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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煦二十一年春,司月騎着馬嗒嗒嗒地從玉雀關踏進了中原之地。

兩個月前的關外祈綿山,她從沉睡中醒來,便什麽都不記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欲往何處去。

換句話說,她失憶了。

這可咋整?

正當她錘錘腦袋,試圖看看能不能回憶點什麽來時,忽然發現面前地上躺着本手記。翻開手記扉頁,右下角赫然是司月二字,旁邊按着個紅色的指印。“司月”二字看上去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想來這就是她的名姓。繼續往下翻,手記清楚地記錄了她身處之地實乃天容觀,她則是天容觀中一名弟子。

觀這觀中宗旨,條條直指斬妖除魔。

難道這世間皆是妖魔?怪滲人的,害怕!

更奇怪的是,她尋遍了觀中,竟再尋不到除她之外的活人。

懷着這樣的疑問,她下了祈綿山。

祈綿山下有一小小的鎮子。說是鎮子,實際不過十來幢建築物,除了最中央的客棧稍微像點樣子,餘者皆是低矮破損的房屋。不過,大概是因為她下山的那天是市集日,幾十個帳篷聚集在小鎮上,來往的或是來自中原的商人,或是周圍本地放牧為生過來交換物資的牧民們。

說起中原商人和牧民們的交流,也是挺有意思的。這兩方的人馬做起生意來,倒也算是好言好語,但是萬一生意談不擾,一個罵對方是狡詐多端的南蠻子,一個罵對方是如毛飲血的死胡人,仿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直令她嘆為觀止。

她沿着集市走了一圈,尋人打聽了天容觀的情況,倒也聽了一耳朵有用的信息。

據本地人說,天容觀本是來自中原。

“從我爺爺的爺爺那輩份開始,那啥觀什麽的,就已經建在山上了。問我,我哪裏曉得啥時候搬來的?”

“什麽斬妖除魔?那都是你們這些南蠻子說來唬人的。我活了那麽多年,就沒見過一個妖魔。你們這些南蠻子,淨會騙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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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月還以為,自己和當地人穿一樣的服飾,就是胡人這一方陣營了。卻原來在這些牧民眼中,她就是受人鄙視的中原來的南蠻子。不過,這倒也沒啥,令她震驚的是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你們這些中原來的南蠻子,狡猾得跟狐貍一樣,貪婪得跟惡狼一樣,長生天也是看不下去的。這不,好像是兩三個月前吧,不知道哪裏竄出來的一群馬賊,血洗了山上的那群南蠻子。唉喲……唉喲,那真是滲人得很。我聽說呀,當時山上到處是屍體,血流得到處都是。”

滅頂之災!

司月瞳孔地震。自己所在的天容觀遭此橫禍,她本應傷心憤怒的。可是奇怪的是,她只感到震驚,而且除了震驚之外的情緒,一絲一縷都無。

大概她原本就是個天性冷漠涼薄之人吧。

既是天性如此,何必介懷?

“那山上的……屍體,都去哪裏了?”司月小心翼翼地問,她在山上的道觀尋了一圈,沒找到任何一具屍體啊。

這個問題就為難人了。有的人猜測說,馬賊離開後,僥幸活下來的道徒收斂了屍骨。

可山上的道觀只有她一個人啊,難道那些屍骨都是靠她一個人收斂的?怪辛苦的!難道她是因此傷心過度才導致的失憶?

不過,目前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那些馬賊哪裏來的?不會還會回來吧。”要知道,她可是一個人住在山上啊!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可別因為一時大意栽在這上頭了。

“不知道!”那牧民氣呼呼地說,“我們怎麽知道!馬賊不就是你們這些南蠻子自己扮演的嗎?聽說那些馬賊離開的時候,還擄走了山上道觀的幾個女子做了馬賊夫人。不過,只要你們這些南蠻子不來禍禍我們秋狄人,我們也懶得管你們南蠻子的死活!”

天吶天吶,聽聽,她還有其他的師姐妹被馬賊擄走了!

既是師出同門,那想方設法營救本應是不容推辭的責任。然則她只不過天下一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天容觀內很是簡樸,并無貴重值錢之物,請不起打手,她一個孤弱女子,哪裏擔得起“營救同門”這樣重大的責任?

