營。”

苻桑落苦悶道，“如此道來，她是相中裘家的財富了”？

亦葉啞默不語，微點點頭。

苻桑落恨恨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聲音趨大，最後一字如同吼叫而出。忽然，他飛掠縱跳，翻旋于楓樹之上，瞬間便游身至樹梢，九曲斜指向天，厲吼道，“蒼天，你太也不仁，何故生下這些如此混帳的王八羔子來，任其禍亂世人。”

刀刃重重，劃割着天穹，腥風血舞，似将滿腔怒氣傾瀉而出。夜風撅拔着青絲，衣袂飄翻。嘴角微揚，牽扯着猙獰的笑意。

累了，歇了。

苻桑落依舊盤坐小矶旁，心情舒暢小少。

“兄弟，哥可是無望了，只盼來日為為你覓一個好女子。”苻桑落道。

亦葉笑道，“怎生好法”？

苻桑落道，“不是容顏絕代，也得傾界傾城吶。否則，如何佩得我家弟兄呢”！

亦葉笑道，“我不要”？

苻桑落有點奇惑，聽他道，“哥哥聽說過未，那三生已經染指過将近五百位如花女子，試想當今修真六界，美女何其少，我哪敢當這活王八呀。我是寧缺勿濫，要尋也得尋個心地好的正經姑娘，容貌倒是其次，唯有如此，才能以策萬全呀”。

苻桑落目放光彩，大喜過望，“正啊！沒想到兄弟如此有想法，當哥哥的竟自慚弗如了”！

興奮間，兩人仰躺而下，夜如流水，靜谧安寧，身心如被滌沐着，亦如天上那勾月，紗霧盡舒。

亦葉笑道，“哥哥還記得琉璃子嗎”？

苻桑落大笑道，“怎不記得。想那時我倆還小，時常跑去她家偷看她洗澡呢”！

亦葉抿嘴而笑，“那小魔女的确挺狠的。就是哥哥，每次都出差錯”。

“哈哈，”苻桑落神思飄遠，那幅絕趣畫面漸浮漸現。蒸騰的霧氣中，一魔魅女子勾露着雪白惑人的臂彎，逗引着窗外兩顆好奇的心靈。每次，都是苻桑落出了亂子，弄出聲響，令女孩子察覺異樣。女孩子不知情況，胡亂嬌叱道，“出來，本小姐看見你們了”。每次，兩個小男孩都會被吓得乖乖地現身，被掐面皮，罰跪。

苻桑落道，“為這事，我倆打過不少死架吧”！

亦葉笑道，“是啊，不是我抓破了你的臉，便是你打折了我的胳膊。我娘親為這事不知惱過多少回，可事後又都忘了。”

亦葉笑道，“琉璃子姐姐如今上北魔洞修煉去了，細數時光，大概已有兩年了吧”。

苻桑落道，“是啊，整整兩年零十三天了”！

憶起往日，兩人均感甜密。

不知不覺，天現曙光，兩人這才撤桌下屋，同床而卧。

接下來，一連數日，苻桑落深居淺出，迷醉于酒，每日喝得昏昏沉沉。冷芹雖時常來探望，逗留時間卻甚短，以至于給他留下無盡的空虛與焦慮。

說好了不去強求，但願随緣，可嫉妒的蟲子仍舊肆無忌憚在心裏啃噬着。

“吱呀”一聲，門扉應聲敞開，強烈的光線驅散昏暗，刺痛着臉睑。

強烈的光團中走出一個曼妙的身影，是金卉。她坐桌對面，靜靜地瞅着他，從飲酒到傾杯，又複斟酒。

纖纖玉指輕壓玉壹。

他慵懶地聳起臉睑，瞄了她一眼。本以為她會阻止，卻不是。

金卉拉過酒壺，替他斟上滿滿一杯，又翻起一只，為自已也斟上了大半杯。

“幹，”她嫣然一笑，笑得如此溫柔，如此多情，如此浪漫，像春天的花，誘惑着。

苻桑落掇起杯，微微一碰，“也許，她因無聊，才會坐在這裏，順便沾點酒”，他這樣想。

“一個人喝酒，有甚意思。我來陪你喝”。她說，說得如此輕舞淡寫，又如此溫情脈脈。

十數杯後，苻桑落的話較平時多了起來，很亂，也很重複。金卉并沒有覺得煩，反而更冷靜，也有點酸。主人待下人向來不錯，他是個好人，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迷糊中的苻桑落只覺得自已甚是清楚，他瞧見了金卉發紅的眼圈，這很惹人憐，他自已為很穩坦，其實很踉跄地步到她身邊，雙手從後攔腰抱住。

很真實的感受到她的抗拒，即使一點點，在此刻，也被無限放大的感受到。他讪笑着，尴尬地歪蹿向床上，倒下便不再吭聲，繼爾鼾聲微啓。

手掌捂着嘴，她哭了，嘤嘤地似有若無。其實，并沒有推拒他的意思，可是，可是……，這顆受傷的心，殘破的心，忽然面對一份呵護，有些措手不及。

起身替他披上被單，就坐在床沿上，動情地瞅着他，仿佛這就是歲月，這就是生活。輕撫着他擰緊的眉峰，眼淚又無助滑落。害怕看到他難過的樣子，是如此殘酷地割裂着嬌弱不勝，疲憊不堪的心。

終于，他收拾好心情，傳喚道，“來人”。侍女小翠應聲而入。

“小翠，去流暖閣一趟，就說城主請副城主來一趟”。

小翠領命而去。

金卉輕喚道，“城主，城主”。見無聲響，便伏在他胸前，将他的胳膊擺擱在自已腰間，成摟抱形狀。

盞茶功夫，門外腳步響亂，那是副城主冷芹的腳步聲。

門被霍然推開。房室之中，靜悄悄的，金卉能明顯感受到身後那雙灼灼的眼眸。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腳步聲遠離，“嘭”一聲，當門縫收斂了它最後一道光束，門板被撞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