天容觀地處山谷,她收拾着各處房間院落,孤零零一個人,日子過得極為無聊。這日她看到光禿的樹枝冒出了新芽,尋思着日子悠長左右無事,去查探一下同門的行蹤倒也無防。

那些馬賊既是中原人,那往中原方向打探總是不會錯的。

司月尋思着,遂将行李歸整歸整,細軟收拾收拾,向牧民買了馬匹,備好幹糧便開始踏上前往中原的路。

一路行走,餐風露宿,極為辛苦,到了今日,才終于入了關。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馬蹄前腿剛跨進玉雀關邊界線,天空中忽的閃過一道白光。

舉目望去,許多人都仰望天空中白光之處。

看來不是她多心。

司月跟随大衆仰望天空,白光聚到一處忽地轟炸開來,轟炸聲如暴雷般,震耳欲聾。緊接着,無數光團如一把巨大的傘将整個大地籠罩住,繼而在衆人的目光中消失不見。

“好大的閃電,好響的雷!”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可得回家收衣服呢。”

關內的玉雀城,衆人議論紛紛。

司月将目光從天空中收回,踩着馬镫下馬,尋了間客棧住店休整。

與此同時,村落的農田處。

王時頭握着鋤頭,對着自己的心上人春桃說:“雷聲大,雨點小。剛剛那雷大得很,不可能下大雨。我看我還是做完今天的農活再回去吧。”

王時和春桃都是附近張家村的少年男女,已然交換過庚帖,就等着吉日一到就成親了。這不是春耕時分嗎,王時這準女婿就到岳父家裏幫忙來了。

因着剛剛那聲巨大的雷響,春桃擔心待會兒下大雨,勸說王時先回家去,別等大雨來了淋成個落湯雞。雖已經是春日,但邊關的氣候還是多少有些寒涼,這個時期淋雨可不是鬧着玩的。別到時生了病,成親的正日子身子都沒好全乎,那她可不依。

“我可是堂堂大男人,怎會像你說的這般嬌弱?再說了,我不還戴着草帽嗎?”王時聽到心上人處處為他着想,心裏甜得跟吃了蜜糖似的。不過他是個勤快人,不肯耽誤活計,口中只是推脫。

誰知他話音剛落,農田中忽地竄出幾只土黃色兩米多高的怪物。怪物見到人,便張開大嘴,嘴裏滿口利牙,看上去很是恐怖。

“啊!!!妖怪!”陡然見到這種怪物,春桃驚叫着縮到王時身後。王時繃着身子兩手緊握鋤頭,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怪物,邊走邊退護送着心上人往村子裏逃。

其他村民亦是尖叫着四散奔逃。

有個村民落後了幾步,被怪物追上。只見那怪物雙手輕輕一提,如拎着只雞崽般将那村民提到半空中。村民在怪物手中直吓得驚懼尖叫,怪物不耐煩,兩手随意地往左右兩邊一扯,那村民的雙手便這樣被活生生撕開來,鮮血灑了一地。

“啊!!!”看見這一幕的其他村民都被吓傻了,兩股戰戰跟被灌了鉛似的定在原地,等怪物走近才回過神來。

“啊!死妖怪,快走開!”村民壯着膽子握着鋤頭,死命地往那怪物身上砸。那怪物愣了愣,就在村民以為自己傷着妖怪的時候,怪物臉上露出怒容,大掌一揮拍在村民腦門上,村民身子便如斷線的風筝飛出幾米地,等落地時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

看來這怪物一身鋼骨,連鋤頭都傷不了它,兼之力大無窮,村民們根本不是對手。

王時慌了神,丢下鋤頭拉着春桃死命地往村子裏逃。

農田裏發生的這一切,司月自然不知情。她在客棧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醒過來時數了數自己荷包裏的銀兩、銅錢,臉上露出愁容。

銀子一共是二十八兩七錢,銅錢是三百六十五文。

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這才剛入關,中原的物價又那麽高,恐怕不等找到同門行蹤,她就身無分文淪為乞丐了。

是時候找個活計增加收入了。

“聽說了嗎?玉雀城外到處都是妖怪!”

“妖怪?怎麽可能?你當是寫志怪小說啊。我長那麽大,從來沒見過這世上有什麽妖怪。”

“我可沒騙你,你不信就算了,回頭出了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司月走到客棧樓下的大廳裏點了碗陽春面,一邊吃一邊聽旁桌的兩位壯漢侃大山。

也別怪人家不信,就連司月自己,獨身一人從關外趕到這裏,風餐露宿走了半個多月,從未碰到過一只妖怪。總不能說妖怪厚此薄彼,不喜歡關外,只對關內情有獨鐘吧。

妖怪?怎麽可能?就算是吓人,也要編點靠譜的吧。

司月嗤之以鼻的同時,腦海中竟然閃過她殺妖捉鬼的畫面。

司月:……

怎麽回事,難道剛才出現在腦子裏的畫面是她做夢時的情境?

正當她驚疑不定時,大堂中又有一位中年胖子站了起來,滿臉鄭重地說:“這事是真的。我原是張家村的村長,昨日到這城裏來采買,回家時就碰到妖怪了。得虧我跑得比別人快,且又沒離開城門多遠,這才撿回一條命來。”

他滿臉愁容:“外頭妖怪那麽多,也不知道家裏人怎麽樣了。”

司月發現,大堂中有不少人附和這位中年胖子的話,更增加了妖怪之說的可信度。

當初離開祈綿山前,她曾向人打聽過自己所在的天容觀,她當時和那些牧民一樣,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斬妖除魔之事,并自覺地将天容觀和江湖騙子之間劃上等號。沒想到啊沒想到,如今倒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了。

這般一想,腦海中降妖驅魔的畫面越來越多,似乎在她失去記憶的過去,在這方面,她是行家。

這樣也好,往後行走世間也不必懼怕那些妖魔鬼怪了。

她接受良好地給自己安上一個捉妖師的身份。職業已定,又有興趣吃瓜看戲了。

剛剛發言的中年胖子又朝大堂諸人拱拱手:“各位,我張林也是沒有辦法了。如若各位有認識的能人異士,可以護送我回村,萬望告知一聲,我張林必定感激不盡。至于送我回村的那位高人,我張某願奉送上白銀十兩。”

十兩白銀,也不算少了。普通的莊戶人家,一年到頭用上十多兩也就夠了。就是司月自己全部的存銀,也不過二十多兩。

念及此,司月心頭豁亮,顧不得那吃了大半的陽春面,忙站起身來問:“這位大叔可說的是真的?真的有十兩銀子的報酬?”

中年胖子張村長循聲望去,見是位異域裝束的小姑娘,膚白若雪,秀雅端麗,柔柔弱弱的,瞧上去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倒是和自己女兒春桃差不多大。

“這位小姑娘,我說的自然是真的。待回到張家村,我立刻就将這筆銀兩雙手奉上。”張村長鄭重說道,又問,“小姑娘,你可是認識能斬妖除魔的高人?”

是時候把她捉妖師的身份亮出來了,司月拍拍胸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叔要找的高人就是在下我了。”

話音剛落,周遭“噗嗤”聲不絕。

“小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氣!那怪物可是力大無窮,一雙巨手打幾十個壯漢都不在話下,你不過一小小的女子,還不夠給怪物塞牙縫的!”

“哎呀,你別說,興許人小姑娘天性幽默,在跟咱們說笑呢。”

就連張林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小姑娘,你這是在拿大叔我消遣呢?”

合着沒人相信她。

司月頓覺得沒意思:“說真話也沒人相信,有眼不識泰山,這可讓我說啥好呢?”她也不生氣,坐回位子上繼續吃她的陽春面。

銀子能賺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還可以尋尋別的路子,沒得在一顆樹上吊死的。

張林也不好為難一個小姑娘,不管她就是了。見客棧諸人或是安慰他,或是打聽城外的事,只沒一個有能力護送他回村的。只得離開客棧,到城門口處尋尋路子。

路子沒尋到,倒是找到幾個鄰近張家村的村民,也是因為城外出現妖怪的事被困在這裏的。

還別說,城門口處聚集的都是小城周圍的村民,或是來采買或是做買賣的。本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和尋常一樣進了小城,誰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回去見親人一面。

想到這,有人悲從中來,諾大一男人蹲地掩面痛哭。

他這一哭,跟點了火引子似的,許多承受能力差的村民也跟着哭起來,一時間,小小的城門口哭聲不絕。

司月結了客棧的賬,買了幹糧牽着馬走到鎮口,見到的就是這一幕。不由撇了撇嘴,她不解其意,只覺得這些人一個個的堵在門口,還讓不讓人過路了?

“讓讓,麻煩各位讓讓,我還要出城趕路的。”她呦喝着,試圖分開人群。

衆人自覺地向兩邊分開,看着她,跟看着個怪物似的。

守着城門的護衛還好心地勸阻:“小姑娘,外頭可是有吃人的妖怪,你确定要離開?”

若是沒有十分的把握,司月自然不會冒生命危險離鎮。她既已回憶起從前捉妖的記憶,自然無所畏懼。

但很顯然,她一身的本事,卻如明珠蒙塵,不為人所知所信。

瞧瞧,這些人現在不就是不相信她的本事才阻撓她外出的嗎?

也怪不得他們。畢竟男人麽,頭發短見識短的,沒必要跟他們置氣。

“是啊!我還要趕路,就此別過啦。”說着,她牽着馬出了城門口,踩镫上馬。

“等等!”忽然有聲音叫住她,“小姑娘,等等!”

她握着缰繩,正要馭馬前行,聞言倒也不急着走了,訝異轉身。

難道這座小城還有認識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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